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線——就是兩根柱子。它們麵對麵地豎在那裏,默默地互相敵視,象征著兩個世界。一根柱子刨得很光滑,像警察崗亭那樣漆著黑白相間的線條。柱頂上麵牢牢地釘著一隻獨頭鷹。這隻嗜食獸屍的惡鳥展開雙翼,似乎正用利爪抓住這根漆著線條的界樁;同時,它又伸出貪婪的鉤嘴,不懷好意地瞪著對麵的鐵牌。對麵六步以外豎著另一根柱子。這是一根削去了皮的粗大圓形柞木柱,深深埋在地裏。柱頂上是一塊鑄著錘子和鐮刀的鐵牌。雖然這兩根界樁都豎在一塊平地上,但是兩個世界之間卻隔著一道萬丈深淵,不冒生命危險就想越過這六步的距離是不可能的。


    這裏就是邊界線。


    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這些無聲的哨兵,頂著鑄有偉大的勞動標誌的鐵牌,排列成屹立不動的散兵線,從黑海起,經過數千公裏,一直伸展到極北地區,伸向北冰洋。蘇維埃烏克蘭和地主波蘭的國界,就從這根釘著一隻老鷹的柱子開始。密林深處有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小鎮,叫別列茲多夫。小鎮離國境線十公裏,過國境線便是波蘭的科列茨鎮。從斯拉武塔鎮到阿納波利鎮是邊防軍某營的防區。


    這些界樁跨過積雪覆蓋的田野,穿越森林中的通道,下到峽穀,又爬上山崗,然後伸向河邊,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注視著冰天雪地的異國原野。


    天非常寒冷。雪在氈靴下麵咯吱咯吱作響。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戴著英武的盔形帽,從那個有錘子和鐮刀的界樁走起,邁著有力的步伐,在他負責的地段內巡邏。這個魁梧的紅軍戰士穿著灰色的軍大衣,戴著綠色領章,腳上穿的是氈靴。大衣外麵還披著一件又肥又大的寬領羊皮外套,腦袋包在呢子的盔形帽裏,很暖和。手上戴的是羊皮手套。那羊皮外套很長,一直拖到腳跟,即使在嚴寒的暴風雪天也凍不透。


    這個紅軍戰士肩膀上背著一支步槍,在巡邏線上走著,皮外套下擺擦著地上的積雪。他津津有味地抽著自己卷的馬合煙。


    在這開闊的平原上,蘇維埃邊境線上的兩個哨兵之間的距離是一公裏,彼此可以看見,而在波蘭那邊是一公裏到兩公裏。


    一個波蘭哨兵正沿著他自己的巡邏線向紅軍戰士迎麵走來。他穿著質量低劣的高統軍鞋、灰綠色的軍服,外麵是一件有兩排亮紐扣的黑大衣,頭上戴著四角軍帽,軍帽上綴著一隻白鷹。呢子肩章上也是鷹,領章上還是鷹,可是這麽多鷹並沒有使他稍微暖和一些。凜冽的寒氣一直鑽到了他骨頭裏麵。他搓著麻木的耳朵,一邊走,一邊用一隻腳後跟踢著另一隻腳後跟,手上隻戴著一雙薄薄的手套,手早就凍僵了。


    這個波蘭兵一分鍾也不敢站下,一停下,他全身的關節馬上就會凍僵。他一刻不停地來回走動,有時還要跑幾步。現在,這兩個哨兵隔著邊界相遇了,波蘭兵轉過身來,跟紅軍戰士並排走著。


    邊界上是禁止交談的,但是,四周是一片荒野,隻在前麵一公裏以外才有人影,誰知道這兩個人是默默地走著,還是違反了國際法呢?


    波蘭人想抽煙,可是火柴忘在兵營裏了。微風故意把馬合煙的誘人香味從蘇維埃那邊吹過來。波蘭人不再搓他那凍壞了的耳朵,他回頭看了看——說不定班長或者中尉老爺會帶領騎兵巡邏隊到邊境線上來,他們會出人意外地從山崗後麵鑽出來查崗的。但是現在四周空蕩蕩的。白雪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空中沒有一片雪花。


    “同誌,火柴借我用一用。”波蘭兵首先開了口,破壞了公法的神聖性,他講的是波蘭話。他把那支插著刺刀的法國連射步槍往背後一甩,用凍僵了的手指從大衣口袋裏吃力地掏出一包廉價煙卷來。


    紅軍戰士聽見了波蘭人的請求,但是邊防軍條令禁止戰士跟境外的任何人交談,而且他又沒有完全聽懂那個波蘭兵說的話,因此,他繼續邁著堅定的步子,走自己的路,他那兩隻暖和而柔軟的氈靴踩著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布爾什維克同誌,借個火點煙,請扔盒火柴過來。”波蘭哨兵這一次說的是俄語。


    紅軍戰士仔細地看了看身旁的這個人,心裏想:“看來這位‘先生’連五髒六腑都凍透了。雖說是給資產階級當兵,他的生活也真夠慘的。這麽冷的天,穿件又薄又破的外套就給趕出來放哨,看他凍得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不抽口煙可真不行了。”於是,紅軍戰士連頭也沒有扭,扔過去一盒火柴。


    波蘭兵接住飛過來的火柴,劃了一根又一根,最後總算把煙點著了。那盒火些又以同樣的方法飛過了邊界,這時,紅軍戰士無意中也破壞了公法:“你留著用吧,我還有。”


