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久後。


    季修這才升起的幾分豪情,便是如墜冰窖。


    ...


    “不經備案,私傳武學,乃是大罪。”


    一口散白燒刀子下肚,秦彪咧了咧嘴。


    在他對麵,坐在一馬紮上的季修。


    低頭瞅著眼前下了本錢,點齊的一份白切雞、蒜泥片肘子、拍黃瓜、一碟子蠶豆,還有好幾張看著夯實無比的麵餅子。


    原本被勾出的饞蟲,也在大口吞咽的秦彪無心言語之中,悄然歇了下去。


    叫他此時,心情逐漸跌落穀底。


    “隻有那些在衙門錄了‘武籍’,成功入品的武夫,才有資格開館授徒,撰寫武功,其他的,隻要流傳出去,那就是要砍頭的。”


    “哪裏有什麽地攤貨,大路貨,給你掏來兩本,供你自己去學,去練?”


    “你呀你,還是趁早歇了這條心吧。”


    天色涼颼颼的。


    古老破舊的街道兩旁,老槐樹在晨風中輕輕搖曳。


    到這個世道,好不容易開上了一次葷,結果因為這些訊息,叫季修全然沒了大快朵頤的心思。


    “就,沒有其他的法子麽?”


    仍舊不死心的,季修開口了。


    明明造化得了,銀錢也有了些,改命的機會就在眼前,難不成,幾句輕飄飄的話...就能叫他將這一切,全都付諸東流嗎?!


    當然不可能!


    似乎是看到了季修眼裏的決意,以及他死死抓住兩角磨得圓滑的木桌子,都快糙得將指頭磨破掉。


    秦彪停住了吞咽,麵色淡定,他太清楚這小子心裏想什麽了。


    但想畢竟也隻是想想。


    要是做白日夢,就能成為禦氣離體,踏水而行的‘練氣大家’,乃至截江斷流、飛天遁地的‘武道神話’...


    那麽武夫,也早就爛大街了。


    隨意扯起袖子擦了擦嘴,秦彪道:


    “這是鐵律。”


    “起碼,在咱們安寧縣,就算有些見不得人、非法的黑市、灰市啥的...你基本上,也是看不到這些玩意的。”


    “這可比販賣私鹽,都要掉腦袋的多!”


    “練刀、練拳,就得養三分惡氣。”


    “待到有本事在身,又高不成低不就,沒什麽好行當去做,你說這些半吊子武夫,還能甘心去窯子燒火挖礦,去柴市當個攤販小廝麽?”


    “哪個底層的泥腿子,沒做過翻身的美夢。”


    “可要是武功成了大路貨,人人都去練上幾手,上麵的府裏還好,底下的縣衙、莊子裏,不亂了套了,一言不合就拔刀,差役哪裏忙得過來。”


    “隻不過...”


    秦彪突然歎了口氣:


    “你要硬說,”


    “隻要你銀錢足夠,那些什麽小武館、下九流的偏門幫派裏,也有能夠傳授武藝的,但...”


    “老哥我是過來人,聽我一句勸,就算學了,又能怎樣呢?”


    “改不了命的。”


    “害。”


    說到這裏,他原本宛若臥蠶般的粗眉,那一股凶煞氣突然被挫敗替代,有些自嘲:


    “不是誰,都能練成一身武藝,叩開‘入品’門檻,成為真正武夫的。”


    “那何其難也?”


    “而且就算你有秘笈,又有個屁用,師傅指點你兩手,聽不懂回去一通瞎練,練個幾年能入個門道,就算了不起了。”


    “像是你老哥我,當年不甘心,練了這麽久,不也隻是個破爛莊稼把式,隻能給人看家護院麽。”


    喝多了早酒,他的麵上浮現出醉意、不甘,


    但更多的,還是認命:


    “安寧縣這麽大,有名氣的那幾家武館不挑,那些小的拳館呐,普通武藝,一月繳個十幾銀,也能叫你去學。”


    “但那能學出個什麽?多都是坑騙咱們這些窮苦百姓的。”


    “你不獻上數十、上百兩銀,真正奉過茶水,拜過師承,誰無緣無故要授你真傳,入品秘武?”


    “而且你一天到晚都要馴馬,就那麽點空隙,也沒人指點,隻能自己琢磨。”


    “練不成的。”


    “有那錢財,聽老哥一句勸,老老實實找個宅子裏的丫頭,湊合著對付一下,老婆孩子熱炕頭,比什麽都強,總好過...”


    他想說什麽,欲言又止,但終究沒有說完。


    十幾兩銀,學一個月。


    幾十、上百兩,方能學得其中真傳...


    季修的指頭剮在這木桌麵上,臉色一黑,險些忍不住罵娘。


    練武,竟比他想的還要苛刻。


    要知道,他賣了自己,打上‘安寧林宅’的標簽,謀求生計,也就才把自己賣了個三兩的安家費!


