溫熱的氣息燎過他的耳尖,裴寂瑟縮了一下。


    尾骨酥酥麻麻的。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然被她帶著,逃離了那危險的地方。


    “義母,我,”裴寂的心還跳得厲害,“長皇子的玉佩丟了,我去為找皇子撿玉佩。”


    沈元柔的手從他的腰間撤離,屬於她的馨香與溫度也漸漸消散。


    “是嗎,玉佩怎麽會丟到那裏,”沈元柔打量著裴寂的神色,“長皇子的玉佩遺失,自有宮人去找,為何你又在那?”


    他的臉還有些白,應該是被她突如其來的帶離給嚇壞了。


    裴寂靜默了一瞬。


    他不想欺騙沈元柔,又不想她因此事為他擔心,可沈元柔是何等精明的人,早在他沉默的幾息裏,捕捉到了其他的信息。


    “長皇子為難你了。”


    她不是在問裴寂,而是用陳述的語氣。


    “興許是,”裴寂頓了頓,輕聲道,“興許是我哪裏惹殿下不高興了,我是伴讀,伴讀也要負責長皇子起居日常的……”


    沈元柔道:“你是太師府的公子,撿玉佩這樣的事不該你去做。”


    裴寂乖順地垂著頭:“可,我……”


    “他是不是威脅你了?”沈元柔凝視著眼前的少年。


    她的身量很高,也很有壓迫感,如今微微垂首看著他。


    像是長輩關切下學堂被欺負了的孩子,下一步便要為他做主了。


    裴寂莫名便覺得,不論自己說什麽,義母都會為自己撐腰的。


    “沒有的,義母。”於是裴寂撒了謊。


    他不想總是依靠義母。


    那畢竟是長皇子,他也早就知曉長皇子的脾性,如今做了皇子伴讀,如何能受了一點委屈便鑽進義母懷中,裴寂不會那樣做的。


    “裴寂錯了,下次不會如此莽撞了。”


    沈元柔不讚成地看著他:“我說過,行差踏錯便會萬劫不複。”


    方才偽作宮人的女人,便是原氏的人。


    在那根柳枝落地,激起微小動靜時,如若裴寂被人發覺,他隨時會喪命,這就是皇宮,吃人的皇宮。


    若不是她及時趕來,裴寂是否今日喪命於此也是未知。


    她明顯比尋常還要嚴厲,裴寂低低道:“您別生氣……”


    沈元柔注視著他。


    裴寂的性子太軟了,先前她沒有太過關注這個孩子,隻知曉他聰明,處事也周全,卻不知他早期本質是一個這樣擰巴,軟糯的人。


    但她並沒有再說什麽。


    沈元柔看得出來,裴寂不想事事靠她,他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畏懼皇權,不能反抗溫思涼,也不告訴她發生了什麽。


    但他是以太師義子的身份入宮,即便是皇帝,也會看在她的麵子上對裴寂寬容。


    “我不喜歡欺騙我的孩子。”她平靜地看著他,看著裴寂的麵色一寸寸白下去。


    她說過,不要委屈自己,不要逞強。


    裴寂偏要自己去受傷。


    時辰到了,該授課了。


    沈元柔朝紫雲殿而去,袖口卻被人扯住。


    裴寂不敢用力,似乎是害怕惹她生氣,那雙向來無畏的眼眸帶了一些驚恐。


    “義母,我錯了,我再也不擅自違背義母……”


    他的眼眸裏凝了層薄薄的水膜。


    像隻將要被拋棄的幼獸。


    “我再也不會欺騙義母了,”沈元柔側身,她的眸光摩挲過裴寂泛紅的眼尾,聽著他的聲音帶了幾分懇求,“再也不了,您別生我的氣。”


    沈元柔對此不知可否:“回去上課。”


    她沒有回答裴寂,他今日的行為,在沈元柔看來是對自己的命不重視。


    裴寂不想麻煩自己,可他沒有在宮中自保的能力,除了麻煩她,裴寂別無他法,可他偏固執地去逞強,不告訴她發生了什麽。


    她的袖口從裴寂手中緩緩滑落,拉扯力逐漸消失。


    沈元柔沒有回頭看裴寂緊咬的唇肉,沒有如往常般寬慰他。


    他必須意識到此事的重要性。


    裴寂的一味過分相信自己,隻會將自己置於更危險的境地。


    沈元柔不會忘記,裴寂毅然決然地嫁給原謙,隻為刺殺原謙為她報仇,最後卻受盡磋磨,慘死在原謙的後宅。


    月沼湖。


    宮人模樣的女人看著地上的玉玦,麵色陰沉:“你可看清方才是誰?”


    “你問我?”原月冷道,“今日你辦事不利。”


    她忽而嗤笑一聲:“若是姨母知曉此事泄露,你的下場又當如何?”