    從邊界那邊傳來了回話:“不,謝謝,為這一小盒火柴,我得蹲兩年監獄。”


    紅軍戰士看了看火柴盒。上麵印著一架飛機。飛機頭上不是螺旋槳,而是一隻強有力的拳頭,盒上還寫著:“最後通牒”。他想:“是啊,真不假,把這個東西給他可真不行。”


    波蘭士兵繼續和紅軍戰士朝一個方向走著。在這空曠無人的原野上,他一個人感到太寂寞了。


    馬鞍有節奏地咯吱咯吱響著,馬的腳步又輕快又平穩。黑公馬的鼻孔周圍掛上了一層白霜。馬呼出的白霧消失在空氣裏。營長騎的那匹花騍馬神氣地邁著步子,不時把纖細的脖子彎成弧形,玩著轡頭。兩個騎馬的人都穿著灰色軍大衣,紮著武裝帶,袖子上都有三個方形的紅色軍銜標誌。隻是營長加夫裏洛夫的領章是綠色的,而另一個人的領章是紅色的。加夫裏洛夫是邊防軍人。他是這裏的“當家人”,他的一營人就在這七十公裏的防區內站崗放哨。和他同行的是從別列茲多夫來的客人——普及軍訓營政委柯察金。


    夜裏下過雪。鬆軟的雪地上,沒有蹄印,也沒有人跡。這兩個騎馬的人走出一片小樹林,在原野上策馬小跑。側麵四十步以外,又是一對界樁。


    “籲!——”


    加夫裏洛夫勒緊了馬韁繩。保爾也撥轉馬頭,看營長為什麽停馬不前。加夫裏洛夫從馬鞍上俯下身子,仔細地察看雪地上一排古怪的跡印,好像有人用帶齒的輪子在上麵滾過似的。這是一隻狡猾的小獸留下的,它走的時候後腳踏在前腳的腳印上,還故意繞了許多圈子來弄亂來去的蹤跡。這隻小獸從什麽地方走來的,很難弄明白,但是營長勒住馬要察看的並不是野獸的腳印。離這些獸跡兩步遠的地方,另有一些腳印,已經薄薄地蓋上了一層雪。這裏有人走過。這個人沒有故布疑陣,他是徑直朝樹林裏走去的,腳印清楚地說明他是從波蘭過來的。營長又策馬前進,循著腳印走到了哨兵巡邏線。在波蘭境內十步遠的地方,還可以看見這些腳印。


    “夜裏有人越境了。”營長嘴裏咕噥著。“這回又是穿過三排的防區,可是他們早晨的報告什麽也沒講。他媽的!”加夫裏洛夫的小胡子本來就有些花白,再加上他呼氣凝成的白霜,現在像鍍了銀一樣,威嚴地掛在嘴唇上。


    有兩個人正朝騎馬的人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穿著黑色衣服,那把法國刺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另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黃|色的羊皮外套。花騍馬感到主人兩腿用力夾它,就跑了起來,很快到了那個人跟前。紅軍戰士整了整肩上的槍帶,把煙頭吐到雪地上。


    “同誌,您好!您這兒有什麽情況嗎?”營長一邊問,一邊把手伸給紅軍戰士。因為這個戰士個子很高,營長在馬上幾乎用不著彎腰。大個子戰士急忙從手上扯下手套。營長和哨兵握手問好。


    波蘭哨兵在一旁注視著。兩個紅軍軍官(在布爾什維克的軍隊裏袖章上三個小方塊可就是少校軍銜)同一個普通士兵握手,彼此像親密的朋友一樣。刹那間,他仿佛覺得是他自己在同他的紮克爾熱夫斯基少校握手,可是這種想法太荒唐了,他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下。


    “我剛剛接班,營長同誌。”紅軍戰士報告說。


    “那邊的腳印您看見了嗎?”


    “沒有,還沒看見。”


    “夜裏兩點到六點是誰值班?”


    “蘇羅堅科,營長同誌。”


    “好吧,要特別留神。”


    臨走時,他又嚴肅地提醒戰士:“您盡量少跟他們並排走。”


    當兩匹馬在邊界和別列茲多夫鎮之間的大路上小跑的時候,營長說:“在邊境上隨時都得瞪大眼睛。稍一疏忽,就要後悔。幹我們這一行不能睡大覺。白天越境不那麽容易,一到夜裏,就要十分警惕。柯察金同誌,您想想看,我負責的地段有四個村子是跨界的。這兒的工作更困難。無論你布上多少哨兵,一到誰家辦喜事或者逢年過節,所有的親戚就都越過邊界,聚在一起。這有什麽難的——兩邊的房子才隔二十步遠,那條小河溝連母雞也能蹚過去。走私的事也是免不了的。當然,這都是小事情。也就是一個老太婆偷偷帶過來兩瓶四十度波蘭香露酒這一類的事,但是也有不少大走私犯,他們的資本和規模是很大的。你知道波蘭人都幹些什麽嗎?他們在靠近邊界的所有村子裏都開設了百貨商店:你要買什麽,應有盡有。


    顯然,這些商店決不是給他們那些貧苦農民開的。”


    保爾蠻有興趣地聽營長講著。邊防線上的生活很像是不間斷的偵察工作。


    “加夫裏洛夫同誌,事情隻限於走私嗎?”


