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間,戰局的均勢打破,變化來得措不及防。


    程舟暴起發難的刹那,彩戲師就有了動作。


    他沒有援助葉綻青,是反應過來,那邊已經沒救。


    憑借高絕的戰鬥智慧,彩戲師第一時間張開披風。


    不是殺向程舟,而是將矛頭對準了周淮安。


    他披風上的花色,來自於畫工濃墨重筆的彩繪,描摹出一朵盛放的水蓮花。


    也不見怎麽動作,空氣中就多出濃烈的硝煙之氣,兩團明豔的火球擴散。


    周淮安是一頭受傷的猛虎,強撐著架子不倒,就是在守住最後的搏命機會。


    他仿佛變成了一座固定在高台上的神像,身體完全凝固,穩定的可怕,沒有一絲一毫顫抖。


    他心懷一劍,藏而未發,蓄勢已久,如同拉成滿月的弓弦,聚攏所有的鬥誌、意念、殺氣,等待一個撬動生死的支點。


    火球撲麵而來,那濃縮到極致的一點,頓時流瀉。


    周淮安緊繃的精神一鬆,作崩弦一擊,爆發出比火焰更熾熱的劍光。


    他手中的劍,就是單純一把劍,遠沒有達到可燃燒的著火點,可寄托在鋒芒上的心念,卻給人幾乎實質的熱度。


    如果一開始的時候,三名黑石殺手就同時向他動手,最好的結果也是一死一傷。


    他們摸不準周淮安情況,沒把握接住這一劍,心有忌憚,才選擇拖延戰法,等到別人先做替死鬼,拖到目標撐持不住,自然不勝而勝,可謂是與後世兵家大派,功德林一幹學員的指揮作風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今僅得彩戲師一人,對上這大潮奔湧的劍威,哪怕周淮安傷勢持續惡化,氣力遠不如前,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但令人失望的是,火球斬破之後,並沒有露出彩戲師身形——他的選擇出乎意料,沒用火焰開道掩護,趁勢突進決勝。


    而周淮安的傷勢達到某個臨界點,注意力不如全盛時敏銳,等到察覺不對,已然為時已晚。


    豁盡一切的劍式,沒能達到預期效果,周淮安的身體再也堅持不住,好像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倒的駱駝,他笑容發苦,一時難提氣力。


    彩戲師耍的虛招,不過是小小把戲,騙出周淮安的最後決殺。


    若是在對付程舟的時候,被從後背來上一劍,他肯定唯死而已,生路不存,如今才算是有逆轉局勢的機會!


    彩繪披風飄蕩開來,在風中獵獵作響,帶著鷹擊長空的氣勢,切入雷彬與程舟的戰場。


    可小小蒼鷹,又怎能比得上大鵬?


    時機一閃而過,根本捕捉不到,彩戲師算盤打得很準,戲法發出,即刻變式,可以說是教科書級別應對。


    然耽擱不過幾個呼吸,雷彬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他氣急敗壞,又無計可施,戲法練得再好,也沒法把死人變回活人,隻得順勢一斬。


    兩道火光蕩漾開來,宛若扭動的火蛇,向程舟噬去.


    不是什麽幻覺,而是厚背短刀之上,真的燃起了熊熊火焰。


    神乎其技的一幕,或許會震住很大一部分古人,讓他們頂禮膜拜,即便是身經百戰的高手,見到這不符合常理的手段,也可能疑神疑鬼,從而稍微分心,注意力不夠集中,導致露出破綻。


    可落在程舟眼裏,卻令他發笑。


    就這?就這?


    “不過是把燃點低的火油往兵刃塗抹,憑借摩擦生熱的原理,通過快速揮刀引燃火焰。”


    他自有一套認知標準,就算沒有猜對,這點小小把戲,在信息大爆炸時代也算不了什麽。


    “區區詐術,也敢出來獻醜!”


    程舟不動不搖,嗓音驟然變大,激起嗡嗡回音,覆滿鱗片的手掌,像是某種猛獸的利爪,轟然拍向炎刀。


    彩戲師隻覺迎麵一陣冷風襲來,激得每一個毛孔悚然而立,肉眼可見的寒霜蔓延,撲滅了厚背短刀的火焰。


    刀刃與手掌相撞,就好像砍中冰雪覆蓋的岩石,猛然彈飛開來,更有一股雄渾酥麻的勁力,一路轉導到握刀的手腕。


    若非他手臂處的先天一氣經過特別錘煉,格外厚實,隻怕當場就要脫刀。


    這一交手,彩戲師洶洶而來,反落下風,程舟趁勢突進,捏掌為爪,鉤向他的喉嚨。


    這究竟是什麽武學,又是何等戲法?總不會是傳說中的煉神第三境吧?


