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當紀俁琨從夢境中醒來,天已蒙蒙亮了,他眯著眼,下意識伸手到枕側,卻落得一手空空,他轉過頭,才發現身旁並沒有人。


    紀俁琨扶床起身,側眸看向浴室和更衣間,都沒有孟霜吟的身影,他起身,從沙發上取走熨燙好的襯衫,走進浴室。


    屋裏座機響起來,秋澤正端著早餐走進來,他接起電話,“好,我會告訴紀少的,嗯。”


    紀俁琨拿著浴巾,發絲稍稍滴水,走一步腰就痛一下,男人在沙發上坐下,看了眼旁邊,端起咖啡,“誰打來的?”


    “是老佛爺,問…問您昨天晚上有沒有去接那邊的人。”


    紀俁琨靠在沙發上,稍稍閉眼,“不是派人去了嗎,怎麽,不認識路走丟了?”


    秋澤將早餐在桌上擺開,“聽說那位很不滿意,沒有坐我們的車,現在還住在晚宴那個酒店。要不要我出麵去處理下?”


    “不用,隨她便。”


    紀俁琨抬手扶額,“以後不要把我的行程同步到釘釘上,大老遠地來巴厘島開家庭聚會,我看老爺子是腦子出問題了。”


    秋澤欲言又止,看了看紀俁琨,“紀少,老佛爺好像對孟小姐這件事,不太同意。聽說,紀小少爺回莊園後,老佛爺一聽說離婚了,把小少爺打了一頓,兩周沒下床。”


    “這期間吳小姐住院,小少爺派出去探望的人全都被老佛爺給攔住了,我聽家裏那邊傳來的意思,老佛爺要大力促成他們複婚。”


    紀俁琨冷笑一聲,“我倒是要看看他有多大力。對了,他給我指派的那個女人,什麽來頭?”


    秋澤蹙眉,“好像是京門醫療器械的龍頭集團,郝氏。家中有兩位千金,老佛爺搭橋和您相親的,就不知道是哪一位了。”


    紀俁琨頓了頓,將咖啡放在桌上,看了眼手表,“坐飛機回去了?”


    秋澤看了他眼,一臉八卦,“嗯,這個時間應該落地了。孟小姐說,她要去探望一個親戚,就住在離巴厘島不遠,等您到時候旅遊完了直接回去。”


    “還有,她用了您的簽章。”


    紀俁琨深吸一口氣,左右看看,將沙發上那條幹燥的浴巾握在手裏,眼睛看著那條浴巾,眼神裏滿滿都是昨晚的孟霜吟綁他的樣子。


    紀俁琨喃喃道,“找幾個人,幫一下她。”


    秋澤有些猶豫,扶了下眼鏡,“紀少,估計孟小姐這次回去,應該要搞出大亂子來。您確定,要插手去幫她?”


    紀俁琨又何嚐不清楚。孟霜吟很聰明,那些人的手段根本沒辦法蒙蔽她。眼下,紀俁琨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收集了什麽證據,又要如何去複仇,但是他有感覺,孟霜吟已經有辦法去查了。


    “嗯,去做吧,一切有我。”


    ……


    京門醫院,醫院人事管理處。


    穿著商務夾克的男人抬起頭,很疑惑地上下打量著麵前的女人。


    她身材消瘦,穿著一身很厚重的棉服,棉服很髒,人戴著口罩,臉上有一大塊很明顯的胎記,戴著帽子,壓得很低,說話的聲音也有點啞。


    男人回過頭看著麵前的推薦信,眉頭微微皺起。


    這樣的人,居然能拿到紀家佛羅唐的舉薦,讓她到這裏來做護工。


    男人抬手在申請表上打勾,“之前做過護工沒有?”


    “做過三年。”


    男人簽了字,將表遞給她,“實習期三個月,基礎工資六千八,後麵如果正式聘用了,再算獎金。”


    孟霜吟伸手接過,“謝謝您。我是去哪個病房?”


