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盡春來,天氣漸暖,長安城中一派盎然春色,草木青蔥,紅紫迎人。


    興道坊,梁王府,青絲高綰的婢女有條不紊地卷起窗前半舊的竹簾,擦地抹桌,焚香布膳。


    沈沅槿執筆坐於案前,往那小冊子上畫花樣子,時而抬眸去瞧羅漢床上小口吃林檎畢羅的陸綏。


    陸綏將滿四歲,正是事事好奇、活潑好動的年紀,若非有那林檎畢羅絆住她的手腳,這會子怕是早往沈沅槿那處摸爬去了。


    簷下,盈袖伸手推了門,與身後針線房的媼婦一道入內。


    那年近五旬的媼婦將填漆托盤往她麵前擱了,因笑道:“沈娘子,這是針線房為您和縣主新製的春衫,還請娘子過目。”


    沈沅槿聞言莞爾一笑,當即立起身來,凝眸去瞧那托盤內的衣衫,無需上手去觸,便知乃是上好的綢緞所製。


    “勞煩老媼跑這一趟,這些錢便拿去吃茶罷。”一壁說,一壁去錢罐裏抓了小把銅錢出來送與她。


    劉媼年長,往日裏沒少拿各院主子的賞賜,當下也不與她客氣,大大方方地將拿那把銅錢接過,還不忘與人說道兩句吉利話。


    沈沅槿淺笑著搭了兩句話,便讓身側的枳夏送她出去。


    待她二人離開後,沈沅槿自去取了衣衫來,先叫陸綏試了,見皆合身,這才勻出些心思來瞧她自己的。


    因是量過身後製作的,且她如今的這副身軀上月才剛滿的十六,幾乎不會再長個子了,故而倒也不必擔心穿不上。


    梁王陸淵早些年也曾有過一個長女的,隻那長女命薄,未活過十歲便早早離世;直至陸綏降生前,陸淵沒再有過女兒,故而對於陸綏,年近四旬的陸淵甚是寵愛。


    沈蘊姝原是汴州陳留人氏,二八之年嫁與汴州長史的次子為妻,不曾想婚後兩年便守了寡,因無子嗣,為婆家所不容,遂寡居母族沈府。


    因沈沅槿乃其胞兄沈煬的獨女,加之憐其年幼失恃,沈蘊姝視她為己出,常悉心照料,無微不至。


    又三年,正值盛年的陸淵奉旨巡視汴州,下榻沈府,於園中邂逅沈韻姝,見之忘俗,欲納為侍妾;沈氏家主為攀附梁王,便以沈煬和沈沅槿相脅,迫使沈蘊姝與陸淵為妾。


    自沈蘊姝隨陸淵離開汴州後,纏綿病榻多年的沈煬深恨自己未能護胞妹周全,更兼思念早逝的亡妻,導致病情越發沉珂,不過兩年後便匆匆離了世。


    沈煬那廂彌留之際,沈沅槿不過十一的年紀,恐她獨自留在沈家孤苦無依,便托舊友辦了過所,命心腹護送她前往長安,投奔身在梁王府的姑母沈蘊姝。


    一行人舟車勞頓近兩月,方來至京中,入梁王府拜見沈蘊姝,留在梁王府中。


    沈沅槿打娘胎裏帶了弱症,身子不似尋常女郎那般康健,初至千裏之外的長安不免水土不服,不出半月便病了一場。


    病情最為凶險之時,人竟燒得昏死過去,藥也吃不進,沈蘊姝在床邊守了半日,觀她氣息漸弱,不由心涼半截;正要聽從身側有年紀的仆婦之言預備後事,沈沅槿卻是忽然睜了眼,開了口,嘴裏卻隻透出一個“渴”字。


    在場眾人不知,自那時起,沈沅槿便已換了個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芯子。


    起先,沈梔並不適應這裏的一切,因害怕被人瞧出她並不屬於這個時空,鮮少與人說話;直至每日細心留意此間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模仿她們的言行舉止,方漸漸融入到此間的生活中去。


    饒是沈梔努力適應了數月,然而對於這個世界的諸多事情,譬如吃飯、穿衣、解手等等,還是不大習慣。


    沈梔頭一回沉下心來翻看這個時代的書籍時,方驚訝地發現,除卻小部分筆畫相對較少的字她能識得外,筆畫略多些的,竟是有一大半都不識得。


    那一日,沈梔麵對書本上多到數不過來的生字詞,歎息數次過後,無奈地接受了自己在這個冷兵器、農耕文明的時代,就是一個半“文盲”的事實。


    有此認知後,沈梔不得不惡補這個朝代的文字和語言,每日除開吃喝拉撒和陪伴原身姑母外,其餘的時間幾乎全用在了讀書識字和睡覺上。


    沈蘊姝的記憶中,這位內侄女本就是極為文靜溫吞的性子,忽而見她這般好學,並未生出什麽疑心來,隻覺眼前女郎自病好休養幾月後,瞧著倒是比從前活潑了些,不似先時那樣總不愛與人說話,叫她安心不少。