    彩戲師已經有點繃不住臉,心潮彭拜起伏,連帶著眉毛抖動。


    他行走江湖多年,不是沒被破解過刀法,可從未有人憑借一雙肉掌,就輕描淡寫抹去自己殺招。


    此人不知在橫練下過多少功夫,把血肉組成的手掌,練出銅皮鐵骨鋼筋,與兵刃相拚也不落下風。


    瞧對方年紀不大,難道是打娘胎開始練武不成?


    那股霜氣更是神鬼莫測,匪夷所思,簡直就是仙人手段,超脫武功範疇。


    不,不對,這世上哪來的妖魔鬼怪,肯定也是某種戲法!


    想到這裏,彩戲師的眼神,霎時多了些複雜的情緒,有癡迷,有狂熱,有嫉妒,五彩斑斕,拚湊成一道的斑駁色彩。


    事已至此,再戰已無多少勝算,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再圖後計。


    但程舟表演的戲法,神乎其技,竟連他也看不出個中門道,頓時牽動心頭執念。


    彩戲師本名連繩,是黑石創始元老之一。


    他打小天資橫溢,才華出眾,既喜武學,又好戲法。


    憑借遠超旁人的根骨悟性,即使是分心情況下,他也將先天一氣貫通小周天,更通過獨自摸索,複現了傳說中的“神仙索”。


    戲法行當裏,他自謙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


    奈何天下武人,英豪輩出,連繩甚至排不進前十行列,他在加入黑石之後,更是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不知多少次挑戰首領轉輪王,又敗倒在轉輪劍之下。


    那個武功遠勝自己的人,總是作出相同的,蓋棺定論的點評——


    “你要練變戲法就變戲法,練武功就練武功,你總喜歡把它們混作一談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件奇事啊。”


    潛台詞就是,以連繩的資質,若是心無旁騖,成就不會僅此而已。


    彩戲師不是肯認輸的性子,可殘酷的現實,總是在告訴他,自己敗了


    從此之後,他不再意氣風發,心氣一瀉千裏。他執行一次又一次刺殺,落得一身傷病,隻為用死屍的血腥味,暫時麻醉自己。


    可現在,他的目光之中,既有化不開的殺意,又有濃鬱至極的鬥誌。


    那是他早已丟失多年的東西,仿佛時間倒流一般,在這幅老朽的軀體湧現。


    他從代號彩戲師的殺手,重新變回武人連繩。


    練武功與變戲法,難道真的不能混作一談?那眼前人,又是什麽?


    一個毛頭小子能夠做到,他又憑什麽不能?


    帶著一較高下的決心,戰而勝之的勇氣,連繩不退反進,發聲怒吼,宛若龍吟。


    雙刀再次抵住披風,劇烈旋轉,火光紛飛。


    熊熊烈火,越燒越加熾熱,熾意大盛,將氣流化作焚風。


    程舟鷹捉已至,連繩借力躍起,人隨刀轉,刀借風勢,化成一團火焰風暴,上下左右連斬。


    火光如此熾烈,仿佛連繩自己也被點燃,要燒掉過去,照亮未來。


    刀鋒還未加身,焚風就引燃了程舟頭發。


    火焰重疊,人影交錯,阻礙了視線,鷹捉一把落到空處,脊背多出幾道焦痕。


    程舟眼皮猛跳,來到這方世界後,第一次體會到危險的警兆。


    他深吸一口長氣,擰腰晃膀,放馬奔馳,打出專屬於二練大成的秘式。


    殺法·三皇連環翻手錘!


    這本是北派武術名家,三皇炮錘門著下的名招,後經楊道人改進,成為留給程舟的兩記殺法之一。


    如此剛拳錘勁,號稱拳打轟天炮,必須具備汞血銀髓,基礎夠硬,才能著手修煉。


    個中運勁精義,全在一個炸字,就算一個數百斤重的銅人擋在前頭,隻要挨上那麽一錘,也會被從內部爆破,炸得四分五裂。


    他腳步極快,使得加速度在極短距離,一個瞬間就攀上高峰,雙手空握驟緊,如同鍾擺晃動,將兩隻大錘砸出去。


    此時此刻,旋轉多次的連繩,也聚攏出無比凶猛的刀勢。


    兩人正麵一決,連發數十下劈斬錘擊,空氣震爆,穿雲裂石


    數十次碰撞過後,勁力衝蕩開來,陪伴連繩數十載的老夥計,崩裂成無數碎片。


    碎片裹著火焰,飛濺各處,引燃灌木雜草。


    火樹銀花開,恰似星雨夜落,迷離如幻夢。


    連繩胸口衣服凹陷,要害受到重創,強自提住一口氣。


    這一口氣泄出,體內勁力衝爆,他便會當場斃命。


    程舟也受了點皮外傷,身上多出好幾道創口,滄浪鱗紋被刀刃連擊斬破,最嚴重那道從肩口劃到腰腹,隱有血水溢出。


    特質火油附著他的皮膚,騰起滾滾白煙,換做尋常人的話,肯定一時難以撲滅,可霜氣蔓延,吸收熱量,頓令烈焰盡歸於無。


    短短數息時間,一小片血肉在高溫燃燒下,燒成黑碳形狀,足以讓人休克的痛楚襲來,又生成極度的逼命刺激——連繩還沒服輸,還在準備反擊的絕殺!


