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鎮素來對兒女情長嗤之以鼻,他曾設想過,即便將來迎娶新婦進府,他可寵她護她,甚至惠及她的母家,卻不會給她情愛,相應的,他也無需她的,彼此間做到相敬如賓即可。


    從前為他所鄙夷的這一東西,竟在他戍邊歸京後,悄無聲息地發生了改變;他開始不自控地被那女郎吸引目光,留意她說了什麽,甚至是在不經意間想起她...


    他不該縱容自己沉湎於她的美色。陸鎮不止一次地這樣告誡自己,卻又不可控製地想要見到她,向她投去目光。


    聞濤院中,他知崔氏請來那些女郎是在為他相看,可不知怎的,他對她們提不起半點興致,他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她的身上,注視著她,打量著她,端詳著她。


    她知曉了他要擇一出身與他相配的妻。


    這樁事上,她做何想,原不與他相幹,可他就是沒來由地心生煩悶,竟還生出了些許不想讓她知曉的心思。


    陸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段時日以來,他待她的心思,或許早不是覺得有趣那樣簡單了。


    若果真如此,此刻起,他便該遠著她些,隻待她日後嫁了人,他的那些心思自可斷絕。


    伴著窗外細碎的風聲,陸鎮忽地合上雙目,深呼一口氣,暗自下了決斷。


    短短數息後,陸鎮心中便已不再想有關於她的任何事。


    薑川輕輕扣了門,道是飯食已經備好,現下是否可以布膳。


    陸鎮徐徐睜眼,淡淡道了個“可”字。


    泛月居。


    沈沅槿約莫是在外頭中了些暑氣,這會子著實不想用晚膳,隻管坐在窗邊搖著團扇扇風散熱,細呷著紫蘇飲子潤喉止渴。


    辭楹怕她餓著,很是貼心地將那蜜桃洗淨了,而後切成小塊放在盤子裏,勸她吃些墊肚子。


    桃子的清香聞著很是清新,饒是沈沅槿胃口不佳,亦不覺得排斥,取來一瓣送到唇畔,輕咬下去,隻覺柔軟香甜、細膩多汁,不多時便將一整塊吃完了。


    見辭楹還傻站在那兒發呆,忙叫她坐下來,同她一起吃。


    辭楹先去將門窗關好,這才往她對麵坐了,吃下一塊桃後,壓低聲音同她說起了黃蕊的事。


    那銀線實非黃蕊偷盜而來,而是她的表兄劉璨私下裏送與她的;她與劉璨並未戳破那層窗戶紙,更無苟且之事,然,男未婚女未嫁,二人又是暗中往來,總要顧及人言,故而並不敢道出實情,唯恐叫人冠上私通的罪名,到那時,他們便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黃蕊本想等這事的風頭過去,她將病養好了,再去別的地方尋個活計,將窗戶紙與他捅破,隻要他不退縮,即便她的耶娘從此不認她,這輩子她也跟定劉璨了;


    卻不想,那劉璨不知打哪兒得了她被攆的消息,似是生怕叫她牽累,竟是一個人跑得沒了影兒。


    黃蕊那廂左等右等,卻隻等來耶娘的一句他跑了,前頭幾日皆是以淚洗麵,倒像是要流盡半生眼淚;後來經她阿娘和辭楹勸過兩回,這才漸漸好了,如今病體將愈,已經可下床做些活計了。


    沈沅槿聽後,由衷為她能夠看清那薄情郎並且重新振作而感到高興。


    “明日我這裏也無甚事做,你明日可再出府一趟去瞧瞧她。銀耳有潤肺滋陰、生津補氣之效,正好我今日出府買了些回來,你取一半包了一並帶過去,權當是我和你的一點心意。”


    體恤下人的主子雖有,但卻並不多見;而像自家娘子這般從不拿她們當奴婢看待,反多加照拂關切,溫柔相對的,辭楹活了這十數年,隻見過她一個。


    辭楹眼神裏滿是感激之情,“我替黃蕊先謝過娘子。”


    沈沅槿觀她麵無笑意,顯然是又在多想了,為活泛氣氛,拿一塊桃子送到她手裏:“你我之間何需言謝。況也不是燕窩靈芝那等貴重之物,著實不妨什麽。”


    卻說陸昀這處,他自上晌在棠酥齋裏見過沈沅槿後,那股思念之情非但未能平複下去,反是茶飯不思起來,隻在引泉的勸說下,吃了兩顆桃果脯。


    果盤裏不獨有桃,還有李子、杏子和葡萄等物,怪就怪在,他隻揀了兩顆桃吃。


    引泉往日裏不大跟著他往府外去,自然不知他早已有了意中人,現下正為她魂不守舍,一顆心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這日夜裏,陸昀有些失眠,引泉隱有察覺,叫熬了安神湯,陸昀飲下後方才睡下,一夜無夢。


    一晃又是小半月過去,陸昀再難壓抑滿腔情意,下值歸府後便去尋了陸昭。


    陸昭這廂才要執箸用晚膳,見他過來,便叫添副碗筷。


    一時飯畢,陸昀邀她去園子裏散步消食,特意挑了人少些的路走。


    縈塵雖是她的貼身婢女,陸昀為著妥當起見,還是示意陸昭將她支開。


    陸昭觀他如此,心中大概也能感覺到他接下來要說的事,必定是極隱秘的。


    “二兄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陸昀確認四下無人後,還是頗為謹慎地壓低了聲:“阿妹可想府上進一位二嫂與你有個伴?”


