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柏華前腳剛離開港口,後腳黎雅博的人到了,馬仔們都沒來得及撤,被黎雅博的人通通攔在了港口。


    簡直就像是掐著點來的。棄了幾個不重要的小嘍囉,黎柏華一行人隻開了兩輛車離開港口。


    方嚀注意到趕來的車輛裏竟然還有便衣警車,因為雨勢太大,警車又沒亮燈,看起來跟保鏢車差不多。


    “警察來了。”方嚀說。


    “那又怎樣?”早料到會有這一步,黎柏華滿不在乎,“他以為就他能請警務處長喝茶聊天?”


    對普通民眾來說,警察代表了法治社會的威信,但這些有錢人卻壓根沒把警察當回事。


    黎柏華從後座的儲物櫃中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方嚀。


    “你的那些不動產和經營項目,我已經讓買家們把錢打到你指定的幾個國外賬戶上了,這些錢不是小數目,找了不少銀行,分了十幾筆,你自己找會計師對賬,不會少你。按照之前我們說好的,你把股份賣給我,簽字吧。”


    方嚀沒有猶豫,立刻簽了字。


    黎柏華笑道:“爽快,跟方小姐合作就是舒心。”


    方嚀知道黎柏華說的舒心,指的是他壓根就不擔心她有那個本事使詐。


    黎柏華是個多疑的人,但對於方嚀這樣的,沒必要,不得不說她很懂得怎麽讓一個男人對她放下防備,用她那張柔弱美麗的臉,聽話又配合,不像沈司渝,沒有腦子也不聽話。


    樂得成全她,黎柏華甚至還順道關心了她一句:“這麽多錢,方小姐打算怎麽用,投資還是炒股?”


    眼裏劃過一絲迷茫,方嚀輕聲說:“我不懂那些,就存著吧,吃利息也夠我一輩子生活了。”


    黎柏華哈哈大笑。


    當了七年的豪門太太,還是一事無成。


    所以說錢還是要給會花的人,給她,簡直就是浪費錢,不過這也正是他要的。


    忽然來了電話,黎柏華一點也不避諱她,直接接了起來。


    黎氏的股價最近陷入低迷,背後有他不少操作,利用幾家空頭公司的名義收購和拋售,操控股價漲跌,順便還能把自己手頭的髒錢利用股市全部洗幹淨。


    而方嚀一點也不關心這些,她正在用手機算她的那三百億。


    黎柏華不禁嗤笑。她心安理得地做了七年的豪門太太,在這座大金籠裏待了七年,被兩任主人豢養,早已經被徹底養廢了,出了籠子,她未必能活,可惜她認識不到這點。


    掛掉電話,黎柏華對她說了,他幫她安排的出國路線。


    做到這一步,已經遠遠超過她的訴求,方嚀疑惑的心思都寫在臉上,黎柏華很快看穿,難得對她解釋。


    “放心吧,沈司渝是個自以為聰明的蠢貨,你和我都差點折在她手裏,你能放下之前的恩怨再來找我,我當然也要給出我的誠意。”


    他不會動方嚀,她根本不值得他費心思去對付。


    而且,恨歸恨,到底他和黎雅博都姓黎,如果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利益爭奪,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當初他和黎雅博爭權,黎雅博陰招不少,後來甚至說把他的老婆和孫女都賣到了東南亞,東南亞是什麽地方,是個人都知道,女人和小孩去了那裏,不死都得掉層皮。


    黎柏華縱橫半世,害過人,也被人害過,家人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和軟肋,他隻能低頭認輸。


    他事後去接她們,卻發現她們根本沒有被賣去紅燈區,而是悠哉地住在度假酒店裏,他那個還在讀幼稚園的小孫女甚至什麽都不知道,還一臉興奮地跟他說,雅博哥哥派人帶她來這裏玩,還給她寄來了好多玩具。


    他這個侄孫,行事毒辣又陰險,狠起來時讓人咬牙,可狠厲之下對孩子的溫情,卻又讓人心情複雜。


    或許人性本就是這樣,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楚,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們這種人,為權為錢,為名為利,根本沒有純粹的感情,算計裏或許帶著幾分真情,真情中永遠夾著算計,到頭來,到底是算計更多,還是真情更多,自己都分不清。