    營長悶悶不樂地回答說:“你這可問到點子上了!……”


    別列茲多夫是一座小鎮。這個偏僻的角落從前是指定準許猶太人居住的。二三百座小破房子亂七八糟地擠在一起。有一個挺大的集市廣場,市場中心是二十來家小店鋪。廣場上到處是汙泥和糞便。小鎮周圍是農民的住宅。在猶太人聚居的地區,有一座古老的猶太教堂,坐落在通往屠宰場的路旁。


    這座破舊的建築物,如今已呈現出一片淒涼景象。每到禮拜六,雖然還不至於冷落到門可羅雀的地步,但是光景畢竟不如從前,祭司的生活也完全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樣了。看來一九一七年發生的事情的確非常不妙,因為甚至在這個窮鄉僻壤,青年人對祭司也沒有起碼的尊敬了。不錯,那些老年人還沒有“破戒”,可是有那麽多小孩已經吃起褻瀆神明的豬肉香腸來了!呸,連想一想都怪惡心的!一頭豬正起勁地拱著糞堆找吃的,氣得祭司博魯赫走上去踹了它一腳。還有,別列茲多夫成了區的中心,這也叫祭司老大不高興。鬼知道從哪兒跑來這麽多共|產|黨員,他們越鬧越凶,一天比一天讓人不痛快。昨天,他看見神甫家的大門上又掛出了一塊新牌子:烏克蘭共產主義青年團別列茲多夫區委員會這塊牌子決不是什麽好兆頭。祭司邊走邊想心事,不知不覺到了他的教堂跟前,沒想到教堂門上竟貼出了一張小小的布告,上麵寫著:今日在俱樂部召開勞動青年群眾大會。蘇維埃執委會主席利西岑和區團委代理書記柯察金同誌做報告。會後由九年製學校學生演出歌舞。


    祭司發瘋似的把布告從門上撕下來。


    “哼,真的幹起來啦!”


    神甫家的大花園從兩麵合抱著鎮上的正教小教堂,花園裏有一座寬敞的老式房子。空蕩蕩的房間裏散發著黴味,從前神甫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這裏,他們像這房子一樣老朽而且空虛,彼此早就嫌棄了。新主人一搬進這所房子,空虛寂寞就一掃而光。那間大客廳,虔誠的主人過去隻是在宗教節日裏才用來接待客人,現在卻經常擠得滿滿的。神甫的府第成了別列茲多夫區黨委會的所在地。進前門往右拐有一個小房間,門上寫著幾個粉筆字:“共青團區委會”。保爾每天在這裏花去他的一部分時間,他除了擔任第二軍訓營的政委以外,還兼任剛成立的共青團區委會的代理書記。


    自從他們在安娜那裏為奧庫涅夫結婚舉行慶祝晚會以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八個月了,但是想起來就好像是不久以前的事。保爾把一大堆公文推到一旁,靠在椅背上沉思起來……


    房子裏靜悄悄的。夜深了,黨委會的人都走了。區黨委書記特羅菲莫夫剛才也走了,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現在房子裏隻剩下保爾一個人。窗戶上滿是寒氣凝成的奇異的霜花。


    桌上擺著一盞煤油燈,爐子燒得很旺。保爾回想起不久以前的事情。八月間,鐵路工廠團委委派他為團組織的負責人,隨同搶修列車到葉卡捷琳諾斯拉夫去。直到深秋,這一百五十人的搶修隊從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醫治戰爭造成的創傷,清除毀壞的車輛。他們還經過錫涅利尼科沃到波洛吉這一段路線。這一帶從前是馬赫諾匪幫猖獗的地方,到處都有破壞和劫掠的痕跡。在古利亞伊——波列,他們花費一個星期的時間修複了石頭築成的水塔,用鐵皮修補好炸壞的貯水箱。保爾是個電工,並不懂鉗工技術,也沒有幹過這種活,但是他親手用扳手擰緊的鏽螺絲帽就不止上千個。


    秋末冬初,列車把他們送回了工廠,大家歡迎這一百五十人返回車間……


    在安娜房間裏又常常可以看到保爾了。他額上的那條皺紋舒展開了,還時常可以聽到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聲。


    滿身油汙的弟兄們又可以在小組會上聽到他講過去的鬥爭故事了。他講敢於造反的、被奴役的、衣衫襤褸的俄羅斯農民怎樣試圖沙皇的寶座,講斯捷潘·拉辛[拉辛(1671年卒),1667—1671年俄國農民起義領袖。——譯者]和布加喬夫[布加喬夫(約1742—1775),1773—1775年俄國最大一次農民起義領袖。——譯者]的起義。


    有一天晚上,安娜那裏又聚集了許多年輕人,保爾出人意外地戒掉了一種多年養成的不良嗜好。他幾乎從小就抽煙,那天他卻斬釘截鐵地宣布:“我決不再抽煙了。”


    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開頭有人說,習慣比人厲害,養成了就改不掉,抽煙就是個例子。這話引起了爭論。保爾並沒有參加爭論,可是塔莉亞硬把他卷進來,要他談談自己的看法。他怎麽想的,就怎麽說了:“人應該支配習慣,而決不能讓習慣支配人。不然的話,豈不要得出十分荒唐的結論嗎?”