    他自不知,陸昭早已瞧出他待沈沅槿的心思,當下聽他有此問,著實算不得意料之外的事。


    就聽身側的女郎輕聲笑了笑,一雙眼兒笑成兩輪彎月,打趣他:“二兄不妨直接問,你將沈三娘娶回來當我的二嫂可好?”


    陸昀顯是未曾料想到他待沈沅槿的心思早被她看穿了,不由臉紅耳熱起來,嗓子眼也跟著發緊,毛頭小子似的囁嚅好一陣子,“阿妹覺得可好?”


    問題拋出來,陸昭往下深想一回,再笑不出來,微蹙了眉心,沉吟片刻後,語氣不比先前那樣輕鬆。


    “沈三娘性情溫良,曠達謙和,自然是極好的。阿娘麵熱心軟,上回沈三娘來府上繪水丹青,阿娘待她甚是熱絡,阿娘那一關應是好過的;我隻擔心阿耶會以家世取人,怕不會輕易答應。”


    聽她說到此處,陸昀亦不免憂心起來,然,眼下更為重要的事情是征得沈三娘的同意,她若不肯,他自不會行那逼迫之事,卻也不會輕言放棄,隻要她一日未嫁人,他便有一日的機會去用正當手段贏得她的心。


    隨著陸昭的話音落下,雙方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陸昀深思熟慮過後,還是決意先向沈沅槿表明心意,將決定權交由她。


    “阿妹既覺得好,下月的乞巧日,可否隻邀沈三娘一人出府遊玩?”


    *


    光陰似箭,轉眼已是七月初。


    伏日將至,天氣越發燥熱,沈沅槿的鋪子上月便已裝完,因七月的日子在此間人看來不大好,遂欲於下月開張,這月先張羅著尋些繡娘和夥計。


    因日頭太大,曬得人難受,沈沅槿沒往府外去過,隻在太陽落山後往園子裏去閑步消食,這期間未有什麽特別的事發生,生活平靜如水,就連陸鎮都沒再遇到過一回。


    她自不知,陸鎮曾遠遠瞧見過她,而後選擇走別處的路避開了她。


    乞巧前夕,斷斷續續下了兩日的雨,氣溫回落一些。


    第三日,沈沅槿清晨起床,支起軒窗輕嗅撲麵而來的晨風,那風裏混著淡淡的花香和淺淺的泥土氣息,叫人心曠神怡。


    用過早膳,沈沅槿坐在窗下畫花樣子,因鋪子開張在即,這些日子,她一直在趕圖紙,欲要多設計些適合秋日的衣裙出來。


    她方畫了小半個時辰,忽聽門外傳來辭楹的聲音,但是二門外的人有話要回。


    沈沅槿讓人進來,那媼婦恭敬道:“沈娘子,陳王府上的宜陽縣主邀娘子外出遊玩,此時就在二門外等著呢。”


    陸昭直接來梁王府邀她。沈沅槿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陣仗,忙不迭奔出門去,果在府門處看到一駕高大華麗的馬車。


    “難得今日是陰天,不曬人,三娘與我去渭水邊走走散心可好?”陸昭抬手掀開車簾,探出半張臉朗聲問道。


    *


    渭水畔。


    沈沅槿與陸昭下了馬車,還未及賞看此間的山水風致一眼,就聽不遠處的樹子裏傳出一道舒朗平和的男聲。


    一時間竟不知該稱呼他為陸司直還是臨淄郡王才好。正當沈沅槿愣神間,陸昀便已來到她跟前,“沈三娘喚某陸二郎就好。”


    陸二郎。沈沅槿還不曾這樣喚過他,心跳有些微的加速,猶猶豫豫地喚了出來。


    三人並肩行著,辭楹和縈塵跟在後頭。


    陸昀同沈沅槿聊起薛琚的案子,陸昭恰到好處地緩緩放慢步子,攔下縈塵和辭楹的腳步。


    縈塵是她的貼身婢女,自是聽她的,辭楹就不盡然,還欲跟上前去,陸昀衝她搖頭,安撫她隻需跟遠些,並非不讓她跟。


    辭楹遙看一眼走在前麵女郎和郎君,像極了一對璧人,恍然間明白了什麽,有意隨人放緩步調。


    沈沅槿聽得入神,並未發覺陸昭等人早已掉隊,待聽到陸昀突如其來的一句“沈三娘,某心悅於你,望迎為新婦”,生生愣了好半晌。


    陸昀見狀,怕她沒聽清,遂停下腳步立在原地,目光堅定道:“某心悅於你,望迎為新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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