    他成全方嚀,幫方嚀出國,其中也有黎雅博的緣故,越是陰謀家,越會在一些細枝末節上施舍他們人性中為數不多的善意。


    說到彼此的家人,黎柏華最想知道的還是當年黎一明的死究竟跟黎雅博有沒有關係。


    搭上了最大的靠山,黎雅博的脫身隻是時間問題,隻有他父親的真實死因,才足夠讓他在家族中徹底失勢,對他一招致命。


    黎柏華查到這裏頭有端倪,可警方早把那場車禍定性為了意外,當年的那些證人,去世的去世,移民的移民,本以為方嚀肯定知道一點線索,結果她也不知道。


    黎柏華又問了一遍,方嚀這次依舊搖頭,說:“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黎一明是我的丈夫,如果他真的是死在黎雅博手裏,不用你說,我也會為我的丈夫報仇。”


    她一開始同意跟黎柏華聯手,一是為了拿回屬於自己的那部分遺產,二也是調查為了黎一明的死因,這點黎柏華很清楚,她比他更想知道黎一明到底是怎麽死的,沒必要瞞他。


    黎柏華皺眉,最關鍵的事實不知道,終究還是差了口氣。


    把方嚀送到臨時住處後,黎柏華又提到送雅學跟她一起出國的事,方嚀拒絕了。


    既然已經決定劃清所有界限,黎雅學作為黎氏的一份子,當然也是,她心裏早就打算好了。


    之前答應,不過是因為前段時間雅學陪她在澳洲休養,她不便外出,有很多忙需要他幫,比如為之後在國外的定居做好提前的打算。


    雅學早已決定要跟她一起出國生活,自然樂意,一切就等她在國內所有往事塵埃落定。


    黎柏華的車開走了,方嚀在原地佇立片刻,握緊手機,轉身進門。


    還未從港口的大雨中徹底回過神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正有一輛車正隱蔽地停在旁邊。


    車上的男人撥通電話。


    “轉告老板,我已經按他的吩咐,跟著黎柏華的車,找到太太現在的落腳點了。”


    -


    港城變天了。


    天氣轉晴,整個股市和金融市場都在動蕩,新聞報道目前法院正在起訴的黎氏掌權人遇襲,讓人不得不懷疑襲擊者是否來自集團內部。


    黎柏華被叫到了警局接受調查。他顯然早有應對,被關了48小時後,又從警局出來了。


    不過這48小時大概率不好過,一出來,黎柏華也不裝了,直接公開奪權,現在黎雅博官司纏身,就算他背後有靠山,警局和法院也照樣沒少去幾次,這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


    黎柏華一派步步緊逼,兩方打得不可開交,媒體和民眾天天在社交媒體上看熱鬧,方嚀準備著出國的事宜,偶爾看兩眼新聞,仿佛這一切都跟她無關。


    直到某天方嚀如往常般,從外麵購置東西回來,幾個保鏢正站在她的臨時別墅裏。


    平靜地放下手裏的購物袋,方嚀知道這些保鏢是誰的人。


    “走吧。”她說。


    幾個保鏢墨鏡下的眸子麵露驚訝,來之前,老板吩咐他們絕對不可以對太太動粗,他們還在想,如果太太反抗激烈,要怎麽把太太安然無損地帶到老板麵前。


    方嚀被帶到了醫院。


    黎雅博在這裏休養,他把自己包裝成被同族叔公誣陷迫害的受害者,裝模作樣地申請了警方保護,專屬病房外,不止有保鏢,還有好些警察。


    方嚀走進病房,果然看到了男人坐在病床上。


    穿著病號服,換了副新的眼鏡,臉上的傷口已經見好了,依舊是英俊深邃的眉眼,頭發沒有打理,柔軟地耷下來,看起來還真有那麽一點虛弱無害的樣子。


    見她來了,黎雅博招手,讓她坐過來。


    方嚀聽話地在病床邊坐下。


    沉默須臾,還是黎雅博輕聲開口。


    “這麽久沒見,都不關心一下我嗎?那天你不是都看見了,黎柏華是怎麽對我的。”


    “醫生說,以後我恐怕要拐杖不離身了。”對自己的傷勢,他說得很平靜。


    方嚀靜靜地看了一眼他蓋在被子下的腿。


    她的反應太平靜了,可那天在港口的倉庫裏,他看到她的眼裏分明是有動搖的。


    黎雅博問:“你不相信?”


    方嚀隻說:“救護車來的那麽及時,連警察你都叫來了,準備的這麽充分,你的腿又怎麽會有事?”