    茨韋塔耶夫在角落裏喊了起來:“話倒說得挺漂亮。柯察金就愛唱高調。要是戳穿他的牛皮,會怎麽樣呢?他本人抽不抽煙?抽。他知不知道抽煙沒什麽好處?也知道。那就戒掉吧——又沒那麽大能耐。前不久他還在小組會上‘宣傳文明’呢。”說到這裏,茨韋塔耶夫改變了腔調,冷嘲熱諷地問:“讓他回答大家,他還罵不罵人?


    凡是認識柯察金的人都會說:罵是罵得少了,可是罵起來實在厲害。真是傳教容易當聖徒難哪。”


    接著是一陣沉默。茨韋塔耶夫這種挖苦人的腔調使大家很不愉快。保爾沒有馬上回答。他從嘴上慢慢拿下煙卷,揉碎了,然後輕聲說:“我決不再抽煙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這主要是為我自己,也多少是為了茨韋塔耶夫。要是一個人不能改掉壞習慣,那他就毫無價值。我還有個罵人的壞毛病。同誌們,這個可恥的毛病我還沒有完全克服掉,不過就連茨韋塔耶夫也承認很少聽見我罵人了。話是容易脫口就說出來的,比不得抽煙,所以現在我還不能說這個毛病不會再犯了。但是我一定要把罵人的缺點也徹底克服掉。”


    入冬以前流放下來的大量木排壅塞在河裏。秋水泛濫,有些木排被衝散了,順著河水往下漂去,眼看這些木頭就要損失掉。於是索洛緬卡區又派出自己的共青團員去搶救這批珍貴的木材。


    保爾當時正患重感冒,他不願意落在大家後麵,竭力瞞著同誌們去參加勞動。一個星期以後,當碼頭兩岸的木頭已經堆積如山的時候,冰冷的河水和秋天的潮濕誘發了潛伏在他血液裏的敵人——他發高燒了。一連兩個星期,急性風濕病折磨著他的身體,他從醫院回到工廠以後,隻能“趴”在工作台上幹活了。工長見了直搖頭。過了幾天,一個毫無偏見的委員會認定他已經喪失了勞動能力,於是讓他退職,並給了他領取撫恤金的權利,但是他生氣地拒絕領撫恤金。


    保爾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心愛的工廠。他拄著手杖,忍著劇烈的疼痛,慢慢地挪動著腳步。母親曾經多次來信叫他回家去看看,現在他想起了老太太,想起了她在送別時說的話:“總要等你們生病了,受傷了,我才能見到你們。”


    他到省委會領來兩份組織關係證明書,一份是共青團的,一份是黨的,卷在一起。為了不引起更多的痛苦,他幾乎沒有同任何人告別,就動身到母親那裏去了。一連兩個星期,母親又用草藥熏,又按摩,醫治他那兩條腫腿。一個月以後,他走路已經不用手杖了。他內心充滿了喜悅,黃昏又變為黎明。


    列車把他送到了省城。三天以後,組織部給他開了一份介紹信到省軍務部,由軍務部分配他去擔任地方武裝的政治工作。


    又過了一星期,他來到了這個冰天雪地的小鎮,擔任第二軍訓營的政委。共青團專區委員會又交給他一項任務,要他把分散的共青團員組織起來,在這個新區建立團組織。瞧,生活就是這樣不斷變化的。


    外麵很熱。一支櫻桃樹枝從敞開的窗戶外窺視著執委會主席的辦公室。執委會對麵是一座哥特式的波蘭天主教教堂,太陽照得鍾樓上的鍍金十字架閃閃發亮。窗前小花園裏,執委會看門人的妻子飼養的一群小鵝正在活潑地找尋食物,它們跟周圍的小草一樣,蔥綠色,毛茸茸的,十分可愛。


    執委會主席讀完剛接到的緊急電報。他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他把骨節粗大的手指插進蓬鬆的鬈發裏,停住不動了。


    別列茲多夫執委會主席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利西岑今年才二十四歲,這一點,黨內外同誌都不知道。他魁梧,有力,為人嚴肅,有時候甚至很嚴厲,看上去足有三十五歲。他的身體結實,粗壯的脖子上長著一個大腦袋,深棕色的眼睛銳利而嚴峻,下頜的線條清晰有力。他穿著藍馬褲、“見過世麵的”灰軍裝,左胸口袋上戴著一枚紅旗勳章。


    十月革命前,利西岑在圖拉兵工廠“指揮”旋床。他的祖父、父親和他自己,幾乎都是從童年時代起,就在這個工廠裏切鐵、削鐵。


    可是有一年的一個秋夜,利西岑這個一直隻管製造武器的工人,第一次拿起了武器,他從此就投身到大風暴中來了。


    革命和黨不斷地把他投入一場又一場火熱的鬥爭。這個圖拉的軍械匠走過了光榮的戰鬥道路,從一個普通的紅軍戰士成長為團的指揮員和政委。


    戰火和炮聲已經成為過去。現在,利西岑調到這個邊境地區工作,生活過得很安寧。他常常工作到深夜,研究有關農作物收獲情況的綜合報告,而現在這份急電使他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戰場。電文很簡略,是這樣的:絕密。別列茲多夫執委會主席利西岑。


