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十七回 祖夫人舍不得捉李代桃 卜公了慌殺了移花接木</b>


    詞曰:


    好情替代,怎想他償債。不是人情憊賴,實難當心相愛。身遭禍害,全望有人遮蓋。豈肯輕招你怪,隻為要留我在。


    右調《少年遊》


    話說管小姐,因念祖夫人有病,無人侍奉,遂自充做鄰女戴小姐,朝夕與祖夫人談笑飲食,直奉承得祖夫人心歡意悅。不但疾病全安,更兼身體康健,管小姐暗暗歡喜。隻恨長孫肖去了許久,並無消息。雖有人傳說他死了,管小姐隻是不信。思道:“長孫肖其父為官不貪,廉吏也。母安貧教子,淑媛也。就是長孫肖,不僅年少多才,又且言行不苟,君子也。天道雖深微不可知,若以常理論之,君子如長孫,決未有困厄不祿而即早死者。”


    到了秋闈,榜發北京報到。管小姐叫人買了一張來看,見第一名解元,就是長孫肖,滄州人。直喜得心窩裏酥麻不了,忙報知祖夫人。


    祖夫人這一喜,也非常。喜定了,忽又大哭起來。管小姐問道:“令郎高發,喜事也。老夫人為何轉生悲傷?祖夫人道:“戴小姐,汝不知道,我小兒因父死清廉,流落於此,貧人也,賤人也,有誰瞅睬?幸管親翁一見垂青,即招之西席。西席未暖,又蒙管小姐以三詩刮目,複舉入東床。若論相知,此何等之知。若論施恩,此何等之恩。故小兒常自奮勵,欲致身青雲之上,以酬其知,以報其恩。若不幸無才無命,遭逢坎坷而死。倒也罷了。今既僥幸,忽有寸進,酬知報德此其時也。乃管親翁既海上未歸,而管小姐又人間早謝,小兒縱再進一步,腰金衣紫,卻報之何人?思量到此,怎教我不痛心。”說罷,涕淚如雨。


    管小姐聽了,暗暗感激。因慰說道:“老夫人不必多憂。管小姐蒙老夫人如此追思,真管小姐之福也。老夫人但請放心,隻在賤妾身上,包管終有一個管小姐來奉侍老夫人。”祖夫人道:“管小姐才美,人人所稱,安能複有?縱使別有一個管小姐,也不能比這個管小姐的情深義重了。且莫說以往恩義,即今死後,猶殷殷托戴小姐如此看視老身,則其孝義淵深為何如,焉能複有?”婆媳二人,一明一暗,相對著,彼此互相感激。正是:


    恩知不減邱山重,


    情若難忘海樣深。


    莫向倫常虛摸索,


    本根原自在人心。


    長孫肖中了北京解元,報到青田,李知縣猶不在心,以為隔省舉人無甚相關。及到春闈見報,中了會榜第二名,便不覺驚心。曉得他母親尚住在青田,忙差人找尋著了,隻得親自到門來恭喜。遂要送兩榜的匾額來,並要豎立旗竽。


    祖夫人與戴小姐商量了,因叫人回複道:“家爺尚在京未回,家中老夫人不便為禮,凡事俱求大爺從容,候家爺回時,再舉行罷。”李知縣隻得去了。


    祖夫人與管小姐見縣官來報,知道是真,喜個不了。過不多時,又報殿試中了榜眼。過不多時,又報奉旨回籍歸娶。李知縣因舊時有追取玉支璣這些芥蒂,未免著急要周旋。因在大街上,選擇了一所大廳屋,收拾得齊齊整整。門前豎立旗竿,堂上高懸匾額。一個解元、一個會魁、一個槨眼,好不興頭。又備下薪米供給,擇個吉日,就要敦請祖夫人到新屋去住。祖夫人著人再三辭謝道:“寒儒偶爾登第,自有敝廬可居。況翰苑清署,且一勞未效,一功未奏,怎敢便改寒素之常,僭居華屋之下。”李知縣道:“居官自有居官之體。若居官而仍安側陋,則是辱朝延也。要求老夫人遷居新屋為合理。”祖夫人又回道:“就理合遷居,也須候榜眼回時再議。”李知縣聳她不動,隻得又去了。正是:


    欺貧曾詐玉支璣,


    捧貴新開金屋扉。


    總是一人分兩截,


    問今何是昔何非?


