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破曉。


    一輪大日越過東方,緩緩升起,放出光亮。


    過慣了窮苦日子,即使沒了主家催使,依舊起了個早,走了一趟刀的季修。


    此時,正喘著粗氣,坐在籬笆外的木凳子上,氣喘籲籲的,渾身布滿汗漬,脫下一擰,都能擠出一小盆水來。


    但每一滴留下的汗水,都是值得的,並非白費苦工。


    當他脫下外衣,赤膊半身,隨手將衣衫丟在木盆子裏。


    細碎的光輝,灑在了身軀之上。


    此刻的季修,就如即將飛出巢穴,展翅高飛的雄鷹一樣。


    張開健碩的雙臂,隻是稍稍一抬...


    隆起的肌肉,便浮於體表。


    好似蟄龍的一根根大筋,開始微微起伏!


    原本粗糙黯淡的肌膚,經過這段時間的養、練,已經褪去了糙皮,在金碎襯托下,甚至泛起了光澤。


    與曾經枯瘦蠟黃,仿佛風一吹便會倒下的模樣,截然不同。


    【虔誠奉刀,苦修不輟,‘天河刀法’預支進度+1】


    【天河刀法:(4013/10000)】


    “呼...”


    “又嫻熟了不少。”


    默默精進著‘天河刀法’的季修,感知著腦海中對於刀術的各種技藝不停進步,距離那所謂的‘大成’之境,越發接近時。


    隻覺底氣更足,更有信心麵對這個世道。


    他看著桌子上的三兩銀錢。


    正是昨日黃昏,自己被陸羽親自送來,之前被自己木刀出勁,險些廢掉一臂的管事喬勁奉上的。


    如今隔了一夜。


    想起昨日他見到自己竟與火窯少東家認識時,所露出的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便不由一笑:


    “這自古以來,都是先敬羅衣後敬人。”


    “穿什麽衣服,是什麽地位,在旁人眼裏,終歸有所不同。”


    “拳頭不硬,骨頭一軟,看著好欺負、好拿捏,就會有人上來踩上兩腳。”


    “這世間,諸如此類的‘人情冷暖’,多不勝數,管不過來,也無心去管。”


    他摸索著銀錢袋子:


    “但無論怎樣講...”


    “將自身的拳頭練硬,叫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成為那等身披‘羅衣’之輩!”


    “才是正道理!”


    在林宅時。


    陸羽的及時救場,叫他一時間,險些生出了‘勢’比‘拳’強的錯覺。


    但此刻,看著帶給自己濃濃安全感的體魄、刀術...


    季修才恍然明悟。


    勢從何來?


    不過拳中取!


    萬萬不能本末倒置啊!


    就在他思量之際,季薇乖乖巧巧的將早飯端了過來,眼神亮晶晶的,充滿崇拜。


    “哥,練刀累了吧?你快吃飯,我去給你洗衣服!”


    季修還沒開口。


    她便一路小跑,將髒汙的衣服,端在木盆裏漿洗了去。


    看著她攬起鬢發,小巧的瓊鼻上露出汗珠,蹲在地上打水搓衣,在天寒地凍中,依舊穿的又薄又破。


    季修握緊錢袋,站起了身:


    “小妹,別洗了。”


    最初咬牙勒緊褲腰帶的日子,已經過去。


    使得季修的語氣,也開始變得愈發柔和起來。


    他摸了摸季薇的頭:


    “去,飯還熱乎,把飯吃了。”


    “等我傍晚回來,給你一個驚喜。”


    說著,他起身便換了一身幹淨的布衣,抱了抱季薇,就思索著往外走去:


    “時值深秋,家裏的被褥、小妹的衣物,還有米、麵,肉食...”


    “都得添些。”


    “陸師兄那邊,還得等上兩日,這樣算下來,這喬勁的銀錢,還真來得及時。”


    “算他識相。”


    一邊想著。


    季修走了半刻鍾,穿行入街,找了間附近便宜的棉花鋪子。


    先彈了七斤六兩的棉花,叫店家用針線縫了床被褥,五十大錢一斤,帶著被皮,花費半兩多銀錢。


    又做了兩件棉衣,又是扯布又是添絮,連帶著那床被褥,足足一兩多銀子,就這麽沒了。


    “這還是棉花裏麵,又添了些縕,要是用上好的料...”


    “我這點銀錢,根本不夠!”


    “之後的日子,又得喝西北風。”


    季修訂做好後,暗暗咂舌。


    難怪莊稼戶聽了‘入秋入冬’這字眼,就愁白了頭。


    正常人,有幾個能添得起新衣厚被的,通常都是一件一穿好幾年,破了爛了,也掛在身上,不舍得換。


    更別說燒的柴火、木炭了。


    一個冬天,若不事營生。


    能活活把人凍死、餓死!


    “還是得掙錢!”


    “就這點...連置辦物件都捉襟見肘的,更別說供給我練武了!”


    季修喉嚨滾動。


    本以為,脫了奴籍便自由了。


    但現在看來,不當馬夫,混不上精米精麵,自己反而過的更窘迫了。


    “不過,都是暫時的。”


    “陸師兄說,火窯陸莊的‘門客’,隻要過了老莊主的法眼,最基礎的,就是月俸十銀,頓頓肉食,有個獨立院子。”


    “要是能得到看重,傾力栽培,不僅在這火窯裏擁有實權,淩駕於諸多鋪子掌櫃之上,同時出入有車馬,還能得到火窯裏冶煉的‘刀兵’!”


    “那可是刀兵!”


    “普通人,根本摸不到,買不到!”


    舔了舔嘴唇,季修眼神火熱。


    那不比他使得這木刀,要好用的多!?