    近發現波蘭頻繁派遣大批匪徒越境,似擬騷擾邊境地區。


    希采取防範措施。財務科現款及貴重物品宜轉移至專區,勿滯留稅款。


    從辦公室的窗戶裏,利西岑可以看見每一個走進區執委會的人。他看見保爾走上了台階。不一會兒,傳來了敲門聲。


    “坐下吧,咱們談談。”利西岑握著保爾的手說。


    整整一小時,執委會主席沒有接見別的人。


    保爾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了。利西岑的小妹妹妞拉從花園裏跑了出來。保爾管她叫小阿妞。這個小姑娘平時總是羞答答的,嚴肅得跟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稱,但是一遇見保爾,就親切地微笑著。這一回,她也是用小孩子的方式笨拙地跟保爾握了握手,一麵把一綹短發從前額上甩開。


    “我哥哥那兒沒人了吧?我嫂子等他回去吃午飯,等了好一會兒了。”妞拉說。


    “小阿妞,去找他吧,屋裏就他一個人。”


    第二天,離天亮還早,三輛大車套著肥壯的馬匹,到了執委會門前。車上的人低聲地交談著。從財務科搬出來幾隻封口的麻袋,裝上了車。幾分鍾後,公路上響起了車輪滾動的聲音。保爾帶領一隊人在大車周圍護衛。他們安全地到達了離小鎮四十公裏(其中有二十五公裏是森林)的專區中心,把貴重物品轉移到了專區財務處的保險櫃裏。幾天以後,有一個騎兵從邊界向別列茲多夫疾馳而來。鎮上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困惑不解地盯著這個騎兵和他那匹跑得滿身是汗的馬。


    到了執委會門口,騎兵撲通一聲跳下馬來,他一隻手扶著軍刀,踏著笨重的馬靴,咚咚地跑上了台階。利西岑皺著眉頭,接過他送來的公文,拆開來,在封袋上簽了字。那個邊防軍人沒容馬緩口氣,又躍上馬鞍,立即沿原路跑回去了。


    除了剛讀過公文的執委會主席,誰也不知道它的內容。但是鎮上的小市民嗅覺挺靈敏。當地的小商販,三個人裏麵一定有兩個是要搞點走私活動的,常幹這種行當,使他們憑著本能就能預測到危險的臨近。


    人行道上有兩個人急急忙忙向軍訓營營部走去。其中一個是保爾。當地居民全認識他:他總是帶著槍。另外一個是區黨委書記特羅菲莫夫,今天連他也紮起了武裝帶,別上了轉輪手|槍——這可就不妙了。


    過了幾分鍾,營部裏跑出來十五個人,手裏端著上好刺刀的步槍,奔向十字路口的磨坊。其餘的黨團員也在黨委會裏武裝起來。執委會主席戴著哥薩克羊皮帽,腰間照例掛著他的毛瑟槍,騎馬跑了過去。顯然是出了什麽不尋常的事情,無論是廣場,還是偏僻的小巷,一下子全都變得死一般的寂靜——一個人也看不見了。轉眼間,小鋪的門都掛上了中世紀的大鎖,護窗板也都關上了。隻有那些無所畏懼的母雞和熱得懶洋洋的豬,還在垃圾堆上起勁地找東西吃。


    在鎮邊的幾個園子裏設下了埋伏。再往前就是田野,公路筆直,可以看出去很遠。


    利西岑收到的情報很簡短:昨夜騎匪一股約百餘人,攜輕機槍兩挺,經交鋒後,於波杜布齊地區竄入蘇維埃國境。希即采取措施。匪徒於斯拉武塔林區消失。本日將有百名哥薩克紅騎兵經別列茲多夫追擊匪徒,特預先告知,切勿誤會。


    邊防軍獨立營營長加夫裏洛夫一小時以後,在通往別列茲多夫鎮的大路上出現了一個騎馬的人,在他身後一公裏是一隊騎兵。保爾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前方。騎馬的人小心地走近了,但是並沒有發現園子裏有埋伏。這是紅軍哥薩克第七團的一名青年戰士,做偵察工作還是個新手。園子裏的人一下跳到路上,把他包圍起來。他看見他們軍便服上都佩戴著青年共產國際的徽章,不好意思地笑了。經過簡短交談,他又撥轉馬頭,迎著行進中的騎兵隊伍跑去。崗哨把紅軍哥薩克騎兵隊放過去,又重新在那幾個園子裏埋伏下來。


    幾個動蕩不安的日子過去了。利西岑接到通報說,匪徒企圖進行破壞活動,未能得逞,在紅軍騎兵的追擊下,已被迫倉皇逃出國境線。


    這裏的布爾什維克組織人數很少,全區才十九個人,他們正加緊進行蘇維埃的建設工作。剛剛組建成的新區,一切都得從頭做起。這一帶是邊境地區,他們時刻都得保持高度警惕。


    改選蘇維埃、剿匪、開展文化活動、緝私、加強部隊裏的黨團工作——所有這些,使利西岑、特羅菲莫夫、保爾和團結在他們周圍的為數不多的積極分子,常常從清晨一直忙到深夜。


    白天,保爾一跳下馬,就走向辦公桌;離開辦公桌,就到訓練新兵的廣場上去;又要去俱樂部,又要去學校,還得參加兩三個會議。夜裏,他又騎上馬,挎上毛瑟槍,厲聲喝問:“站住!什麽人?”還監聽越境走私的馬車的轆轆聲——第二軍訓營政委的白天和大多數夜晚就是這樣度過的。