    之後每個月辛辛苦苦,也能拿個三四百大錢,比起外麵在柴市、火窯裏苦哈哈,或是當轎夫,賣一把子力氣的活計,已經算得上是‘優渥’了。


    就算這樣,要是沒什麽飛來橫財,想要攢齊錢貨,去搏一搏,學上一番武藝,也得攢個數年。


    聽上去,倒還好。


    但古語有雲,窮文富武,且不說你那一個月的拳腳,究竟能修出個什麽。


    就單單隻說練武揮刀的消耗虧空,便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起的。


    就這滿滿登登的一桌子菜,要不是為了從秦彪口中套點話,季修也不可能豪奢一把。


    兩人加起來,足足吃了五六十大錢,都能去市集提上好幾斤豬肉,或者好些斤糙米糙麵了!


    就之前他啃起來硌牙,摻著木屑的餅子,才一個大錢一塊。


    這什麽人家能頓頓吃啊。


    怪不得燒窯子的終年燒火,給人拉轎子的累斷了腰;


    東市西街劈柴火、沾著魚腥血氣的漁夫屠戶,來來回回,數上三代也沒怎麽換過。


    從沒聽說過哪家小子,去了武館便脫胎換骨,成了大派子弟,飛黃騰達。


    最多最多,


    也就是有極個別的,練上了兩手拳腳,去了幫派,當了差役,這也就算是翻身了。


    他要沒得了造化。


    多半,也就這般了。


    季修本以為,林如月給了自己五兩銀,如若順利,此後便能撈上兩本武道秘笈,預支一二,從此飛黃騰達,獨霸天下。


    但是現在看來...


    此世王朝、江湖、門閥、勢力!


    對於‘經籍’的把控...已經大到令人發指的程度!


    一環又一環的扣下來,哪裏是你說翻身,便能翻的!


    “老哥,我知道你是好意。”


    “但...”


    “我還是想試一試。”


    季修咬了咬牙,遂從懷中掏出了一小塊碎銀。


    按照物價,足足能換得‘一千大錢’,對於他這樣的馬夫,甚至是秦彪這樣的護院來講,都算是一筆巨款了。


    “這幾日在林宅,我人生地不熟,全賴老哥照料,當日能得林小姐賞,也多虧了你提醒,不然也未必能落在我手裏。”


    “而今日之事,無論之後事成與否...”


    “這錢,拿著。”


    “指個門道。”


    季修起身,抱拳,目光灼灼。


    抄起一張大餅,劃拉著碎肘子、蒜黃瓜,攪和卷在一起就往嘴巴裏送的秦彪。


    看到這近乎一兩的碎銀子,頓時一噎。


    他看著一桌子菜,又看了看這小碎銀,眸光亮了亮,有些醒酒。


    “你是真不死心啊。”


    秦彪停下了筷子,抬起手。


    但猶豫了下,並未拿這錢:


    “銀子收回去吧,你再加點我真要了。”


    “但我一不能教你傳自他人的傍身武藝,二又白吃了你一頓飯食,再收錢,不合適。”


    “不過,你要硬說的話...”


    “想練武,確實有更低的門檻。”


    “安寧縣很大,早年闖蕩江湖,入過境的‘武夫’,到了老,也有不少歸鄉的。”


    “有些人終其一生,悟不得真武奧妙,手底下功夫不硬。”


    “而在不能成就‘練氣大家’之前,鎖不住氣血,都得講究一個‘拳怕少壯’的道理,一旦開武館,鎮不住場子,那是白白給人送錢,砸自己招牌,晚節不保。”


    “所以,”


    “你若是尋這些有些本事,但又在縣裏麵站不住腳的老拳師、老武師,去奉個茶水。”


    “說不定花個幾兩銀,也能琢磨點門道。”


    “隻不過便宜的,沒幾個好貨。”


    “你老哥我練了十幾年外功,也算半隻腳邁入進去了,揮兵可開碑裂石,雖還做不到赤手空拳,打出‘勁力’,但那些年老體衰的老頭子,真掰扯掰扯,未必比我強出多少。”


    “嗯...”


    秦彪沉吟了下,忽然借著酒勁,砸了下拳:


    “但有一個例外。”


    “聽聞縣東頭‘火窯’邊上,有個斷臂武夫,姓段,自打前幾年,從外邊到了安寧,當了兩年都頭卸任後,便一直深居簡出,像是有真本事傍身的。”


    “曾有傳言說,他不弱於一般的武館拳主!”


    “隻不過...”


    “此人脾氣怪異,在自家院裏擺‘龍門陣’,並不似那等見錢眼開之輩。”


    “據說,隻有通過他考核的人,才能確定是否是塊練武的苗子,有交錢學武的資格。”


    “過不了的,給再多銀子都不收。”


    “你若是真想練點真本事,倒是可以去試試,”


    “就算不成,還能省下一筆冤枉錢呢。”


    秦彪帶著點醉意才剛說完。


    季修已經將這一字一句...


    悉數記載了心裏。


    “城東,段都頭麽...”


    他握緊了拳。


    隨即,心中已有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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