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淮市的秋天一直下雨,京門醫院的紅牆爬滿了青苔,天氣又悶又熱。


    東廊心理科三號會議室。


    “弗洛伊德提倡的這種心理療法,雖然可以縮短催眠時間,但築夢的能力有限,臨床研究表明,部分患者在解夢後並沒有按照我們的預計重新構建夢境,而是墜入未知的潛意識黑洞,陷入更大的痛苦,從而無法達到可觀的治療效果。”


    “相比之下,‘月影晚間’這個療法結合了中醫針灸,利用穴位刺激,使抑鬱症患者可以在ai環境裏釋放出潛意識裏的痛苦回憶,並修改創傷節點,重築夢境,從而達到治療的目的。”


    “憑此,我們科今年拿到了一項重大基金,兩千萬的啟動經費,這是一件可喜可賀的大事。”


    會議室裏掌聲雷動,眾人麵上喜氣洋洋。


    兩千萬,意味著在未來五年內,科裏的導師可以招400個研究生。


    兩千萬,意味著科裏可以推一個各方麵能力優秀的人提拔成博導。從那一天開始,這個全醫院最年輕的科室,將成為天佑神童,在這座卷到飛起的三甲醫院裏,挺進學術領頭羊的至高金字塔頂端。


    科裏的任何一個人,可以在這個醫院、乃至這個行業內,用鼻孔看人。


    似乎,是個好消息。


    孟霜吟雙手插在白大褂兜裏,靜靜靠在黑色辦公椅椅背上,此刻,她麵色蒼白,太陽穴突突地跳。


    主任還在繼續主持會議。


    “‘月影晚間’這個項目對醫院至關重要,院領導經過了慎重的考慮,決定為此成立一個專辦醫學心理科,開放門診,同步進行各期臨床試驗。”


    他頓了下,“科主任的人選醞釀了兩位。”


    專辦醫學心理科,科主任。


    專辦,意味著特事特辦,在這個層層人情難死人的製度裏,這無疑是開了綠色直通車。一個新成立的科室,不需要選拔,也沒有卷的機會,這場會議裏,誰確定為科主任,就從那一刻開始享受一把手的權利與尊重,享受主任的待遇和績效。


    哦,績效。


    門診開放,同步還進行臨床試驗,兩千萬毫無疑問會落在這個科室的公帳上,如此充裕的建設基金,別說把科研和臨床建設成一級學科指日可待,就是獨建一棟樓,取名“專心科”都綽綽有餘。


    這可真是個肥差,百年難遇的機會。


    有人探著口風,“項目書上,我們科的人絕大多數都在,這個負責人人選,我覺得主任最合適。”


    直接說“專心科主任”顯得功利心太重,說成“負責人”顯得更有責任心。


    “主任現在身兼數職,咱們心理科成立十多年,主任實在是鞠躬盡瘁,建設了一個這麽優秀的科室氛圍。這個時候讓主任去建設一個新的科室,我們享受這個果實,不合適吧?”


    有人按耐不住了,“怎麽不合適了?專心科的建設需要有經驗的人才,當然了,主任如果難以分身,也可以派我先過去,我是第一批進科的,對這方麵有經驗,現在提倡勇當排頭兵,不怕困難,我去搞初步建設,我能吃苦,等主任過來我們就有主心骨了。”


    “按照你這麽說,我比你待的時間還長,我借調過來都十三年了,有多個科室的工作經驗,我覺得我去更合適。我肯定比你更能吃苦。”


    “你還有三年就退休了,到時候你留下一堆爛攤子,等著誰去給你處理呢?”


    “你說話注意點!我可是院長的學生,你別看不起人!”


    女醫生歇斯底裏一聲喊,“你以為隻有你是院長學生啊!”


    這話一出,旁邊的人立刻用胳膊肘猛猛懟了下她。


    屋裏的人急忙發表己見,想把最後這句話給蓋過去。


    砰——


    徐俊良將筆重重的拍在桌子上,臉色烏青。


    烏泱泱的會議室終於安靜下來,他的目光跨過一片白大褂,看向角落裏,坐在陽光中的沉默女人,“霜吟,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月影晚間,從收集文獻、做實驗、到寫出標書,都是孟霜吟獨自一人完成。


    實驗室窗外的梅花染霜七載,醫院後棟前的楓葉黃了八年。科裏的醫生升遷的升遷,漲薪的漲薪,轉行政的轉行政,唯獨她,苦啃這塊硬骨頭。


    她三十四了。


    剛提出“月影晚間”時,她才二十六歲,整個科室都覺得她在天方夜譚。


    “你年紀輕輕,剛入醫院,收點好做的病人,先把副高考下來,不然怎麽對得起你這個博士?”


    “好歹是本博連讀的985高材生,這麽荒謬的想法也能說得出口,院長知道你現在在研究這些廢紙嗎?”