    “不過在那之前,”


    “我得把‘籍貫’改了。”


    ...


    安寧縣衙。


    本來仰仗著‘武夫’的名頭,一路走過,季修都是暢通無阻。


    結果...


    偏偏在‘戶房’裏,卻遇到了難。


    那掌管‘戶籍改遷’的戶吏,原本聽到季修成了武夫,想要撕毀奴契,雖然驚訝,可到底也見多了,沒多說什麽,就要為他更改。


    然而,


    當翻找出寫下季修戶籍的木牌時,仔細一瞅,卻是眸子一眯:


    “林宅,奴契,季家子...”


    他呢喃著這個名字,半晌皺了皺眉:


    “我聽過你的名聲。”


    聽過我?


    季修一愣。


    結果,那戶吏打量了他一眼,眼眸便帶出了幾分不喜:


    “剛成武夫,鞭笞上司,性情暴烈,林宅東家要收你作‘義子’,你都不願,摔門而出。”


    “季家子...”


    “你卻是不知,你錯過了什麽造化!”


    “就在昨日,那林宅九年未歸,曾拜入練氣大家門下的大小姐,剛巧回來。”


    “與那等人物,若是能攀上幾分親...嗬,這輩子受用無窮。”


    “隻可惜...”


    他搖了搖頭,往椅背一靠,伸出了五根指頭:


    “尋常人家,你成了武夫,這契子解就解了,沒什麽。”


    “但林宅...”


    “這錢,衙門得給人家送回去。”


    “再加上一來二去的辛苦費。”


    “五兩。”


    “交錢吧。”


    大小姐,拜入宗門,練氣大家?


    不自覺地,季修眸子一縮,便想起了昨日見過,腰間佩劍,麵帶輕紗的女子,不由凜然。


    便是她麽?


    隻不過...


    這消息,竟傳得這麽廣,而且將他抹得如此黑?


    聽到這戶吏毫不客氣的開口,季修不由一陣牙酸。


    武夫入熬筋,哪怕是奴隸身,也無需任何條件,就能更改‘戶籍’。


    但眼前這小官...


    卻擺明了,是要吞他民脂民膏,撈取外快!


    閻王易見,小鬼難纏。


    若是他有,交了也就交了,但是...


    就在季修有些左右為難之時。


    一聲淡語傳來:


    “大玄定朝以來,便有規矩祖訓。”


    “凡入‘武夫’者,當可掙脫枷鎖,得入武籍,淩駕於民、賤籍之上,免去春秋二稅,不必拘於本土府縣,可自由出入其他境地。”


    “別的地方,倒也罷了。”


    “這裏還偷奸耍滑...”


    “再有下次,本官治你的罪!”


    不鹹不淡的話語落下。


    戶房外,駐足於門檻,一身黑衣常服,背著雙手,威嚴如獄的挺拔身影,剛巧路過,望向那戶吏。


    當即,將他嚇得一個激靈,便竄了起來:


    “大...大人!”


    “是!”


    “我,我錯了,我這就為這季家子改籍!”


    嗖,嗖嗖!


    他一句怨言都沒,與方才的懶散截然不同,飛快的改籍換戶。


    一炷香不到,就將一塊嶄新的木牌子交予了季修手裏。


    速度之快,叫季修沉默。


    【江陰府,安寧縣,火窯街季修,入武夫,錄‘武籍’。】


    【從此可免春、秋二稅,可離本縣之土,有去往他府、諸縣資格。】


    握著這一枚代表脫離‘枷鎖’束縛的身份木牌。


    看著眼前眼神諂媚、驚懼,看著那門檻處黑衣人的戶吏...


    季修看也不看這欺軟怕硬的家夥一眼,走到門口,猶豫了下:


    “這位大人,多謝仗義執言。”


    “你...”


    他話未講完。


    便看到這人一回眸。


    一對鷹眸,隨即直直的刺入了他的視線:


    “你,便是段沉舟的弟子?”


    季修一愣,隨即想到了段師曾在衙門當過一段時間的‘都頭’,以為這位是他的同僚,不由作揖答道:


    “我算不上是段師的弟子,不過我的刀確實是他教的。”


    “這位大人,你是段師在衙門的同僚?”


    同僚。


    這黑衣人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


    “我名‘顧百川’。”


    “算是段沉舟的故人。”


    “我調查過你一些事兒,所以知道。”


    “你去吧,代我為你師傅問個好。”


    顧百川頷了下首,算是默認。


    叫季修即使心有疑竇,但看著他這一副模樣,也不好多留,隻應承了句,便抬腳離去。


    隻留下了那戶吏戰戰兢兢,腿肚子都在打顫。


    他看著眼神淡漠,黑衣擺下不經意間露出的一抹‘蒼鷹’紋牌。


    在季修走遠後。


    膝蓋一軟,‘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百...百戶大人!”


    “我,我真的錯了,我...!”


    這戶吏連話都哆嗦了。


    蒼鷹牌,代表來自‘北鎮撫司’。


    這個機構,有監察天下,巡狩‘外道’的職責。


    而眼前這位,可不隻是緹騎、旗官。


    毫不誇張的講...


    若是要他的命。


    這位點個頭,便是了,誰來了...都不敢說個不字!


    隻不過,顧百川眼裏完全沒有這個小吏。


    他隻是看著季修遠去的背影,挑了下眉,似笑非笑:


    “段,沉,舟。”


    “他也會教別人刀?”


    “看來是真的沒了心氣。”


    “可惜了他那一脈的‘秘傳武道’,或許,就將在這裏斷了代了。”


    “不過那小子...”


    “倒是有些意思。”


    “或許能試著吸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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