    “d區的3-15樓是vip,你就到那裏去吧,那裏的活稍微輕鬆一點。”


    普通人到vip去,基本就是倒垃圾桶,裏麵住著的都是人上人,茶水都根本不會讓護工這種人去碰的。男人原本想把她塞到太平間或者垃圾分類站去,覺得是佛羅唐的人,那就稍微給點麵子。


    他遞給孟霜吟一張門禁卡,“到護工站以後手機上交,每晚12點到淩晨三點,這個時間段去把各個房間門外的垃圾換掉,不要進病房嚇到病人,白天其他的時間就在護工站呆著,別亂看亂拍。”


    孟霜吟點點頭,在責任保證書上簽下字,然後轉身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辦公室。


    男人拿起紙,眯著眼睛看上麵的字,“張大紅?這名字,這名字都能認識紀家的人…這機會咋就不能給我呢……”


    行政處口中的護工站,是一個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的雜物間,裏麵放著護工服、個人的衣服,還有很多換掉的鞋子、手套,以及廢紙和舊紙板子。


    屋裏很冷,房間在走廊盡頭消防樓梯口旁邊,很多人嫌屋裏擠得慌,都在門口兩手往胸前一抱,席地而坐,互相小聲地聊著八卦。


    孟霜吟學著他們的樣子,在門口靠牆的地方坐下來。她很少來d座,至今也就是上次抓那兩個人時,去過36診室。


    孟霜吟抬頭觀察附近,離她最近的是301,315應該在靠近西廊的房間中。


    每個vip診室都沒有在門口寫病人的名字,房間是全封閉的,窗戶無法從外麵或者裏麵打開,材料是高硬度二氧化矽防彈玻璃,能承受超過90000n的擊打力,屋裏裝著24小時的換氣係統,每個房間的氧含量都和天然氧吧差不多。


    房間的門是防彈的,進出都需要密碼,門上沒有可以看到裏麵的玻璃,但是每個單間都安裝了攝像頭,有專門的人24小時監測心率、腦壓等各方麵參數,隻要在監控裏看到有一點不對,管床醫生會在1分鍾內趕到,而這裏的人如果發生危險,可以進專門的急救直通電梯,30s就可以開始搶救。


    自從d座vip開放以來,從未有一例死亡病例,哪怕是嚴重的癌症、慢性病,在這裏都能得到最優的護理,許多都是家族裏的元老,抗癌的藥幾百萬一針,一次就進百十來支,是京門醫院效益最好的地方。


    迎麵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走過來。


    “315床的吳主任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們盡快幫她辦理好出院手續。”


    “會不會有點著急了?這幾天還是有點出血,可能再檢查一下會更好一些。”


    孟霜吟抬頭用餘光看了眼,其中一個醫生就是她之前去3-36時,當天給吳綺瀾作孕檢的醫生。


    她緩緩垂下頭,將臉藏在豎著的衣領裏麵。


    女醫生歎口氣,“這也沒辦法,現在專心科聽說出了點事,好幾個用月影晚間治療的病人,出現了妄想和自殺的傾向,院裏高度重視,吳主任也很難在這裏躺得住,每天都好些人進去匯報工作,這不,昨天讓我把密碼鎖幹脆停用掉,對她來說,315都成辦公室了。”


    兩人一邊說一邊朝電梯走,“應該沒太大關係吧,那可是千萬級的項目,大肥差呢。”


    “有命賺也得有命花才行,聽說用月影晚間治療一次的費用就是十五萬,一般都得十個療程,你說這要是出了一丁點問題,誰能擔得住這個責任?我估計心理科也得受連累。”


    “徐主任可牛逼著呢,哪次不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隨便吧,錢又不落我口袋裏。”


    電梯叮咚一聲,開門又關門,當二人的聲音逐漸消失,孟霜吟抬眼朝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看過去。


    走廊上方有電子表,上麵紅色的數字,隨著時間的流逝無聲跳動。


    現在是下午17點。


    離晚上12點,還有五個小時。


    走廊裏特別冷,孟霜吟縮成一團,閉著眼靠在牆上,靜靜等待午夜的來臨。


    七點多,一輛餐車推到護工站,裏麵的人都出來拿飯拿湯,孟霜吟也分到了一份。她沒打算吃,因為臉上畫的胎記可能會花掉,這裏處處都是監控,她不能露餡。


    旁邊的人席地而坐,高高興興地扯開盒子就開始吃,“哎我可聽說,那315裏麵住著的主任,馬上就要評成博導了。”


    另一個人啃著雞爪子,“博導是啥導?我隻聽說過導彈。”


    “博導你都不知道,反正就是一個特別牛逼的頭銜,就這幾天呢,估計到時候醫院又送慰問品,人家不要丟出來,我們都有得撿。”


    “那感情好。不過那主任年紀輕輕,就這麽厲害啊。”


    “你以為呢,人家可是一個字一個字寫了三百多頁的論文呢,一個項目幾千萬,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苦。”


    “那這博導,人家確實配。”


    “我還聽說,人吳家的董事長和董事長夫人,那都是搞慈善的,建了好多學校,還給山區捐錢,難怪讓人家閨女這麽優秀,這都是福報啊。”