    當時看他那麽可憐地躺在地上,她還去看他的情況,她還以為他真的犯傻,什麽贖罪,什麽見她,直到出了港口,看到港口外的景象,她才反應過來。


    黎雅博從不做任何多餘的事,哪怕真的斷了條腿,也會把這條斷腿的利用價值發揮到最大。


    即使黎柏華早有應對,警察暫時把他放了,但警察定不定罪又如何,反正媒體給一個人定罪,從來不需要任何證據。


    黎柏華會利用媒體控製輿論,黎雅博也會這一招,他受了這麽重的傷,成了受害者,民眾總是偏愛弱者。


    眼見黎雅博帶著黎氏投靠了內地,黎柏華急了,他最恨的就是當年黎雅博找人壓斷了他的一條腿,在接到黎柏華的電話後,黎雅博索性就借著他的衝動,答應了赴約,但前提是他要見到方嚀。


    隻要方嚀回到港城,一切就容易了。


    不但要找到她,讓她再也不能離開他,也要讓黎柏華露出馬腳,黎柏華始終躲在幕後,為了把他逼上眾矢之的的槍口,黎雅博不介意犧牲點什麽。


    一條腿又怎麽樣,隻要他還活著,隻要黎氏還在他手裏,身體發膚,都可以是被他利用的工具。


    然而。


    他想要讓黎柏華成為眾矢之的,隻要有媒體渲染,哪怕他隻是刮破了一點皮,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


    又何苦真的用一條腿作為代價。


    見她臉上平靜的表情,那天他放下尊嚴的挽留沒有留住她,現在她知道了一切,更不會再願意同他多說一句話。


    這幾年,他一直都在逼她,他們在一起是他逼的,他和她的孩子是他強行要來的,就連如今她出現在這裏,也是他派人去抓她過來的。


    這些天,他的人一直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一直在準備出國,有條不紊地準備著,一絲猶豫都沒有。


    黎柏華為了引他出來,把她叫回了國,他將計就計,借著黎柏華的手,終於找到了消失小半年的她。


    然而她好好的,他們的孩子卻沒有了,可見她有多大的決心離開他。


    叉車壓斷他腿骨的那一刻,極致的疼痛下,黎雅博想的是這樣她會願意再給他們之間一次機會嗎?這樣她這些年在他這裏受過的委屈和屈辱,可有一絲得到緩解?


    逼了她這麽多年,黎雅博終於還是後悔了,後悔是自己一手造成了他和她今天的局麵。


    他們的關係徹底走到了一條死路上,而這條路是當初他親手封死的。


    黎雅博閉了閉眼,低啞的嗓音中維持著他強撐下來的體麵。


    “保鏢說,他們把帶你過來的時候,你很配合。”頓了頓,他問,“是因為覺得自己逃不掉,所以不想浪費力氣嗎?還是…其實你是願意留下的?”


    方嚀沒有回答,低著頭輕輕一笑,仿佛是在嘲笑他的這個問題。


    “我怎麽覺得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會放過我,對嗎?”


    “我聯合黎柏華把你害成這樣,你官商勾結、利用政府項目斂財、賄賂官員、幹涉政府選舉,對那些股東進行人身威脅,逼得他們精神崩潰,最後隻能去跳樓,你的這些事也是我向警察曝光的,等你對付完黎柏華,下一個就是我。”


    她一字一句地承認對他的背叛,這已經是她背叛他的第二次。


    但這一次,她的眼裏不再有任何對他的恐懼。


    聽著她坦白的這些,黎雅博也不再像上次那樣憤怒不已,恨不得直接掐死她。


    他隻覺得無奈。


    “你想要報複我,你大可以直接去報警,至少警察一定不會害你,為什麽要去找黎柏華?難道在你眼裏,我還不如他值得你信任嗎?方嚀,這些年,我對你的好,你一點都看不到嗎?”


    “……心甘情願地留在我這邊,對你來說就那麽難嗎?”


    一麵承受著她的背叛,一麵卻還要擔心她的安危,這小半年一直找不到她,到最後他隻能在黎柏華那裏將計就計,才真正確定她沒事。


    帶著苦楚的一連串反問,方嚀仍舊淡然地看著他。


    “留在你身邊,等做了親子鑒定以後,你會讓我打掉這個孩子嗎?”


    “我跟黎柏華至少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們都想殺了這個孩子。”


    除了黎柏華,也隻有黎柏華,否則她絕對不可能有這個機會。


    黎雅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然而不回答就是一種默認。


    縱使要打掉孩子,也不該利用黎柏華那樣的人,他感歎她的天真,沉聲道:“你讓黎柏華幫你找醫生,如果黎柏華動手腳,別說孩子,到時候連你的命都沒有了,你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方嚀輕舒了一口氣。


    “其實從懷上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就以為我沒命了,說實話,能活到今天,我覺得每一天我都在苟延殘喘,要是真死了,我反而還要謝謝黎柏華幫我解脫了,要是留在你身邊,我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不是嗎?”