    別列茲多夫共青團區委會由三個人組成:保爾、莉達·波列維赫和任卡·拉茲瓦利欣。莉達是婦女部長,小眼睛,出生在伏爾加河附近。拉茲瓦利欣是個挺漂亮的高個子青年,不久前還是中學生,他“年輕而早熟”,喜歡驚心動魄的冒險小說,熟悉歇洛克·福爾摩斯[英國作家柯南道爾(1859—1930)的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譯者]的偵探故事和路易·布斯納[路易·布斯納(1847—1910),法國作家,寫過許多冒險小說和曆史小說。——譯者]的作品。他原來在一個區黨委做行政幹事,大約四個月以前才加入共青團,可是他在其他團員麵前卻總愛擺出“老布爾什維克”的架子。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派,專區黨委經過長時間的考慮,才把他派到別列茲多夫來負責政治教育工作。


    太陽升到了頂空。連最隱蔽的角落也被暑氣占領了,所有的動物都躲到-陰-涼的地方,狗也趴到糧倉的牆根底下,熱得懶洋洋地直打盹。所有的動物似乎都離開了這個村莊,隻有一頭豬躺在井邊的水窪中,把身子埋在汙泥裏,怡然自得地哼哼著。


    保爾解開韁繩,忍住膝蓋的疼痛,咬著嘴唇跨上了馬。女教員站在學校的台階上,手搭涼棚,微笑著說:“再見,政委同誌。”


    馬不耐煩地跺了一下蹄子,伸伸脖子,繃緊了韁繩。


    “再見,拉基京娜同誌。就這麽決定了:明天您給上第一課。”


    馬感覺到韁繩鬆了,立刻小跑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保爾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淒厲的號叫。隻有村子裏失火的時候,婦女們才會這樣慘叫。保爾使勁一拉韁繩,馬立刻轉過身來。這時他看見一個年輕的農婦氣急敗壞地從村外跑來。拉基京娜走到路當中,攔住了她。附近各家也都有人跑到門口來,大多是老頭和老太婆。年輕力壯的都下地了。


    “哎呀!鄉親們哪,那邊出事啦!哎呀,真不得了啊,真不得了啊!”


    保爾驅馬走到這些人跟前的時候,又有一些人從四麵八方跑來。大家圍著這個婦女,扯著她那白襯衫的袖子,驚慌地提出一大堆問題,但是她前言不搭後語,根本沒法聽懂。她隻顧不住聲地喊:“打死人啦!拿刀拚命啦!”這時,有個胡子亂蓬蓬的老頭,一隻手提著粗布褲子,笨拙地跳著跑過來,逼住那年輕女人:“別亂叫了!像個瘋子似的!哪兒打起來了?為的是啥呀?


    別吱哇亂叫啦!呸,真見鬼!”


    “咱們村跟波杜布齊的人打起來了……為了地界呀!他們把咱們的人往死裏打呀!”


    大家這才明白是災難臨頭了。街上立即響起了婦女們的尖叫聲,老頭們也都憤怒地喊起來。這消息像警鍾似的,一下子傳遍了整個村莊,傳到了每個院子裏: “波杜布齊的人強占地界,拿鐮刀砍咱們的人哪!”凡是走得動的人都從家裏衝出來,操起叉子、斧頭,或者幹脆從柵欄上拔根木樁,朝村外正在血戰的田地裏跑去。兩村為了爭地界,年年都發生械鬥。


    保爾狠狠地踢了一下馬,馬立刻飛跑起來。黑馬被他的喊聲催促著,趕過了奔跑的人群,飛也似的向前衝去。它把耳朵緊貼在頭上,四腳騰空,越跑越快。高岡上有一座風車,向四麵張開它的翅膀,好像是伸出手來要擋住他的去路。風車右方,高岡下麵的河旁,是一片草地。向左是一望無際的、隨著山坡起伏的麥田。風從成熟的黑麥上麵掠過,他用手撫摩它一樣。路旁的罌粟開著鮮豔的紅花。這裏靜悄悄的,熱得難以忍受。隻是從遠處,從高岡下麵,從那條好像在陽光下取暖的銀蛇似的小河那裏,傳來了喊叫聲。


    馬朝高岡下麵的草地瘋狂地飛奔過去。“馬腳隻要絆一下,我和它準得完蛋。”保爾腦子裏閃過了這麽一個念頭。但是馬已經勒不住了,他隻好緊貼著馬脖子,聽任風在耳邊呼呼響。


    馬發瘋似的奔到了草地上。一群人正在這裏像沒有理性的野獸一樣凶猛地廝殺。好幾個人已經倒在地上,滿身是血。


    馬的胸脯撞倒了一個大胡子。他正舉著一截芟刀把,追趕一個滿臉是血的小夥子。旁邊一個曬得黝黑的、結實的農民把對手在地,用沉重的靴子狠命踹他,想把他一下子置於死地。


    保爾策馬闖進正在廝殺的人群,把他們衝開。沒容他們弄清是怎麽回事,他就瘋狂地催著馬,橫衝直撞,朝野獸一般的人們衝過去;他覺得要驅散這夥打紅了眼的人群,隻有用同樣野蠻而可怕的辦法。他狂怒地大喊:“散開,你們這些野獸!我把你們統統槍斃,你們這些強盜!”