    不過,對於我輩武人來說,這才是真正的痛快!


    程舟吐出一大口濁氣,視線極其短暫的與連繩會於一處。


    連繩眼底映著灼灼火光,眼白和瞳孔都有些模糊,但那一點火光,恰似他心中的驕傲與堅持,再也難以熄滅。


    “再來啊!”


    他臉上似笑非笑,看不出是興奮還是嘲諷,鼻音嗡嗡低沉,帶上些許模糊不清的氣音,放在當前環境裏倒有一股莫名的和諧。


    程舟的眼神兀然空了一下,好像又聽見了拳與刀密集的碰撞聲,分明是劇烈的戰鬥,節奏又那麽的悠揚,清脆如風鈴。


    連繩終於笑出聲來,從懷中掏出一團長繩。


    “神仙索,起!”


    那是再普通不過麻繩,材質看不出有何稀奇,被他手腕發力,將一頭擲向空中,竟然繃緊挺直,朝天升起,就好像有人在上麵接住一般。


    不知什麽時候起,半空還多出朵烏雲,雷鳴聲連。


    長繩越升越高,繩端沒入雲中,綿延二十餘丈。


    連繩猛地向上攀援,身足離地,程舟下意識追擊,可手剛要搭到長繩,又心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一瞬猶豫,連繩漸爬漸高,隱於雲中,不知所蹤。


    不對,不對,肯定有哪裏不對。


    連繩不可能擁有這樣身法速度,否則一早就該拿出來,又何必被自己打得十死無生?


    可視野之內,根本找不見他的影子,唯剩一條神仙索,搖搖晃晃,分外詭異。


    身體本能在發出警告,要自己千萬不要靠近,雙眼收集到的外界信息,又經大腦綜合判斷,得出結論——完全沒有問題。


    究竟何者為真,何者為假?難道自己會被雙眼或者大腦欺騙不成?


    真....假....欺騙....原來如此!


    好像有一道火光在腦子裏炸開。


    程舟身子一晃,那些零零碎碎的想法靈感,一下子拚湊整齊,晚清時候的記憶變得清晰。


    他想起領事館前的白蓮教徒,口呼教歌,目睹“神跡”,手掐法印,然後對上槍林彈雨,也能凜然無懼。


    這等宗教儀軌,不就是對自己內心的欺騙,通過聲音、肢體動作、光影變化,從而實現催眠效果。


    既能對己,那便能對人。


    他又想起與花拳王的一戰,步亭練就水火仙衣,能用皮膚觀察周圍環境,下意識作出最佳反應,但他不肯相信自己的拳,所以最終勝利者成了自己。


    腦中雜念千百,現實不過一瞬。


    程舟察覺不對後,猛然閉上了雙眼,視野驟然陷入黑暗。


    他舍棄了目光,放空了大腦,用皮膚來感受,用心靈作出判斷。


    晚風帶來煙火氣,帶來飛沙聲,帶來人體盡力遮掩的呼吸,還有一股在綠洲裏特立獨行的老人味。


    他順著風之流動,選定一個方向,快步奔騰疾走,炮錘連環轟出。


    約莫十幾米外,有人發出驚呼,暴吼一聲,捏緊袖中蠟丸,合身撞向去。


    這蠟丸乃是宮中的秘製霹靂子,凶名昭著,危險異常,隻消激發一枚,就能把他這等級數的高手,炸得手腳亂飛。


    既可殺人,亦能用來同歸於盡。


    程舟身隨勁走,及時變向,側步一扭,躲過攔腰而來的惡風,左拳砸中來人後腦,右拳砸中後心。


    生死,也就是這兩下。


    一拳砸碎顱骨,第二拳打斷脊柱。


    轟然一聲,勁力在人體炸開,皮肉炸裂,血濺三尺。


    那人被當場錘死在地,人臉朝下,整個人都砸進泥裏,微微下陷。


    手掌無力鬆開,幾枚蠟丸滾落到底,沒能派上用場。


    程舟再睜眼,水火仙衣,練皮大成,今朝成就。


    彩戲師再無奇跡。


    神仙索暫成絕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黃飛鴻開始橫推諸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荒川幽穀柳青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荒川幽穀柳青衣並收藏從黃飛鴻開始橫推諸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