    管小姐見祖夫人心上歡喜,安然無恙。又見長孫肖身榮貴,不日即歸,恐一時撞見不便,因辭祖夫人道:“賤妾原不該來親近老夫人,隻因受管小姐之托,聞老夫人有恙,故代為侍奉。今幸康饒,榜眼又榮貴還鄉,賤妾可謝無罪,且請別去。候榜眼完娶事畢,老夫人有暇,倘不棄嫌,再來趨侍。”


    祖夫人聽了,著驚道:“戴小姐何遽言別去?我老身前日當驚悸成病之時,若非戴小姐親來看視,百般開慰周旋,則我老身一悲一傷,此時已死久矣,安得至今。此雖戴小姐推管小姐之愛,然老身一冷一暖,一饑一寒,親受戴小姐之惠不淺矣。今日枯木回春,正思圖報,奈何遽言別去,使我心傷。”戴小姐道:“賤妾蒙老夫人視如兒女,亦不忍舍老夫人而遽言別去。但恐榜眼歸時,賤妾非親非故,難於相見。若躲躲藏藏,又殊屬不便,故不得已而請歸,乞老夫人諒之。”


    老夫人聽了,忽沉吟半晌道:“我老身有一言,似乎合理,又似乎不合理;似乎近情,又似乎不近情。欲與戴小姐言之,不知可容我啟齒?”管小姐道:“老夫人與賤妾恩猶母也,賤妾於老夫人義猶女也,有何不可言,還要下問?”祖夫人道:“既如此,我就直說了,若不中聽,戴小姐卻休怪。昨縣尊報小兒奉旨歸娶,想是小兒在京,尚不知管小姐之變,故有此請。明日歸娶無人,察知其事,小兒感管小姐情義之深,定有一番舉動,不忍再娶。此雖酬知報德,理宜如此。但長孫一脈,宗祧所係,終非了局,設或再娶。我想管小姐既托戴小姐以事姑,戴小姐何不一發仗義,竟代管小姐以為婦。此雖老身舍不得戴小姐,而欲行權。戴小姐若慨然從而行之,雖另是一局,然尚不出管小姐遺意也,不識戴小姐以為何如?”


    管小姐聽了,假吃驚道:“老夫人之言,果不近情,果不合理,毋怪乎老夫人之不輕於言也。令郎榜眼,今非昔比,乃玉堂金馬貴人也。奉旨歸娶者,管侍郎女也。縱管小姐有變,豈少公卿之女,怎能議及寒賤?”祖夫人道:“賢愚品也,貴賤遇也,當取其實,不當循其名。即小兒之慕管小姐,亦慕其詠雪之長才,答聘之佳詠,並禦變之妙智,非慕其侍郎女也。我看戴小姐,賦窈窕之容,抱幽貞之性,朱嫌其赤,粉壓其白,誠絕代之佳人也。至於受死亡之托,而死不變心。事疏遠之人,而有知骨肉,雖古賢媛莫能過也。惜管小姐遭變,未接其芳香,而今怏怏。然私心揣度,設或見之,則比於戴小姐不相上下。我不敢重死而輕生,亦不敢貴名而賤實。戴小姐與管小姐周旋久,不識以老身之言為何如?”