    接著,他從皮套子裏拔出槍,在一個滿臉殺氣的人的頭頂上揮了一下,縱馬一撲,開了一槍。有些人扔下鐮刀,轉身逃走了。保爾就這樣一麵狂怒地驅馬在草地上奔馳,一麵不斷地開槍,他終於達到了目的。人們離開草地四散逃跑了,一來是為了逃避責任,二來也是為了躲開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惡狠狠的凶神和他那支連連射擊的“瘟槍”。


    不久,區法院的人來到了波杜布齊。人民審判員調查了好長時間,傳訊了見證人,但是始終沒有查出禍首來。這場械鬥沒有出人命,受傷的也都複原了。審判員以布爾什維克的耐心,竭力向站在他麵前的愁眉苦臉的農民說明,他們這場械鬥是野蠻的和違法的。


    “審判員同誌,全怪地界,我們的地界給搞亂了!每年都為這個打架。”


    但是有幾個人還是受到了懲罰。


    一星期之後,丈量隊走遍了刈草場,在雙方有爭議的地方釘上了木樁。一個上了年紀的丈量員,因為天熱,又走了許多路,弄得汗流浹背,他一邊卷著軟尺,一邊對保爾說:“丈量土地,我幹了三十年了,到處都為地界鬧糾紛。您看看這些草地的分界線,像個什麽樣子!拐來拐去的,就是醉鬼走路也比它直。再說那些耕地,一塊地也就三步寬,全是插花地,要分清楚,簡直會把你氣瘋了。就是這麽小塊的地,還在一年一年地分下去,越分越小。兒子跟父親一分家——一小塊地又分成兩半。我向您擔保,再過二十年,這些地就全都會變成地界,再也沒地方下種了。現在就已經有十分之一的耕地成了地界。”


    保爾笑著說:“再過二十年,咱們就連一條地界也沒有了,丈量員同誌。”


    老頭溫厚地看了看對方。


    “您說的是共產主義吧?不過,您知道,那個社會還遠著呢。”


    “您聽說過布達諾夫卡集體農莊嗎?”


    “啊,您指的是這個呀!”


    “是啊。”


    “布達諾夫卡我去過……那隻是個別情況,柯察金同誌。”


    丈量隊在繼續丈量土地。兩個小夥子釘木樁。原先的地界還勉強可以看得出來,不過隻剩下露在草地上的稀稀落落的幾根爛木頭了。刈草場兩邊站著許多農民,他們瞪眼監視著,一定要把木樁釘在原先的那個地界上。


    趕車的是個嘴閑不住的人,他用鞭杆子抽了一下瘦弱的轅馬,轉過身來對坐在車上的人說:“誰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們這兒也搞起共青團來了。早先可沒這玩意兒。這些事看樣子都是那個老師興起來的,她姓拉基京娜,說不定,你們認識她吧?她還挺年輕,可真是個害人精。她把村裏的娘們全都鼓動起來了,把她們召集到一塊,搞了不少名堂,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氣頭上給老婆一個耳刮子,這是常有的事,老婆不揍哪行啊!早先,她們隻好揉揉臉,不敢吭聲。現在你還沒碰她一下,早吵翻了天。說是要上人民法院去告你,年輕一點的,還會跟你鬧離婚,給你背法律條文。就拿我那口子甘卡來說吧,她本來是個不愛吱聲的女人,現在也當上代表了。大概是管老娘們的頭頭吧。


    全村都來找她。開頭,我真想拿馬韁繩抽她一頓,後來一想,我才不管她呢。讓她們見鬼去吧!讓她們瞎吵吵去吧!要說管家務什麽的,我那口子倒是個好樣的。”


    趕車的搔了搔從麻布襯衫領口露出來的毛茸茸的胸脯,又習慣地在轅馬的肚子上抽了一鞭子。車上坐的是拉茲瓦利欣和莉達。他們到波杜布齊去,各有各的事:莉達要開婦女代表會,拉茲瓦利欣是去安排團支部的工作。


    “怎麽,難道您不喜歡共青團員嗎?”莉達開玩笑地問那個趕車的。


    趕車的摸摸胡子,不慌不忙地回答:“不,哪兒的話呢……年輕的時候可以玩玩,演個戲呀什麽的。滑稽戲,要是演得真好,我自己就很喜歡看。我們起先以為孩子們準是胡鬧,可是正好相反。聽人說,像喝酒、耍流氓這些事他們都管得挺嚴。他們多半是學習。就是老反對上帝,想把教堂改成俱樂部。這可辦不到,老年人為了這個都斜著眼睛看這些團員,對他們挺不滿意。別的還有啥呢?有一件事他們辦得不怎麽樣:光要那些啥也沒有的窮棒子,要那些當長工的,再不就是一點家業也沒有的人。有錢人家的孩子一個也不要。”


    馬車下了山坡,到了學校跟前。


    看門的女工把兩個客人安頓在她屋裏,自己到幹草棚裏去睡了。莉達和拉茲瓦利欣開會開晚了,剛剛回來。屋子裏黑糊糊的。莉達脫下皮鞋,爬到床上,立刻睡著了。但是拉茲瓦利欣的手粗魯而又不懷好意地觸到她身上,把她驚醒了。


    “你想幹什麽?”