    黎雅博心裏一疼,她還真的想過自殺。


    “……沒有了這個孩子,你就解脫了嗎?”黎雅博嘴角苦笑,為她寧可自殺也不願和他在一起的決絕而悲哀,“你有沒有想過,就算這個孩子沒了,我不放你走,我們還會有下一個?”


    “不會了。”方嚀說,“打掉了這個孩子,我以後都很難再有孩子了。”


    看到黎雅博詫異的眼神,她主動解釋:“那段時間你不是請了醫生來給我檢查嗎?醫生說,就算我撕裂的傷口治好了,也沒有傷到子宮,但心理出了問題,會影響激素分泌,身體會越來越差,如果一直這樣,以後再懷孕的幾率微乎其微。”


    黎雅博啞聲:“……為什麽醫生沒跟我說?”


    “是我求醫生替我保密的,我跟她說,我怕以後生不了孩子以後被你嫌棄,你不要怪她,她是因為可憐我,才答應替我保密的。”


    “……”


    他當時以為找最專業的醫生,就可以撫平那天她所受到的傷害,隻要她的身體徹底養好了,他們就能當那天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他可以逼著自己去忘記那天她和雅學的事,她也可以原諒那天他在暴怒之下的行為。


    縱使在媒體麵前,黎雅博有一萬種話術能為自己開脫,但此刻,在她麵前,他隻能語塞。


    “對不起,我……”


    ”沒事,我本來也沒指望生孩子,這樣正好遂了我的願。”方嚀深吸了口氣,忍下鼻尖的酸澀,故作輕鬆地說,“不過那段時間我真的挺恨你的,很難熬你知道嗎?上洗手間都跟受刑一樣,後來醫生還給我用了尿袋,我之前還以為至少要等到我七老八十了,才能用得上那個東西。”


    那段時間,她躲在洗手間裏哭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是什麽貞潔烈女,但那個晚上,對她來說真的是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太痛了,沒有絲毫快樂可言,也讓她再次認識到了他的可怕,如果這個孩子真的生下來,這個孩子也會是她的陰影。


    視線移到了他的腿上,她輕聲說:“我知道你的這一條腿,都是在你的計劃裏,你不會讓自己白白斷這一條腿。但我就當是你對我的報應了,我們之間兩清了,黎雅博……你放我走吧。”


    聽到她的這聲請求,男人的臉色一白,明明是她在請求放她走,但這一刻他卻害怕她真的會走,無論他放不放手。


    如果他不放手,她是不是就真的要自殺了?


    她明明沒有動,依舊坐在他麵前,他卻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扯進了懷裏。


    在她麵前變成了肮髒狼狽的落水狗沒用,斷腿沒用,低聲下氣的挽留沒有用,那天她還是說走就走了。


    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辦法了,除了他最擅長的威脅與利誘。


    “你走不了……”他緊緊抱著她,近乎咬牙說,“你怎麽能走,你父親的事還沒有解決。”


    方嚀被他抱著,感受到他微微顫抖的身體。


    之前確實很害怕方成國的死曝光,她怕遭到懲罰,她怕黎雅博拿著這件事威脅她,為此這幾年一直和弗朗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個秘密。


    現在終於他說出口了,而她的內心隻有一片平靜。


    “外麵就是警察。”她說,“如果你不讓我走,我也認了,如果你不跟警察說,我去自首也行。”


    黎雅博微微放開她,眼裏是對她的不可思議。


    但很快他就想通了,她為什麽忽然願意自首。


    他目光一痛,看著她:“你早就想到了我會在你出國之前把你抓回來是嗎?你今天過來,就是逼我幫你選擇,要麽我放你走,你遠走高飛,要麽我不放你走,讓你因為你父親的死進監獄,無論哪種結果,對你來說都是好的,因為你可以徹底離開我了。”


    所以今天保鏢帶她過來的時候,她一點也沒反抗,甚至沒想過逃跑。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她知道無論她在這輪旋渦中如何掙紮,她永遠也不可能真的為自己爭取到所謂的自由。


    與其這樣,還不如當初在得知黎一明的死訊後,乖乖地卷著鋪蓋走人,事情也不會演變到今天這個地步。


    終究是她太貪心,舍不得黎太太的頭銜和這些榮華富貴,卻忘了自己根本沒有那個本事。


    這個籠子是當初她自己選擇踏進來的,光鮮亮麗下的辛酸苦辣,既然選擇虛榮,那就承受代價,直到黎雅博一逼再逼,用黎一明的遺產、用她那個人渣的父親,她意識到他們這些人的可怕,她試圖和他們掙紮和斡旋過幾次,自以為可以和拿著鳥籠鑰匙的人抗爭,但最後除了她自己一身傷,他們什麽事都沒有。


    她看著他,語氣平靜:“所以你要怎麽選?”