    管小姐聽了,嘻嘻笑道:“老夫人怎看得這等分明。且候令郎榜眼歸時,迎娶無人,再當別議,此時未免太早。”遂辭別而歸。祖夫人知道,留她不住,惟執手留連,再三訂後會之期。正是:


    若信虛名最誤人,


    但隨兩耳失精神。


    誰聲誰色誰形影,


    明眼方才認得真。


    祖夫人送了戴小姐回去,且按下不題。


    卻說卜成仁,自管小姐死後,便癡癡呆呆,見神見鬼。雖眼前不見管小公子動作,還怕管侍郎回朝報仇。雖有信求父親挽回,猶恐挽回不來,未免愁悶。再不想到長孫肖連科中了,又殿了榜眼。忽然見報,直驚的一個小死。驚雖驚,卻還認他新中了,自然要在翰林做官。況他又是滄州人,定然要接母親,不是還鄉,便是上任,再沒個又到青田來的道理,略略放心。過了半月,早有人紛紛傳說奉旨歸娶,這一驚真要驚死。還恐傳聞之信不確,因又來見縣尊打聽。


    李知縣道:“怎麽不確,本縣已替他置了新屋,候他衣錦歸娶。”卜成仁聽見是真,一發嚇慌了。因問道:“他奉旨歸娶,不知娶何人?”李知縣道:“一定是娶管小姐了。”卜成仁道:“管小姐已死,卻娶何人?”李知縣道:“若歸娶無人,隻怕還要波及到賢契,賢契也要早為之計。”


    卜成仁已自驚慌不了,忽又聽見說要波及到他,一發驚慌。早不覺屈了雙膝,跪在縣尊麵前,再三要求他救命。李知縣忙扯起他來道:“本縣向日因徇了賢契之情,追出他的玉支璣來,得罪於他。如今匆匆置屋周旋,尚不知可能周旋得來,所謂自救,尚且不暇,焉能又有餘力庇及賢契。我且問賢契,向日上庫的玉支璣,賢契上價取出又作何用?”卜成仁道:“並未他用,原為長孫無忝轉定下舍妹了。”李知縣道:“這又奇了,他既定了管小姐,為何又定你令妹?”卜成仁道:“有說也。隻因治晚生要求管小姐,欲長孫無忝貪此棄彼,故以此為香餌之釣。彼此說合,雖不啻再三,然俱非實情。”李知縣道:“若果如此,則賢契尚有一線可救。”卜成仁道:“有何可救,萬望見教。”知縣道:“他聘令妹之事,昔日雖說是假,今日他一個榜眼,也不辱了你尚書的門楣,何不間認了真,等他歸娶之時,竟公然執聘請嫁與他。他見管小姐死了,或欣然願娶,亦未可知。嫁娶若成,則管小姐威逼之事,自不問了,豈非救你之一線。”卜成仁道:“老父母之算,可謂妙矣。但慮長孫榜眼為人最重情義,況他與那管小姐的情義又更重。他若知管小姐死了,定要為管小姐報仇,哪裏便肯改娶。不知可還有別策使他不追究,而竟娶則妙了?”


    李知縣又沉吟半晌道:“既是這等說,我又有一法。我想他在京中,既請旨歸娶,自然不知管小姐之變。待他來娶之時,等我與管公子說知,央他不要說出管小姐之死,竟將令妹充做管小姐,暗嫁與他。等成親之後,再細細說明,那時銀河已渡,玄霜搗成,再愁他做甚。縱使有言,亦不為大害矣。”卜成仁聽了,大喜道:“此計妙甚。容歸與舍妹言之,若舍妹允從,再來懇求老父母與管公子去說。”說罷別去。正是:


