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十回 卜公子使勢老拳頭送客 管小姐弄巧乞兒救人</b>


    詞曰:


    靈符難遣恩情動,聊借老拳相送。隻要折麟分鳳,哪管他疼痛。 弄人不道遭人弄,一陣齊人廝哄。莫要笑他無用,微服先過宋。


    右調《桃原憶故人》


    話說卜成仁,深恨長孫肖不還管小姐原詩,要蠻做他一番,隻礙著管侍郎在朝,不敢下手。因寫了一封懇切家書,差了一個的當家人,叫他進京稟知卜尚書,要他將管侍郎調開。也是合當有事,恰恰的外國國王死了,差人來進貢,要求繼立。朝廷正要議一個清正大臣,前去冊封。湊了卜尚書的巧,隨薦舉了禮部右侍郎管灰上去。閣中知管灰清正,又見他在部不近人情,又知此一行,是個苦差,遂擬旨批準。不多時,卜尚書竟將侍郎遣調開了,叫差人麵複兒子。正是:


    朝中君命不遵行,一紙家書便用情。


    大抵公私原有別,不須歎息不須驚。


    卜成仁得了京中之信,知道管侍郎已奉旨出外國封王了,遂放心大膽與強之良商量,要謀害長孫肖。卜成仁道:“既要蠻做,又商量些甚麽?你且去哄他出來,待我叫小廝打他一頓,燥燥皮,出出氣,再做區處。”強之良道:“打他一頓,通他一個信兒,倒也是一條妙計。”卜成仁道:“打他怎是妙計?“強之良道:“這長孫肖,論起來原與兄無甚深仇闊恨,隻是容他在此,未免要礙管小姐之事。如今隻哄他出來,先打一頓,使他害怕。然後待小弟去說些利害言語,將他驚嚇的逃走了,讓兄快活成親便罷了,何必定要害他性命?”卜成仁笑道:“我隻恨他占定了管小姐。他若逃去,讓我成親,我又害他性命做甚。但不知哄他到哪裏去打才好?”強之良道:“在家裏打,未免攪擾地方,驚天動地。不如哄他到野外去,大家吃個爛醉,數說他的不好,方打得痛快。”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就是明日罷。”到了次日,卜成仁先帶了家人到野外酒家去等。卻單叫強之良來約長孫肖,長孫肖再三推辭不消去,當不得強之良苦苦勸道:“兄如今與卜兄是至親了,應該時時相會。他因與管兄有言,故不便來。今兄又因館事羈身不去走走,他今日想兄之極,故浼小弟來約兄去一會,兄若不去,豈不掃他之興?”長孫肖被逼不過,隻得隨了他去。正是:


    巧語花言甘似飴,明知惡意也難辭。


    慢言如鬼還如馘,鬼馘安能如是欺?


    管雷見先生被強之良突然邀去,光景有些不妙,因入內通知姐姐。青眉小姐聽了,著忙道:“此去凶多吉少。”管雷道:“兄弟雖也是這等慮,卻不知為著甚麽?”青眉小姐道:“這卜公子原為謀我,故加意結交先生。今賠了玉支璣之價,又損了妹子之名,先生如故,我亦如故,他豈不恨我二人。雖恨我,還思得我,故未必害我。見先生婉轉不來,故今日誘去,惟有下毒手耳。”管雷道:“若是這等想來,先生此去,定然要吃虧了。兄弟又年幼,去救他不得,卻怎生區處?”青眉小姐道:“若明叫家人去救他,未免爭爭鬧鬧,要做成對頭。若不去救他,先生又要吃苦。我有一善救之法。”因丫頭叫了老家人管勤來,悄悄吩咐他道:“今長孫相公被卜公子邀到野外去吃酒,似有個害他之意,你可悄悄的找尋著了,遠遠觀望。倘有變動,隻須如此如此,切不可露了形跡。”家人管勤領命去了,且按下不提。