    黎雅博喉間一窒,沉聲說:“就算你真的走了,你就這麽有把握我以後找不到你嗎?”


    方嚀搖頭,誠實地說:“沒有把握,但我還是想試試,如果以後你真的找到我了,那我也認命了。”


    黎雅博被她死灰般絕望而淡然的話給堵得啞口。


    從前看她掙紮、看她反抗、如今她絕望地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他卻也跟著絕望了。


    她約莫是這輩子也不可能心甘情願去愛他的,如果他逼著她愛,她或許也會愛,但意義又在哪裏,他把她逼得半死不活,他又因為她的半死不活而難過和悲哀。


    黎雅博苦笑一聲。


    從來都是他逼她,她沒得選,如今風水輪轉,成了她逼他,他沒得選。


    -


    日沉西山,特級病房裏亮起燈,黎雅博坐在病床上,側頭看了眼外頭的夕陽。


    幾個保鏢敲門而入,每人手裏都拿著箱子。


    黎雅博讓他們把箱子都一一打開,全都是琳琅滿目的珠寶首飾。


    “都是之前在拍賣會上給你拍的,還沒來得及送給你,拿去吧。”


    他朝其中一個保鏢招手。


    保鏢走過來,將箱子放在麵前,打開禮盒,黎雅博拿起鵝絨中那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手鐲。


    “之前打碎了送給你的一隻手鐲,後來我又去搜羅了一個差不多的,你看看,是不是很像?”端詳了幾秒,黎雅博將手鐲放在方嚀的手心裏,“這隻手鐲有年頭了,聽說曾經還是民國第一夫人的珍藏,已經算是古董級別的藏品了,最好不要戴,收起來更好,以後萬一有需要,再出手。”


    方嚀早就不記得之前被他打碎的那隻手鐲長什麽樣了。


    她搖搖頭:“不用了。”


    “拿著吧,你不拿,就隻能送博物館了。”黎雅博輕聲說,“這段時間我已經給內地的博物館捐了太多東西了,實在不想再往那裏送錢了。”


    方嚀還是不要:“你給我,我拿著也沒用,還不如捐到博物館,留給其他人欣賞。”


    黎雅博微蹙眉:“別固執好嗎?買來送你的東西,我不想讓其他人欣賞。”


    “……固執的是你,我說了不要。”方嚀不禁問,“你不怕我拿去丟掉嗎?”


    “你不會,你不要我都不會不要錢。”


    “……”


    他在說冷笑話嗎?


    麵對方嚀無語凝噎的表情,黎雅博笑了笑:“開玩笑的。”


    安排好這些身外之物,他收了玩笑的心思,又問她:“你把你的那些產業都賣了,黎柏華給了你多少錢?”


    “差不多300億,具體的還要再算。”


    黎雅博扯唇:“他給錢倒是爽快,”微微一頓,他問,“這不是小數目,你會打理嗎?離我的那些案子開庭還有點時間,我幫你安排。”


    “我已經找好人了。”方嚀說,“在國外休養的這段時間,我已經讓人替我安排好了。”


    黎雅博:“真的?不是黎柏華幫你安排的人?”


    “不是,都是我自己安排的,黎柏華不知道,你也不用不相信,這幾年,我還是學了一點東西的。”方嚀細聲說,“雖然這些東西在你眼裏肯定還上不了台麵,不過管理資金、投資什麽的,總歸在慈善會待了一段時間,我還是會的。”


    說到這兒,方嚀微微一笑:“這點要多謝你,這三年教了我不少。”


    至少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丈夫離世後、麵對龐大的遺產和咄咄逼人的黎氏宗親們不知所錯的那個方嚀了。


    聽到她說謝謝,不知道為什麽,黎雅博不覺得高興,隻覺得胸口隱隱有些發疼。


    他一直以為,這幾年她隻記得他對她不好的,全然忘了他對她好的。


    原來她也記得,隻是平時從未以真心相待,她沒說過,他也以為她忽略了。


    黎雅博點點頭,柔聲說:“那就好。”