    沈梔發奮讀書識字那會子,沈蘊姝尚懷著身子,兩個人獨處時,沈梔常興致勃勃地朗聲念書;有時讀到她喜歡的詩詞,還會興致勃勃地同她肚裏的胎兒說話,沈蘊姝見她那副自說自話的模樣,總要笑一笑她。


    沈蘊姝自入府以來就甚是得寵,即便在她未有孺人的名分前,府上眾人亦不敢輕慢了她,縱有看不過她寡婦二嫁的,也不過是私下裏偷嚼兩句舌頭,沈梔穿成她的內侄女,在王府的日子並不難過。


    沈梔尋不到回現代的方法,想要保住這來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便隻能去接受和適應沈沅槿這個全新的身份。


    沈蘊姝素日裏對沈沅槿的關懷和喜愛之情,泛月居內的婢女媼婦看得真切,自是悉心侍候;便是在別處當差的人,亦不曾輕易怠慢了她。


    沈沅槿在此間的時日長了,對自己所處的朝代和環境有了不少新的認識。


    趙國並非是她在二十一世紀學習過的曆史上的朝代,但唐末及之前的朝代卻又是存在過且有書籍記載的。


    開國皇帝趙武帝終其一生隻有明獻皇後楊氏一人,二人的獨子亦為皇後蕭氏虛設六宮,然而這樣的局麵,最終止於他們的孫輩。


    當今聖上陸臨乃趙國的第五代君王,梁王陸淵則是陸臨一母同胞的胞弟,先帝還未駕崩之時,因他非長子,即便戰功赫赫,聲名遠播,亦未能撼動陸臨的東宮之位。


    陸臨尚未登基前,便對這位功高蓋世的嫡兄多有防備,但因趙國之北有契丹、黨項、吐蕃虎視眈眈,西北邊境亦不安穩,偏朝中又無將才可用,故而十數年來,對他多行籠絡賞賜之舉。


    梁王陸淵不似旁的宗親權貴,對於女色並不十分上心,現如今府上也不過一位繼王妃,兩位孺人,膝下除早夭的長女外,另有三子一女。


    長子陸鎮天資聰穎,精通騎射,乃發妻蕭氏所出,深受先帝寵愛,六歲上便封了長平王,十六歲起隨父出征西北,後又北上迎擊契丹、吐蕃、高句麗,戰功累累。


    二子陸則的資質尚可,乃孺人鄭氏所出,八歲上封了中山郡王;三子陸禹聰慧好學,方是繼室崔氏所出,三歲封新平郡王。


    陸淵的獨女陸綏,便是原身的姑母,孺人沈蘊姝所出,周歲時得聖上親封永穆縣主。


    沈沅槿尚還記得,陸綏周歲宴那日,梁王與聖上於人前做出一副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模樣,實則彼此猜忌,各自防備,字字句句,滴水不漏。


    陸淵自先帝時便為趙國開疆擴土,長子陸鎮亦是少年成名,戍邊禦敵,屢立戰功,國中軍民多有擁戴他父子二人者,天長日久,不免有功高震主之嫌。


    況聖人陸臨現四十有二,子嗣單薄,後妃所出的幾位皇子皇女接連夭折,膝下獨有一子尚存,因其生母韋婕妤早逝,過至皇後王氏膝下撫育,單名一個琮字,時年七歲,雖於去歲被立為太子,到底年幼,能否擔此重任,尚無定論。


    梁王府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早已是聖人的眼中釘,這偌大的長安城中,欲附它而生之人眾多,盼它冰消瓦解之人怕也不少。


    寄人籬下,終非久長之計,況她所倚仗之人,亦是仰人鼻息,她的身份著實尷尬,故不欲在王府久留,更不願等到年紀大了由梁王夫婦為她擇定婚事,盲婚啞嫁;思量再三,終究是盡早離開此處才好。


    沈沅槿設想著離府後倒要往何處去落腳方好,筆下的墨珠便也跟著停頓,蓄滿後,輕輕砸在紙上,染出一抹灰黑色來,遮住小片字跡。


    春日的微風拂動花枝,雲意嗅著那抹隨風散開的清淺花香,進前推門,朗聲朝內傳話:“孺人歸。”


    沈沅槿聞聲擱筆,將那冊子置於案沿待其自行晾幹,起身相迎。


    陸綏甚是黏人,尤其黏沈蘊姝,這會子見了自梁王妃處請安回來的沈蘊姝,自是笑盈盈地撲進她的懷裏,小嘴裏撒著嬌:“阿娘抱,阿娘抱。”