    卻說強之良將長孫肖引到野外酒館中,與卜成仁相見,也不敘甚寒溫,也不道甚契闊。略坐人多時,便擺上酒來,三人同飲。飲到七八分醉酣之際,卜成仁就放斜雙眼看著長孫肖,大聲說道:“長孫無忝,你也曾讀過書,要算做一個聰明人。你可知我今日邀你來吃酒是個甚麽意思?”長孫肖道:“無非是見愛小弟,思量一會耳。”卜成仁道:“你若如此說來,你不但不聰明,竟是一個蠢人了。我一個吏部尚書的公子,愛你一個白衣人做甚麽?”長孫肖道:“小弟自知寒賤,原不敢仰扳。今蒙下交者,乃長兄之誤,卻與小弟無幹。”卜成仁道:“我卜公子眼會說話,眉能識人,怎生得誤交你者,原為恨你也。”長孫肖道:“小弟自識荊之後,也不曾得罪長兄,為何恨我?”卜成仁道:“你說不曾得罪麽?若說起你的得罪來,頭也該割你的下來,心也該挖你的出來。”


    長孫肖聽了,轉笑笑說道:“小弟之罪,怎就一重至此?小弟實實愚蠢,竟坐不知,隻得要求見教了。”強之良道:“卜兄酒後不要取笑了,無忝兄那有甚罪?”卜成仁道:“我雖然酒後,卻還不醉,言出至情,無甚取笑。待我數出來,你方心服。我求管小姐之婚,我做詩不出,我自會挽回。你這小畜生,為何搶做了,出我之醜?”第孫肖道:“我原再三不肯做,是你苦苦逼小弟做的。”卜成仁道:“你若真心不要搶奪我的親事,何不照眾人一例,推辭不做?為何又賣乖就蹊蹺話兒,要人逼你做,這是罪不是罪?”


    強之良從旁湊說道:“若是這等說來,破人婚姻,果是一罪。”卜成仁道:“他若單為做詩破我的婚姻,也還可賴做出於無心。等我再央貴重媒人,慢慢去求,你為何借此三首詩之力,暗暗設謀,竟將管小姐的婚姻奪去,該恨不該恨?”長孫肖道:“此皆管嶽父之美意相憐,故成此議。我一個窮懦,安能設謀相強?”強之良道:“論起來,自是無忝的理屈。但如今既忝在相知,又成了姻眷,這些話都不消提起。”


    卜成仁聽見說姻眷二字,便一跳了起來,嚷道:“若說到姻眷二字,直將這小畜生殺了,還消不得我胸中之氣。你無緣無故走到我東莊來,我隱忍前恨,轉治酒優待於你,不過敬重你這小畜生之才耳。又見你訴說玉支璣的聘物,被縣尊追去,恐婚姻不穩,我就將我妹子千金小姐許嫁與你。這樣的高情,你就殺身也報我不來。我又憐你無聘,又在縣中用價贖出,恐不足憑,我又求我家紅絲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璣詩答聘,你又收了。此乃天高之恩,地厚之情,你就該一心歸命於我,為何又勒著管小姐的聘詩不還?莫非你還想著要娶了管小姐,再來娶我家妹子與你做妾麽?你這小畜生,這等忘恩負義,不知抬舉,不打死了還要留你做甚麽!”就隔著桌子,先將一杯酒劈臉澆過來,澆了長孫肖一身。隨即舉手來要打,長孫肖見不是勢頭,忙撒身要往後逃走,不期身背後早有三四個家人,幫定道:“相公去不得,我家公子還有話不曾說完。”


    長孫肖見落在他套中,又見孤身,隻得大叫道:“斯文同一脈,自有體麵,是淩辱不得的!你若淩辱我,就是淩辱你自家一般。”卜成仁道:“你一個白衣白丁,甚麽斯文!且等我打死了你,再讓你去告淩辱。”便走上前來一掌。強之良假勸道:“莫動手,莫動手。至親好友,有話好講。”