    “眼光放長遠一些,平時多看看新聞,所有類型的新聞都要看,就算是你不感興趣的軍事新聞,這些都能夠幫你判斷現在的市場應該投資什麽,將來的市場應該看準什麽。”


    他絮絮叨叨囑咐了很多,幾乎是想到了她出國後會發生的一切情況。


    說完了他要說的,黎雅博忽然沒什麽可說的了。


    這時方嚀說:“我也有東西給你。”


    她拿起筆,給他寫了一份雲端的賬號和密碼。


    “是有關黎柏華的一些利用股市洗黑錢的證據,他以為我不懂這些,對我沒什麽防備,所以我都備份下來了。”


    “這些對我來說沒用,就算我有這些證據,憑我一個人,我也扳不倒他,給你吧。”


    黎雅博怔愣地看著她。


    “你沒想到是嗎?黎柏華肯定也沒想到。”方嚀說,“其實是我給自己留的退路,本來想著如果黎柏華這次還對我耍詐,不給我錢,又不幫我打掉孩子的話,我就拿著這些東西來跟你投誠,沒想到這次他還挺誠心的,倒顯得我狡詐了。”


    明白過來全部,原來她誰都不信,對誰都防備了一手,黎雅博嗓音低啞:“你跟我投誠,那你想要什麽?”


    “如果非要用這些東西來交換什麽的話,那就是雅學吧。”


    “你還想著雅學?你想讓他跟你一起走?”


    聽她提到雅學,男人原本鬆緩的眉眼一下子又變得沉重。


    方嚀搖搖頭:“你不可能讓他跟我一起走的,我也沒想過。”


    “那你要什麽?”


    “不管你以後把他趕到哪兒去,至少讓他活著,可以嗎?”


    雅學是她在黎家唯一真摯的溫情,她還是想為他求一條出路。


    黎雅博抿唇,到最後,還是不甘地問了她一句:“都要走了,還念著他,就那麽喜歡他?”


    方嚀坦誠道:“當然喜歡,畢竟也一起生活這麽多年了。”


    他又問:“那爹地呢?”


    方嚀皺眉:“我不明白你總糾結這個幹什麽,你爹地都死了那麽多年了。”


    黎雅博固執道:“你先回答我。”


    事到如今,也沒有再撒謊演戲的必要,方嚀仔細想了想,如實說:“應該愛吧,但也沒多愛。”


    對黎一明,更多的是依賴和攀附,一開始就清楚地意識到跟他的差距巨大,就算後來真嫁給他了,她也沒想過要奢求什麽,安心地做他籠子裏的金絲雀,直到他死了,她才有了一絲飛出籠子的野心。


    不過當然,她的這份野心最終被黎雅博給踩碎了,也讓她意識到了她的妄想有多愚蠢。


    因為父親和雅學,他不知生了多少次氣,不知嫉妒過多少回,到頭來,她居然誰都不愛。


    自嘲地歎了口氣,黎雅博不敢問她是否愛過他,或許還不如父親和雅學。


    夕陽徹底沒入地平線,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黎雅博讓保鏢護送她安全回到別墅,走之前,他說:“再抱一下吧。”


    方嚀沒有拒絕,在他擁她進懷裏的時候,她第一次伸出手,手掌輕輕覆在他的背上,回應了他的擁抱。


    感受到她的回應,黎雅博身體一僵,放開她,眷戀地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又吻她的眼睛和臉頰,最後在她唇角一吻。


    和那天在維港看完煙花時一樣,一腔的愛意洶湧,最後也隻化成了幾個輕柔而克製的吻。


    這幾年他們加在一起說的真心話,可能都不如今天一天說得多,同床共枕多年,他們從未像今天這般,彼此之間徹底敞開心扉說話。


    不用再想著任何的算計,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沒有任何保留。


    黎雅博忍不住問她:“方嚀,如果在爹地之前,你先遇見我的話,你覺得我們會在一起嗎?”


    沉默了好久,方嚀誠實地搖頭:“我不知道。”


    黎雅博說:“你假設一下。”


    方嚀說:“沒有什麽假設。”


    這個假設簡直就跟夢一樣。


    而她已經很久不做夢了,因為夢都是假的,再美好也是假的。


    跟著保鏢出門,方嚀忽然想到什麽,又突然折返回來。


    黎雅博的眼睛一瞬間亮了一下。


    然而她並不是改變主意要留下,而是對他說:“有個你之前問過我的問題,我忘了回答你了。”


    黎雅博:“什麽?”