    孟霜吟坐在旁邊,手捧著那碗熱湯,溫度從掌心蔓延開來,周身的寒氣卻在逐漸加重。


    兩個人還在說,“我聽說吳家還收養過一個女娃娃,那個女娃哦,克死了全家人,後來結婚了,因為沒孩子,老公不得已出軌了,現在還和老男人搞忘年戀,太不可思議了,這女的真是克祖宗。”


    其中一個人看向孟霜吟,“哎妹子,你家哪兒的?你咋不吃飯呢。晚上還有得活兒幹。”


    孟霜吟沒有說話,靠著牆慢慢起身,迎麵走過來十幾個人,其中一個貴婦身著白色豹紋的貂絨大衣,和旁邊的人說話,孟霜吟轉過頭,端著飯麵朝電梯。


    薛覃秋似乎心情很好,一路上都是笑著的,旁邊幾個助理不是吳家的人,但是對她畢恭畢敬。


    “郝太太就是客氣,難得她出國這麽多年了還記掛著我。要不是我家老吳生意忙,她每年辦金菊壽宴等時候,我高低都得去挪威看看她。”


    旁邊的助理很得體地彎著腰,按下電梯的下樓鍵,“夫人非常記掛您,這三天的宴會邀請了整個京門所有的闊太,她特別囑咐我,一定要第一個先來請您,畢竟您是這個圈子裏首屈一指、最說得上話的大人物。”


    薛覃秋被誇得忘形,很高興地跟著他們上了電梯,孟霜吟在薛覃秋進電梯後的一瞬朝右邊走去,薛覃秋提著lv的挎包,端莊儒雅地笑容被逐漸關閉的電梯門遮擋,直到完全消失不見。


    十一點五十五分。


    孟霜吟將301到314的垃圾袋全部更換,提著一大袋垃圾到315門口。


    這一層隻有她一個人,她看了眼麵前虛掩的門。


    裏麵沒有燈光,吳綺瀾已經休息了。


    孟霜吟將垃圾袋拖進去,反手鎖上了門。


    屋頂角落裏的監控攝像頭,亮著紅點,孟霜吟抬頭看了眼,拉開牆上長方形的鐵門,從兜裏拿出一個小型的自動心髒起搏器,將房間的電路串到了上麵。


    而後,她又拿出一個隨身wi-fi,將攝像頭對應的線路接到wi-fi轉接盤上,利用linus係統遠程連接自己辦公室的筆記本電腦,上麵正在播放平常晚上錄製的吳綺瀾睡眠的視頻。


    一切就緒後,孟霜吟走到床邊。


    吳綺瀾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呼吸很均勻。


    她連睡覺都捂著肚子,幾日不見,消瘦很多。當年孟霜吟在現場見到過匆忙逃跑的吳綺瀾,但是她硬要說自己從未到過現場。


    再後來,她半身不遂,吳家又說她本來就腿腳不好,不可能去淩雲市那麽遠的地方,加之眾人都認為是孟霜吟推了吳綺瀾,所以她的這個疑問,再也沒得到過吳綺瀾的回答。


    人可以說謊,但記憶不會。


    孟霜吟從袖口拔出三枚銀針,紮入了吳綺瀾的眉心和心髒。


    當她把電極片連接成功後,ipad屏幕上立刻出現了橙色的穿披風的小人。


    孟霜吟回過頭,再三確認門是鎖好的。


    她看向屏幕,“小月,請你進入她的潛意識,我要看到她的記憶。”


    小月:“好的主人。”


    吳綺瀾的腦電波開始抖動起來。小月奮力奔跑,很快就抵達了吳綺瀾潛意識裏的暗門。


    它將手放在門上,黑色的門亮起白色的光。


    “主人,你準備好了嗎?”


    小月的語氣有些猶豫,“她的記憶裏,全是你的痛苦。”


    孟霜吟很冷靜地看著屏幕,盡管此刻她心髒已經快要跳出來了。她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年。


    “開始提取記憶。”孟霜吟命令道。


    屏幕上的畫麵由吳綺瀾的腦電波而決定,她的海馬體瘋狂地分泌神經遞質,讓那些殘忍的畫麵再次展現出來。


    二十幾個年輕人穿著白大褂,坐在火爐旁邊。


    “孟家的貝貝心理醫院現在競爭很強硬,聽說他們對抑鬱症和躁狂的治愈率百分之百,這裏麵應該有問題。”


    “孟家有一副卦,能占卜金脈,還能測算,好幾次我看到他們控製病人去做各種事情,我感覺可能真是邪門術法。”


    “我們京門醫院心理科剛剛成立,如果貝貝還是不同意合並,院長可就要辭退我們了。”


    “那咋辦,難不成,真和那邊合作?”