    長孫肖正急得走投沒路,忽跑進一個爛醉的叫花子來,竟趕到桌子邊,亂搶東西吃。大家看見,都吆喝道:“好大膽的乞丐,快打!快打!”家人隻得走了兩個來趕打。正打不開,早又跑進六七個來,看看先進來的那一個叫花子,大嚷大叫道:“你到瞞著我們吃得好快活呀!我們就不該吃的?”你搶我奪,你推我搡,有兩個一推一搡,竟跌到卜公子與長孫肖身邊來。卜成仁正扯著長孫肖不放,被花子跌到身邊,又臭,又齷齪,隻得放了手走開。家人見花子無禮,隻得走來趕打。才打不得一兩下,那花子是醉軟的,早一交跌在地下,竟象死了的一般。眾花子看見的,亂叫道:“不好了,打死了!”卜成仁與強之良吃了一驚,忙叫人救,急急救得叫花子起來,和哄著去了。再看時,已不見了長孫肖。卜成仁追悔道:“不期被這些叫花子一吵,造化了這小畜生逃走去,不曾打得他個痛快。“強之良道:“也夠了。待我明日去見他,隻消幾句話,包管打發他走路。”二人說罷,洋洋得意也回去了不提。


    卻說長孫肖正被打得沒法,卻喜得一陣醉叫花子跑進來搶飲食吃,遂乘亂逃走出門,恰好管勤帶著一匹馬,在店門口伺候。見長孫肖走出來,遂扶他上馬,忙加一鞭,往家飛跑。到得館中,早有學生管雷接著道:“先生來了麽?”又看見衣裳,雖被酒潑濕,頭麵卻不曾受傷。忙說道:“還好,還好。”長孫肖喘息定了,方說道:“卜成仁這廝,如此可惡,叫許多悍仆圍緊了淩辱我。若不虧一班醉乞兒搶奪酒食吃,大家走開,我得乘空走出,不知還怎生模樣受他的淩辱哩。”管雷道:“先生可知這乞兒是哪裏來的?”長孫肖道:“我怎生得知?”管雷道:“自先生出門,門生與家姐說了,家姐就知卜成仁不懷好意,定要逞強淩弱。待要叫些人來救護,便要明做對頭,弄成大事。況家父又奉旨遠出,不在部中,故不敢去輕舉妄動。若不接應,又恐怕先生吃虧。再三算計,隻得叫管勤雇了這班乞兒,倚酒裝瘋的來夾吵,使先生借此走出,使兩無形跡。”長孫肖聽了,大喜道:“原來,這班醉乞兒都是令姐使的計策。如此作用,真匪夷所思,使我長孫肖不勝景仰,又不勝感激。”管雷道:“家姐說,卜成仁奸險人也。既如此惡念,斷不肯輕易罷手。今日雖幸脫虎口,隻怕還有毒心在後,先生須要留意防他便好。”長孫肖道:“惡人如鬼如蜮,詭詐百出,已自難防。況又剝破麵皮,不存體麵,如何回避?我想卜成仁敢於欺我者,隻欺我未曾進得一步。我長孫肖要圖寸進,除非回故鄉去求。一向不去者,欲奉老母同還,又恐道遠跋涉艱難;欲留母自住,又慮饔飧不繼。今幸蒙嶽父大人厚恩,遣人供給,不愁缺乏矣。賢弟學業,琢磨許久,亦已可觀,何不借避惡鋒,且暫歸故土。倘托賴嶽父大人,並賢姐弟之弘恩,博得一路前程,再來圖報,便不負一番青眼苦心矣。苦隻吞聲忍氣於此,不獨帶累賢弟與令姐擔驚受恐,即使平安亦無了期。乞賢弟與我達知令姐以為何如?”管雷遂將此言報知姐姐。青眉小姐道:“還鄉求功名,自是正理。但恐遠無依傍。家父曾說南場亦功名之地,不如還在南場援例應試何如?”管雷又將姐姐之言,與先生說了。長孫肖道:“南場固好,必須另安爐灶,不如還鄉之便。雖南北道路有遠近,然不能依傍也。”議便議了,卻也一時未便動身。