    “今日晨間阿娘不在,永穆與阿姊在一處可有聽話?”沈蘊姝將愛女抱在懷中,往那羅漢床上坐了,溫聲細語地問。


    陸綏學著大人的樣子認真點頭,甕聲甕氣地道:“永穆聽話,永穆早膳和阿姊一起吃餛飩,方才還吃了畢羅。”


    沈沅槿的目光悉數都被沈蘊姝和陸綏母女吸引過去,看著她們言笑親昵的模樣,不覺想起自己的母親。


    多想再喚喚她,再被她吵一回瞌睡。


    眸光微暗,沈沅槿略沉了下巴。


    沈蘊姝甫一偏頭,對上的便是這副若有所思模樣的沈沅槿。


    她的這位內侄女,自來到梁王府中大病一場後,性子似乎同在汴州時大不一樣了:她在汴州城時,大抵都是沉悶寡言的;如今雖也會有那樣的一麵,但大多時候,還是隨性率直的。


    細細想來,沈蘊姝還是更希望看到現下這般笑容多些、話語多些的她。


    沈蘊姝笑容微斂,因問道:“三娘可是想起在汴州城中的日子了?”


    她的話音落下,沈沅槿便已收回思緒,微微一笑,搖著頭道:“尚還不曾記起。”


    “記不起來也無妨,橫豎日子還是照樣過,隻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比什麽都要緊,你耶娘的在天之靈也能安心。”沈蘊姝說著話,瞧見桌上托盤內還未動過的綢緞春衫,便又起了心思讓她換上試試。


    沈沅槿視她和陸綏為此間唯一的親人,又豈會拂了她的好意,自去裏間的屏風後更衣,不必細說。


    掌燈時分,陸淵過來陪陸綏玩了一會兒,當晚宿在泛月居,三更天時叫了水,次日天將明時離府上朝。


    雲意服侍沈蘊姝起身洗漱,枳夏牽著陸綏過來一道用早膳。


    這日晌午,府上管事命人前來傳話,道是嗣王明日酉時二刻至三刻之間回府。


    陸鎮戍邊歸京,沈沅槿早有耳聞,原以為還要兩三日方能到,不承想竟是足足提前了兩日。


    沈蘊姝備受陸淵寵愛,又為他誕下一女,現下整個梁王府上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泛月居的人看,嗣王戍邊歸京這樣重大的場合,自是不好缺席。


    沈沅槿清楚這裏頭的厲害,不欲落人口實,亦不想惹人注目,少不得多費些心思,隻管揀那不甚起眼且又不至失了王府臉麵的衣衫和首飾穿戴。


    朱漆高匾的府門外,眾人簇擁著梁王夫婦,猶如眾星拱月一般;如今沈蘊姝亦是府上的正經主子,攜陸綏立於梁王妃崔氏右側,她的左側則是鄭孺人母子。


    約莫小半刻鍾後,隨著馬蹄聲漸近,一匹高頭大馬率先進入眾人的視線,其上所乘之人正是梁王府嗣王、長平王陸鎮。


    陸鎮的身量體格皆是隨了他的阿耶,肩寬腰挺,於身高上,還要高出陸淵一些來。


    天邊落日西斜,橙黃餘暉下,但見陸鎮頭戴鳳翅盔,身披黃金甲,腰懸一柄玄鐵長劍,氣勢如虎;細細觀之,甲胄未能遮住的肌膚泛著均勻健康的麥色,生得劍眉星目,鬢若刀裁,然而眉宇間卻透著一股與其並不相符的威嚴之氣,令人見而生畏,難動親近之意。


    陸鎮未離京戍邊前,因與陸淵時常出征在外,鮮少在府上,故而沈沅槿不過同他打過幾回照麵,二人之間說過的話手指頭就能數得過來。


    沈沅槿不自覺地稍稍攥緊了手,雖對他無甚好感,甚至存了避諱之心,此時卻還是大大方方地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不曾顯露半分逢迎、懼怕亦或是卑微之色。


    陸鎮離鐙下馬,朝陸淵行了軍禮,卻是未看崔氏一眼,更遑論喚她一聲阿娘。


    在場的婢女媼婦、小廝管事似是早已習慣了看他如此行事,當下皆是屏氣凝神,生怕行差蹈錯惹了主子不悅。


    崔氏身旁的陸淵麵上喜怒不辨,終究沒說什麽,隻語氣平平地讓他認一認許久不見的小妹陸綏。


    陸鎮淡淡應了一聲,鳳目微凝,脊背挺得筆直,幽深的眸光掠過眾人,隻在一位年紀尚輕的女郎身上停留片刻,對上她的清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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