    “你蠢啊,不合作怎麽辦?我們丟工作,那邊也被壓著,合著就讓淩氏這麽欺負嗎!絕對不行。”


    “那邊應該也想要那副卦去發財,至於我們,隻要能讓貝貝推出競爭市場,我覺得這個聲明我們可以聯合發出去。”


    “發出去了,淩家肯定會被調查,邪術迷惑人心這種事,可大可小。到時候貝貝自然就失去了競爭力。”


    “行,那就這麽辦,讓下麵的人抓緊活動。”


    畫麵一轉,淩家老宅已經是烈火滔天,一群人將孟家老小推到大火裏,看著他們活活燒死,隻因為他們的算計被人發現,淩家人早早地藏起了那副卦。


    淩亂中,有一個很淡定的聲音,來人帶著變聲器,也沒出現在吳綺瀾的視線裏。


    “找到那個女孩了?”


    後麵的話就聽不清楚了,到處都很亂。


    當火終於被撲滅時,林知霧出現了,他看著一片廢墟,皺著眉頭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抬手撚了下上麵的灰塵。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個衣櫃的視角裏若隱若現,伴隨著驚訝和恐懼的呼吸聲,吳綺瀾當時應該躲在櫥櫃裏,可為什麽她會出現在淩家客廳的櫥櫃,記憶裏卻沒有了這部分的內容。


    視角一轉,吳綺瀾哭著撲在一個女人的懷裏,薛覃秋和吳鎮邦一左一右地安慰她,“瀾瀾乖,你就當沒有看到這些。放心,爸爸媽媽會保護你的,一定會保護你的。”


    孟霜吟拔掉電極片,一隻手扶住桌角,強行平複自己的呼吸。


    原來,心理科這些資曆很老的專家,在二十年前,因為競爭而出了那份聲明。縱火、殺人,這些結局或許他們並沒有預料到,但就是那張紙,給了惡人一個契機。


    她反複回憶方才的畫麵,看到親人痛苦的慘狀,孟霜吟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眼淚一顆一顆隨著顫抖掉下去,砸在地上。


    在這群醫生的背後,另有一人,這個人性別未知,身份未知,他在找那副卦,他在找孟霜吟。


    他是罪魁禍首,他至今逍遙人間。


    所以,如果當時孟霜吟在家,家人是否可以免除那場劫難呢。可現實是,她沒有機會談如果了。


    孟霜吟收好銀針,趁著夜色,提著垃圾袋出了醫院,她回到佛羅唐,徑直上了三樓,將衣服全部扔掉後,坐在書桌前,打開ipad。


    孟霜吟曾經搜集過當年的資料,也看到過那份聲明,她不知道其中有什麽端倪,所以費盡心思,讀到博士,硬生生擠進了京門醫院心理科。


    現在她知道了,這群幫凶,踩著夢孟家人的屍骨,一步步過上今天的幸福生活。他們隻知道孟霜吟是吳家養女,卻從未思索過,當年死的那麽慘的淩雲孟氏,居然還有遺孤。


    孟霜吟打開月影晚間。


    小月很不開心地出現在她麵前,“主人,係統裏顯示,有很多終端沒有按照說明書去操作,一些病人可能會出現很嚴重的副作用。”


    這件事孟霜吟已經知道了,在走廊時,她聽到專心科出事了。


    “小月,從現在開始,關閉你所有的終端連接,然後幫我修改你自己的代碼,改為自殺引導。”


    小月點點頭,“好的主人,我會確保在今晚所有病人治療完成後關閉終端,不傷害他們,並且按照您的要求修改。還需要小月做什麽嗎?”


    孟霜吟:“你再幫我寫一封舉報信,內容是京門醫院心理科,月影晚間項目,涉嫌引誘病人自殺,利用高額科研基金和診療費用,中飽私囊。”


    小月調用出月影晚間內加密的郵件係統,在孟霜吟說完的一刻,信件已經按照標準的格式整理好,並且發件人加密到了南半球的陌生ip。


    小月:“主人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如果這樣做的話,會不會連主人也一起抓走呢?”


    孟霜吟向後靠在椅子上,淡淡地看著窗外的月光。


    “不會的,因為那個申請書上,沒有我的名字。”


    心理科三十九人,修改後,不在參與者名單裏的,是孟霜吟。


    同事口中那個“絕大多數人都在”的項目裏,隻有孟霜吟不在。


    隻有獨自為之付出了八年心血的孟霜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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