    到了次日,忽強之良又來說道:“小弟昨日邀兄去飲,我隻道他是好意。誰知他肚皮裏懷著許多恨怨,忽借酒發作起來,唐突仁兄,倒教小弟沒法。今早小弟還將此言去諫諍他一番,不料他不自惴,反怒悻悻要與無忝兄做對頭。昨日被兄逃走了,他還要或早或晚遣人加害於兄。兄忠厚人,恐不留心防備,一旦墮其陷阱,豈不連小弟也有罪了。故小弟特來通知長兄,須早為趨避,勿遭其害也。”長孫肖道:“多感,多感。但細細起來,這卜兄自看未免太大了。他不過倚著尚書門第,欺小弟未遇耳。須要想一想,他家尚書公,也是書生做去的,怎這等輕薄書生。就是管小姐這頭親事,自是你自家無才,做詩不出而辭去的。小弟一個窮書生,又無勢力,怎生搶奪。若說管小姐是我搶奪,難道他令妹這段婚姻,是他自家親口許出玉支璣聘物,又是他自家在縣中贖出,這首答聘詩,又是他自叫他令妹做來的,難道也是我窮書生搶奪?窺他之意,豈真憐我之才,實意要將妹子許嫁於我,不過要思量奪管小姐之婚,小覷於我,認我做富貴變心之人,故以此鏡花水月為香鉺也。不知我長孫肖,雖此時隻一窮懦,然功名富貴吾所固有。感恩積恨,人所難忘。我長孫肖既蒙管嶽父雙目垂青,一言為定,便死生不移焉,肯以浮辭邪說而動心哉!莫說尚書、侍郎爵位相等,佳人才貌不相上下,便貴賤懸殊,妍媸百倍,在前既有成言,亦不以彼易此。煩兄多致卜兄,小弟當此貧困,縱不加恩,亦不必苦苦結怨。小弟昨日既遇匡人,自應必死,不意天心有在,又令脫也。昨日既能脫,則後日之加害,恐亦無如予何。然青田荊棘之地,虎視眈眈,小弟又何苦以身為嚐試,請亦從茲逝矣。讓卜兄好自為之,倘逞強縱惡,惹禍招災,卻怨我長孫肖不著。“強之良道:“兄之良言,字字珠玉。但可惜卜兄性子暴戾,倚著尊公威福,再不思前想後,無忝兄暫暫避去,自是妙算。但小弟愚不諫賢,還有一事請教。無忝兄既感知敦義,必不舍管小姐而他娶,則卜小姐答聘詩,何不一並繳還,也可暫絕葛藤。”長孫肖聽了,說道:“聘既無征,詩又何據。本當送還,今不還者,實愛其詩與字之精美,小弟欲時時賞玩耳。且留此詩,亦可遮昨日飽老拳之差也。”強之良見長孫肖不肯還他,就不苦索。又說了幾句閑話,方才別去。正是:


    來往稱朋友,


    心腸若寇仇。


    因為一時勢,


    遂令五倫羞。


    強之良打聽了長孫肖要避去的消息,忙來報知卜成仁道:“長孫無忝被我說了許多狼虎的話,將他嚇倒。他已知安身不牢,思量要走。但恐他耽耽擱擱,又生他變,莫若再弄兩支鬼兵去驚他一驚,使他速去就妙。”卜成仁道:“這鬼兵怎麽樣?”強之良道:“待小弟再去混他,隻說仁兄要到府中去告他前日借宿東莊,偷盜物件。又叫張媒婆到管小姐處,說要叫盜賊到書館中,要害他性命,他自然害怕去矣。”卜成仁聽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就去行了。”隻因這回行,有分教:忽而變作不俟駕而行。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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