    “本博生就是最差勁的,要臨床有科研,要科研有臨床。”


    總之就是要啥沒啥,隻會異想天開。


    為了能繼續這個項目,孟霜吟和高層吵過架,降過薪,在醫院裏可以說是臭名昭著,把整個領導層都得罪了個遍。


    就在這種情況下,她也沒想過放棄,三個月前,一個平常的淩晨三點,紅綠藍交織的神經網絡訓練裏,那個她設計出來的虛擬築夢程序條,終於排除了所有問題,順利的跑出了億級錨點。


    上交紙質版標書的那一天,科室將這本三百多頁的標書和一堆研究生創新創業材料捏在一起,找了個本科生跑腿,交了上去。


    交之前,他們特地看了孟霜吟寫的經費預算,一群人笑了很久。從那以後,孟霜吟多了一個外號,“千萬姐。”


    這是孟霜吟人生裏的第…第幾個外號呢?掃把星、不要臉、白眼狼、沒人要的、吸血鬼…婊子。


    “千萬姐”,聽上去好像並沒有很難過。


    一個月後,省級通報表揚,京門醫院心理科,特大項目審批通過。那張比醫院牌匾還大的紅榜出現在醫院門診大樓一層最大的顯示屏上。


    那個二十米乘二十米的紅背景上,用方正小標宋介紹著月影晚間。在這棟每天人流量破十萬的三十層大樓裏,這個大屏循環播放了一整天,引得許多人駐足拍照。


    當天,省部要求醫院確認項目參與人名單。孟霜吟在主任辦公室坐了十分鍾,出來時,這個項目就由一個人變成了三十八人。


    這個科室加上孟霜吟有三十九人。


    她抬起頭,目光清冽,回複主任的話,“院裏不是醞釀了兩位候選人。”


    “我尊重組織的決定。”


    孟霜吟整個人像是融在陽光裏,說出的話卻是涼涼的。


    她能講出什麽呢?


    她很清楚這個項目沒有別人的幫助,她或許可以自己一個人把標書寫出來。


    可如果沒有別人的“吃苦”,這個項目無法落地,不能引入,不能使用,不能建設出來,那就全都是零。


    月影晚間是她整整八年的心血,她絕不允許任何人把它變成零。


    至於那個什麽專心科科主任啊。


    項目計劃書上沒有孟霜吟的名字。


    心理科三十九人,修改後,不在參與者名單裏的,是孟霜吟。


    同事口中那個“絕大多數人都在”的項目裏,隻有孟霜吟不在。


    隻有獨自為之付出了八年心血的孟霜吟不在。


    “劉副主任是我們省心理科委員會委員,碩導,有非常優秀的工作業績。為人負責,是一個有競爭力的人選。”主任看著手裏的本子,念。


    眾人以不同的程度顯現出一些不屑。


    坐在門口凳子上瘦小的男人很驚訝地抬了下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是被提名的其中一人。


    眾所周知,他是整個科室最摸魚的一個人。


    主任接著說:“至於第二位候選人綺瀾,我想大家心裏都有數。無論是社區下鄉,還是一線工作,科研教學,三手齊抓,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青年骨幹。”


    “她雖然來到我們科時間不長,但是她身殘誌堅的精神,實在值得我們去學習。這個專心科科主任,我覺得她非常合適。”


    眾人竊竊私語。


    吳綺瀾。


    京門醫院最年輕的主治醫生,南淮市近十年唯一一個以百萬科研經費引進回國的海歸高等人才。


    年紀輕輕就是碩導,一進醫院輕輕鬆鬆就拿到了別人退休都挨不到的校級編製。


    吳綺瀾本人此刻並不在。


    但主任念出她的一刻,科室的氛圍變得奇怪而緊張,充斥著嫉妒和不平衡。這位吳大小姐不僅博學多才,人美心善,更是家境優渥,背景強硬。


    眾人看孟霜吟的目光不免摻雜同情。


    一個普通人努力的結果,不過是給吳家大小姐墊腳罷了。


    吳綺瀾這個名字,讓沉默許久的孟霜吟亦抬起頭來。


    “身殘誌堅”那四個字,並不像是在讚美吳綺瀾,倒像是在拐彎抹角地罵孟霜吟。


    “好。我們舉手表決。認為劉副主任更合適的,請舉手。”


    滿屋沒有一個人舉手。包括門口坐著的本人。


    主任:“那請支持吳綺瀾主治醫生的舉手。”


    在場的人,舉也不是,不舉也不是。


    這個便宜被誰撿都是撿,但落在剛進科的年輕人身上,讓人不服氣。


    但,不可否定的是,不管他們認不認,以吳綺瀾強硬的後台,這件事從說出口的那一刻就是板上釘釘。他們隻是被通知的對象,並沒有評價或者不服氣的資格。


    哦,不,不完全是。


    有一個人,她有資格不服氣。


    陽光錯亂了一瞬,一隻纖細的手從最讓人意外的角落裏抬了起來。


    孟霜吟說:“我同意。”


    ……


    早會結束,孟霜吟回到診室,關上門,靠在門背上。


    後腰抵著門把手,腰窩生疼,大褂兜裏的手機不停震動。


    是那邊打來的電話。


    “孟霜吟,你死在外麵了?”


    剛一接通,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妹妹複查的日子?你在幹什麽?你不要告訴我這麽重要的事你都能忘?”