    “那天從維港看完煙花回來,你告訴了我很多你曾經經曆過的事,你的小時候,還有你的少年時期,你問我,你和你父親之間的恩怨,我能不能理解你,我當時在裝睡,所以沒有回答你。”


    頓了頓,方嚀一笑,輕聲說:“我能理解你。”


    她也是煎熬著長大的,沒有誰比她更能理解他的掙紮和痛苦。


    黎一明是她的丈夫,可卻是那樣的父親。


    她痛恨每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包括她的丈夫。


    即使黎雅博萬分可惡,即使他罪該萬死,可對於父親和童年,他和她一樣,都是可憐人。


    他們本來應該是最能夠理解對方的人,然而命運陰差陽錯,到如今這個局麵,再彼此理解,也沒有用了。


    黎雅博兒時和年少最大的苦痛,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也就那晚,他喝了酒,卸下所有心防,對她說了許多。


    他以為那隻是自己的獨白,隻是因為憋得太久了,需要說出來紓解,他沒指望她能給什麽回應。


    可她回應了,她說她能理解他,理解他那泯滅的良心中,最深處的無奈和苦楚。


    這麽多年,他做盡了一切惡事,不斷地給教堂捐錢,不斷地做慈善,捐助世界各地無父無母的可憐孩子,企圖讓天主和這些孩子們來撫平他內心的空洞和迷茫,可午夜夢回,除了一身罪孽,他還是找不到任何天堂的入口。


    隻有方嚀懂他。


    可是他對她做了什麽。


    方嚀走了,黎雅博怔愣許久。


    望著空曠的門,他紅了眼,內心泛起陣陣酸楚,他再也無法控製,閉眼,喉結一擰,無聲落下淚水。


    -


    港城的天依舊在變。


    接連幾個黎氏核心人物的醜聞曝光,市場專家分析,這些股東們下台的下台,坐牢的坐牢,黎氏這次大概免不了要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換血。


    當年黎一明意外去世,黎雅博私自篡改遺囑內容,這點板上釘釘,就算他有靠山、他的律師團神通廣大,但也隻能為他在其他罪名上把刑期爭取減到最低,保證他出獄後黎氏的天還沒變,而新的高層們也絕不會同意他繼續掌管黎氏。


    黎氏短暫地成為了無主之地,與此同時警方正式展開對黎柏華的調查,就連在定局海外的沈司渝都收到通知,不得不遣返回國接受調查。


    黎柏華怎麽都想不通,直到他被押送到警局,看到了同樣也在警局的黎雅博。


    “叔公,又見麵了。”


    比起他戴著手銬,黎雅博看上去哪裏還有那天在港口的狼狽和落魄,一身整潔西裝,重新換了副金邊框的眼鏡,手裏是根據他的身高特意定製的手杖。


    很快,審訊室裏逐漸傳來黎柏華崩潰的喊聲,望著那些讓他想都想不到的罪證,黎柏華終於明白究竟是在背後狠狠捅了他一刀,不可置信而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他和沈司渝當初不屑方嚀,一開始就沒把方嚀當自家人看,很多項目沒有帶著方嚀做,反倒讓方嚀在這件事成了真正的局外人。


    黎柏華氣得快吐血,拍著桌,近乎猙獰地大喊,喊著讓警察們去抓方嚀。


    警察置若罔聞,在警告多次後,黎柏華仍然態度激烈,最終審訊的警察隻能被迫關閉攝像頭,幾聲悶響後,審訊室終於安靜了下來。


    其中一個警察狠狠朝黎柏華淬了一口:“老坑,利用股市洗錢,卷股民的錢,害我媽賠到血本無歸中風住院,報應,你早晚死啊。”