    隻知罪當死無辭,


    誰料團團都是疑。


    到得機關看破後,


    方知久已失便宜。


    卜成仁雖與縣尊商量,要將妹子充做管小姐去嫁與長孫肖,是一條妙計。及走到家裏,要向妹子開口,又知妹子年紀雖小,卻為人言語不苟。因向日騙他的玉支璣詩去答聘,被他絮聒了一番,今日如何又去開口。若妹子不嫁他,明日長孫肖歸娶無人,追究起來,這一死何辭。無可奈何,隻得先進來下一禮,求母親鄭氏道:“孩兒的死期將到了,母親知道麽?”鄭氏道:“我怎麽不知,隻是沒甚救你。”卜成仁道:“母親若肯救孩兒,倒有一個妙法,隻怕母親不肯。”鄭氏道:“癡兒子,怎說此呆話。你父親有幾個兒子!若是有法救得你,便割我的肉,我也不惜。有甚妙法,可快快說來。”卜成仁道:“管小姐被孩兒威逼死了,人人皆知。虧得府縣畏父親吏部之威,不敢胡言亂語,故討得暫時安靜。不期管小姐許嫁的丈夫長孫肖,昔日是一個寒儒,還欺他得下。誰知他連科中了鼎甲,做了榜眼。今又請了聖旨,來娶管小姐,已出京在路。倘明日到了,訪知管小姐是孩兒威逼死的,奏知朝延,則孩兒這一死如何免得。”鄭氏道:“我一個婦人,如何救你?你前日已寫信去求父親,難道父親就沒個回信?”卜成仁道:“父親不回信者,想也是沒法。孩兒今日與李知縣再三商量,倒有一法在此。向日這長孫肖,孩兒因要奪他管小姐之婚,曾戲將妹子許嫁與他,要他退了管小姐之婚讓我故求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璣的詩答他。後來妹子知道,為此詩與我爭鬧一場,此是母親所知。在當日設計,原是耍他。就今日想起來,管小姐又死了,他一個青年榜眼,才又高,人物又風流,不嫁他卻嫁何人?莫若將當日之假,竟認真了。等他來歸娶,竟執了玉支璣之聘,請府縣為媒,竟嫁了去。以妹子的才美,怕他不喜?婚姻既成,一可以完妹子終身之事;二可以救孩兒的性命。此雖兩利之道,但恐妹妹性子有些高傲,恐以權變為嫌,不肯應承,故孩兒特求母親苦勸她一番,或者她才心肯。”鄭氏聽了大喜道:“此計甚妙!彼此有益,待我就去勸她。”


    遂不叫人去請,竟自走到後樓來,尋見了紅絲小姐,將卜成仁之言,細細說了一遍,道:“這一事你若許了,一時就有三利,你哥哥威逼管小姐之罪,可以由此而免,一利也;哥哥若免死,又可全了父親的宗嗣,二利也;我兒你負此才美,得嫁這個風流榜眼,也不枉了,三利也。以我算來,實實是好,不知你意下何如?”紅絲小姐道:“若單論婚姻,隻聞淑女君子求之,未聞畏訴訟逮獄,即輕身而往者。若論保哥哥之性命,全卜氏之宗桃,雖死亦無不可,何敢爭禮?但女子三從,父在從父。今父命不知謂何?而為女子者,竟自適人,雖民間嫁娶,亦不敢行,何況卿相之家乎!且於榜眼不榜眼,風流不風流,孩兒不問也,乞慈母諒之。”


    鄭氏見紅絲小姐說得正大有理,無言可勸,隻得又走了出來,說與卜成仁知道。卜成仁聽了,因跌腳道:“要等父命,這還好哩!聽得人說,長孫肖已出京多時了,隻怕早晚就到。若再差人去請父命,隻怕請得命來,我的性命已嗚呼了!”鄭氏道:“你且不必著慌。你妹子雖然如此說,但我看她沉沉吟吟,也還不十分固執。你且去料理管家之事,妹子待我再去勸他,或者肯了也不可知。”卜成仁道:“母親吩咐的是。孩兒且去外麵打點,妹子之事,要在母親身上。”


    遂走了出來,又去見李知縣道:“舍妹之事,治晚生已曾說明了。隻求老父母到管家一言,倘能救得治晚生,自然重報,決不敢忘。”李知縣道:“本縣一官,俱蒙尊公覆庇。賢契之事,即本縣之事,敢不周旋,怎麽說起報來。賢契且請回,本縣即刻就去見管公子,看他是何光景,再作道理。隻因這一去,有分教:屏開雙孔雀,褥隱兩鴛鴦。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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