    孟霜吟:“我昨晚值夜班,剛才在開會。”


    “上班上班,你一天天就知道上班。你妹妹身體那個樣子,你是怎麽能安心去上那個破班的,有你這麽當姐姐的嗎?”


    “虧你還是個醫生,這麽不負責任?誰要是找你看病,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孟霜吟將門反鎖,朝桌子走去,“媽,工作是我的,身體是她自己的,她是個成年人,得學會對自己負責。再說了,家裏有保姆。”


    她喝了口枸杞茶,“我不是她的保姆。”


    薛覃秋一口火噴出來,“你怎麽有臉說出這樣的話!要不是因為你,瀾瀾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她受了二十二年的罪,現在終於可以擺脫了,讓你帶著去複查一下怎麽了?不就是跑個腿嗎?”


    “且不說就你那個德行,當不當得好一個保姆,就是讓你當保姆,怎麽了,不可以嗎?”


    “是瀾瀾不配,還是把你養大的南淮吳家不配?”


    薛覃秋恨鐵不成鋼,“孟霜吟,你給我聽好了,我找別人送瀾瀾去了,要是今天複查的結果有任何問題,我打斷你的腿!”


    每次,孟霜吟隻要接聽了“那邊”的來電,這樣的對話,就會滔滔不絕、沒完沒了。


    她聽得出神,連百葉窗沒放下都未曾注意,毛毛細雨從窗外刺進,嵌入她蒼白無光的側頰,她起身關上窗,將指尖放在口邊,哈了口熱氣,絲絲暖意蔓延開來,她抬眸看向遠方。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每年今天,都會降溫。


    她回到辦公桌旁坐下,打開電腦,登陸病例係統,眼睛盯著那個轉圈圈的藍色圖標。


    哦,愣了下,她看向手裏,通話時長還在讀秒。這還有個人等她回話呢。


    “可以。”她指的是,薛覃秋要打斷她的腿這件事。


    電話那頭停頓了下,婦人低語,“你!……我遲早要被你氣死!”。


    孟霜吟一笑,“也可以。”


    薛覃秋又囉囉嗦嗦罵了一大堆。


    孟霜吟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誰送她去醫院了?”


    薛覃秋小心謹慎,家妹複查,從不讓閑雜人看到。


    是誰讓薛覃秋這麽放心?


    薛覃秋聲音稍稍低了些,“守敬剛才來家裏找你,正好順路,我讓他送瀾瀾去複查了。”


    孟霜吟握著手機的指尖顫了下,眸光側開電腦,“他去家裏了?”


    “是啊,你們都結婚三年了,他幫忙帶瀾瀾去複查,名正言順。守敬是你的親人,也就是瀾瀾的親人。”


    “瀾瀾聰明有分寸,美麗又大方,我看守敬挺樂意照顧她的。”


    薛覃秋小聲嘟囔,“要我看,守敬還不如娶瀾瀾,反正你也生不出孩子,瀾瀾雖然身體不好,但是比你溫柔,比你能幹,比你……”


    孟霜吟打斷她,“下次我會記得帶她去複查。”


    “我還有事,先掛了。”


    薛覃秋命令道,“不許掛。今晚回清上園吃飯。”


    孟霜吟輕一挑眉。


    她的眼神不可控製地滑向旁邊的日曆。


    孟霜吟的日曆本上,用紅色的筆圈著三個日期。


    其中一個,就是今天。


    今天是11月2日。是孟霜吟的生日。


    今天,地球又轉到了她第一次看到太陽的地方。


    每年這天,保姆都會打電話讓孟霜吟回清上園吃頓長壽麵。


    今年破天荒的,薛覃秋居然親自開口了。


    孟霜吟“謝”字還沒說出口,“瀾瀾升職了。”


    她一頓,抿了下唇。


    薛覃秋眉飛色舞地笑著,“聽說是你們醫院一個新成立的…叫什麽專心科,你晚上回家吃飯,我們一起給她好好慶祝一下。”


    薛覃秋強調,“必須回來。守敬那邊我也跟他說了。”


    “你到時候給我好好的,不許扯臉子。晚上七點,你提前兩小時來等著,瀾瀾下午有名媛餐茶培訓,結束了就開飯。”


    孟霜吟沒有應聲,對方先掛了電話。


    她將手機放在桌上,端起冰涼的枸杞茶喝了一口,吃了三顆。


    薛覃秋篤定孟霜吟不會忤逆她的意思。


    因為孟霜吟還有一個人人皆知的外號——


    吳家養女。


    此刻,孟霜吟目光半垂,麵前的紅木長桌上,油光鋥亮,倒映著她清冷的麵龐。


    她唯唯諾諾,保全自身,靠看人臉色,才能寄於籬下。


    反抗?回嘴?不可能的,二十二年了,孟霜吟能活下來,靠的就是不爭不搶。


    這似乎是薛覃秋認定的事實。


    而吳綺瀾,是吳家的獨生女。


    是孟霜吟的妹妹。


    孟霜吟拿起手機,翻出一條視頻。點開播放鍵的那一刻,她心跳陡然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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