    黎雅博在審訊室外靜靜聽著,幾分鍾後警員匆忙出來,說黎柏華心梗犯了,讓人趕緊叫救護車。


    手忙腳亂的警員,以及後來被擔架抬出審訊室的黎柏華,黎雅博還真以為黎柏華能有多大的本事,帶上銬子,連個基層警員都打不過。


    隻希望黎柏華能夠活著被推上審判庭,千萬別罪還沒定,人就先被折磨死了。


    -


    新聞這兩天一直在報道黎氏的事。


    就連機場的vip候機室都在放新聞,新聞說黎柏華重病入院,恐怕時日不久,不知是身體真的不行了,還是壞事做多了被惡鬼纏身。


    惡鬼真要纏身,也不會等到現在才纏。如果真有什麽惡鬼纏身,那黎氏大半的人估計早就瘋了。


    方嚀也不可能坐在這裏喝咖啡,離飛機起飛還有一段時間,她本來是打算一個人默默離開的,候機室裏卻來了位不速之客。


    是她在讀大學時關係要好的學姐。


    時過境遷,大學生活似乎已經離她過去太久,她甚至已經記不得自己讀大學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賀小姐是方嚀在大學本科時期的研究生學姐,她的丈夫是方嚀的本科導師,夫妻倆都對她有恩,是她唯二還有聯係的大學時期好友,但三年前,為了不連累到朋友,她也逐漸切斷了和賀小姐的聯係。


    如果她最後不能全身而退,她也認了,至少包括她在內,所有人都不會好過,但唯獨對於賀小姐夫婦,她不想連累他們,即使是最絕望的時候,她也沒有去找他們尋求幫助。


    賀小姐的突然到來,讓方嚀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


    賀小姐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醞釀半天,隻擠出來一句:“你發生這麽大的事,為什麽都不跟我們說?”


    “你跟黎學長的事——”


    賀小姐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了。


    “怕你覺得惡心,所以沒敢告訴你。”方嚀低著頭,有些自嘲地說,“現在你知道了,是不是果然很惡心?”


    賀小姐語氣複雜:“說實話,當初你和黎伯父結婚的事,確實是讓我惡心了一陣子,因為我一直以為你是那種踏實地的女孩子……但我老公說各人有命,你是有判斷能力的成年人,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無論好壞後果都得你自己負責。”


    方嚀點點頭:“溫老師說得對,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負責,怪不了任何人。”


    “……”賀小姐歎氣,“方嚀,說真的,要是當年,你沒有去澳城旅遊,沒有遇到黎伯父就好了。”


    方嚀沒說話。


    她發現她跟黎雅博一樣,都喜歡說一些假設的事,但假設對她現在的人生來說,毫無意義。


    靜默許久,賀小姐最終還是開口:“方嚀,當年你去澳城旅遊,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現在你反正也要出國了,我還是告訴你吧。”


    方嚀:“什麽事?”


    賀小姐語氣猶豫:“你還記得你大二的時候,你跟我說你要和室友去澳城旅遊,然後我跟你說,我有一個學長就是澳城人,如果他剛好在國內的話,我可以拜托他帶你們玩,你還記得嗎?”


    方嚀輕輕點頭。


    當時她不想麻煩素不相識的人,婉拒了賀小姐的提議,而且那個學長也婉拒了賀小姐,不過他還是貼心地給她們準備了一份旅遊指南,因為澳城不大,他還特意多寫了一份港城的旅遊指南,用郵件發給了方嚀。


    “我記得,怎麽了?”


    賀小姐歎了口氣:“……那個學長,就是黎雅博。”


    方嚀愣住。


    這個事實給她的衝擊太大,她反應不過來,一直到賀小姐走了十幾分鍾,她才手忙腳亂地從包裏翻出筆記本,打開,登上她已經很久都沒有登錄過的郵箱。


    這郵箱是她當初上學時注冊的,封塵多年,好在密碼是她的生日,所以她還能記得密碼。


    方嚀慶幸自己沒有清理郵件的習慣,不斷地翻著曆史郵件,終於翻到了那封七年的郵件。


    時間太久,而今這份郵件的附件文檔早已經失效,那兩份旅遊指南她再也無法打開,唯獨隻有這寥寥數行文字,還清晰如昔。


    【實在抱歉,因個人私事,無法親自招待,這兩份旅遊指南,希望能幫到你】


    【ps聽cissy說你想去賭場看看,賭場魚龍混雜,女孩子最好不要進去,如果實在想去,務必保護好自己】


    【多謝你在學校對cissy的照顧】


    【祝旅途愉快】


    方嚀翻到自己七年前的回複。


    那時候她讀大二,還喜歡用顏文字,語氣也很稚嫩。


    【哇~謝謝您^^,您太客氣了,平時都是cissy學姐照顧我比較多的,如果您以後來櫨大看cissy學姐的話,請拜托一定要讓cissy學姐告訴我,我想當麵跟您說一聲謝謝~】


    【祝您生活愉快、萬事順意!】


    原來有種錯過真的是會要人命的。退出郵箱,胸口近乎窒息般,方嚀不知所措地大口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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