    謀害皇子,還是皇帝唯一的兒子,原月已能預見她的下場了。


    真是蠢貨,就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


    “少說風涼話了,”李若蹲下身,將那塊玉玦撿起,眉頭倏地一皺,“這樣好的玉佩,我好像在哪見過。”


    李若沉吟一瞬,道:“長皇子的。”


    “哎呀呀,看來我們的話嚇到他了,”原玉微笑著緩聲道,“李若,長皇子若是將此事泄露出去,你我插翅難逃。”


    李若壓下心頭的怒火:“原月,你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她咬著牙斜原月,後者卻望向極遠的飛簷:“至於沈元柔的那位義子……”


    “早些處理了吧,我們原玉不喜歡。”她輕道。


    原玉聽聞沈元柔收了一位義子後,可是三天沒有好好吃飯了,人都餓瘦了一圈。


    原月自然而然將此事歸咎於裴寂。


    紫雲殿,三個少年已然坐在書案前等待沈元柔了。


    溫思涼眸光掃過一旁的裴寂,再看到他兩手空空後,唇角勾起一絲得意的笑。


    裴寂微微垂著頭,溫思涼並不能判斷他此刻的神色。


    但總歸不是很好。


    “老師。”溫思涼見到她,麵上還帶著期待。


    沈元柔淡然坐下,如往常般開始授課。


    溫思涼最喜歡她講授詩賦與倫理,沈元柔嗓音溫和低沉,學識淵博。


    每每到沈元柔授課,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淑女當如此,在座諸位君子,更當清楚這個道理。”沈元柔緩聲道,“人無忠信,不可立於世。”


    這樣的話語落到裴寂耳中,便讓他愈發難堪起來。


    他便是沈元柔口中不能動人,無忠信之人。


    分明是他先前答應了義母,不會給她惹事,會好好聽義母的話,可如今食言的,惹她生氣的還是自己。


    “原玉。”沈元柔的聲音沒有過多情緒。


    裴寂察覺到她掃來的眸光,猛然回神。


    沈元柔眸光落在綴滿了金銀珠寶的原玉身上:“你如何看待我方才提到得那些話的?”


    她注視著方才好一陣走神的人。


    無形的壓迫使得原玉清醒,他支支吾吾:“我……”


    氣氛逐漸凝重起來。


    原玉麵色漲得通紅,最終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一旁溫思涼收回鄙夷的眸光,便聽她道:“長皇子。”


    “人如若沒有誠信與忠誠,則無法立足,誠信代表著一個人的家風家教。”他道。


    “那麽,你認可這句話嗎?”沈元柔道。


    溫思涼顯然沒有料到她會這麽問,稍頓道:“自然,既是聖賢所言,又能流傳至今,定是有一定道理的。”


    沈元柔神色淡淡,叫人看不出她對這些回答究竟是否滿意:“裴寂。”


    她修長的指骨持著一本書冊,眸光落在了裴寂的身上。


    裴寂不疾不徐:“如若誠信與忠誠是為了成全個人名聲,而因小失大,損害大的關係與利益,還為旁人招來不便,則不該被認可。”


    “那麽,你不認可這句話嗎?”


    “不是的,”裴寂抬眸,認真道,“我認為,即便是應下的事,也要看場合行事,這句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沈元柔靜靜地看著他。


    裴寂格外認真,眼眸迸出明亮的神采來。


    “如果食言會背負罵名,卻能對大局有利,我不認為它有錯。”


    她沒有言語,一旁的溫思涼便冷嗤,打破這份寂靜:


    “分明是大家子弟,說出來的話卻如商賈,句句講利。”


    沈元柔眸光掃過他:“長皇子。”


    “本來就是如此,君子論跡不論心!”溫思涼皺著眉高聲道。


    “的確如此,但我方才說了,凡事沒有絕對的對與錯。”裴寂挺直了腰板看著她,即便是他反駁長皇子也是這副模樣,不卑不亢。


    溫思涼氣得微微發抖:“裴寂,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裴寂是他的伴讀,可他居然要在沈元柔的麵前,狠狠反駁他。


    從沒有人敢如此對他!


    “的確如此,”沈元柔頷首,“不能因小失大,也如你所說,凡事注定有利弊,凡事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裴寂有些嚴肅緊張地看著她。


    他已經努力在向沈元柔解釋了,他不想,也不能讓沈元柔夾在中間為難。


    沈元柔錯開了眸光。


    她向來是一個沉穩而理智的人,自然也明白裴寂這麽做的緣由。


    他入府半月,卻不知朝堂之事,在他的認知裏,沈元柔隻是權臣,可實則,皇帝對她的定義不止是臣子。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足以她為裴寂遮風擋雨。


    是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裴寂,在謹慎的少年為報仇嫁入原府時,裴寂的行為就有些脫離她的掌控。


    而沈元柔在朝堂這麽多年,對官員的心思、作為了如指掌。


    即便是黨爭,也在她的意料或是引導之下。


    所以裴寂在她死後脫離掌控,並不在她的計劃範疇。


    但裴寂此刻表述的觀點,也得了她的另眼相待。


    前世由於沈元柔沒有怎樣了解他,隻知曉他性子溫和,如今他敢於反駁長皇子,提出格言的兩麵性。


    沈元柔有不少門生,但大多數人在回答她的問題時,大都會在是或不是的方向去思考。


    沈元柔道:“你能這樣想,也很好。”


    她前世對這孩子不夠重視,此刻裴寂到了該定親的年紀,她當去見一見那位教養出名門長婿的友人了。


    課畢,沈元柔倦怠地撐著下頜:“什麽事?”


    月痕附耳與她低聲:


    “主子,有人來府求見主子,徐州來的,據說,是當年與公子指腹為婚的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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