    “小點聲,莉達,你喊什麽?你明白,我一個人就這麽躺著怪悶的,真受不了!你難道就想不出比打呼嚕更好玩的事嗎?”


    “把手拿開,馬上給我滾下床去!”莉達推了他一下。她本來就十分厭惡拉茲瓦利欣那猥褻的笑臉。現在她真想痛罵他一頓,挖苦他一頓,但是她很困,就又閉上了眼睛。


    “你拿什麽架子?你以為這樣才合乎知識分子的身份嗎?


    你該不會是貴族女子學校畢業的吧?你以為這麽一來,我真的就信你的了?別裝傻了。要是你真懂事,就該先滿足我的要求,然後你要睡多久都隨便。”


    他認為用不著再多費口舌,從長凳上起來,又坐到了莉達床沿上,自說自話地伸手就去扳她的肩膀。


    “滾蛋!”她立刻又驚醒了。“老實跟你說,這件事我明天非告訴柯察金不可。”


    拉茲瓦利欣抓住她的胳膊,惱怒地低聲說:“我才不在乎你那個柯察金呢。你別固執了,反正你得依我的。”


    他們之間發生了短促的搏鬥,靜靜的屋子裏發出了清脆的耳光聲——一下,又一下……拉茲瓦利欣向旁邊一閃,莉達摸黑衝到門邊,推開門跑了出去。她站在月光下,簡直氣瘋了。


    “進屋來,傻瓜!”拉茲瓦利欣恨恨地喊了一聲。


    他隻好把自己用的鋪蓋搬到屋簷下麵,在外麵過夜。莉達關上門,上了閂,蜷縮成一團,躺在床上。


    早晨,在回鎮的路上,拉茲瓦利欣坐在趕車的老頭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心裏直嘀咕:“看來,這個碰不得的女人十有八九會去告訴柯察金。真是個酸溜溜的洋娃娃!長得倒挺漂亮,可就是一點人情都不懂。我得跟她來軟的,不然,準會倒黴。柯察金本來就瞧不起我。”


    拉茲瓦利欣湊到莉達跟前坐下,裝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眼神甚至有點憂鬱。他編了一套不能自圓其說的理由為自己辯解,表示他已經悔悟了。


    拉茲瓦利欣終於達到了目的:快進鎮的時候,莉達答應不把昨天夜裏的事告訴任何人。


    共青團的支部一個接一個地在邊境各村建立起來。團區委的幹部為共產主義運動的這些幼芽付出了很多心血。保爾和莉達整天在這些村子裏活動。


    拉茲瓦利欣不願意下鄉。他跟那些農村小夥子合不來,得不到他們的信任,常常把事情搞糟。莉達和保爾平易近人,很自然地就和那些青年打成了一片。莉達把姑娘們團結在自己周圍,交了好多知心朋友,並且同她們保持著聯係,不露聲色地培養她們對共青團生活和工作的興趣。全區的青年都認識保爾。第二軍訓營負責對一千六百名即將應征入伍的青年進行軍事訓練。在各村的晚會上,在大街上,手風琴對宣傳工作的開展起到了前所未有的作用。手風琴使保爾同青年們成了“一家人”。手風琴奏起快速的進行曲,熱烈而動人;奏起憂鬱的烏克蘭民歌,親切而溫柔。許多烏克蘭農村青年就是在這迷人的琴聲引導下,走上了共青團的道路。大家傾聽著保爾的演奏,也傾聽著這位工人出身的政委兼共青團書記的講話。琴聲和年輕政委的話語在他們的心中和諧地融合在一起。村子裏開始聽到新的歌曲了,各家除了禱告用的讚美詩集和圓夢的書籍以外,又出現了別的書。


    走私者的處境越來越困難了。他們要提防的已經不隻是邊防人員,因為蘇維埃政權現在有了許多年輕的朋友和熱心的助手。邊境各村團支部的同誌由於一心想親手捉住敵人,有時甚至把事情做過了頭。碰到這種情況,保爾就不得不出麵援救他們。有一次,波杜布齊村團支部書記格裏沙·霍羅沃季科——一個性子急、愛辯論的藍眼睛小夥子,反宗教的積極分子——通過他自己的特殊途徑得到線索,說夜裏將有一批私貨運交村裏的磨坊老板。於是他就把全支部的同誌都動員起來,帶上一支教練槍和兩把刺刀,由他領著,當夜就小心翼翼地包圍了磨坊,等待野獸落網。國家政治保安部的邊境哨所也掌握了有關這次走私的情況,並且設下了埋伏。雙方在夜間發生了誤會,多虧保安人員沉著冷靜,共青團員在格鬥中才沒有傷亡。他們隻是被解除了武裝,送到四公裏外的鄰村裏關了起來。


    保爾當時正在加夫裏洛夫營長那裏。第二天早上,營長把剛接到的報告告訴了他,於是他趕緊騎馬去搭救同誌們。


    當地保安機關的負責人笑著把昨天夜裏發生的事件告訴了他。


    “咱們這麽辦吧,柯察金同誌。他們都是好小夥子,我們不能委屈他們。不過,為了叫他們往後不再包辦我們的任務,你不妨嚇唬嚇唬他們。”


    衛兵打開板棚的門,十一個小夥子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們顯得很難為情,兩隻腳不安地倒換著,站在那裏。保安機關負責人兩手一攤,做出毫無辦法的樣子,說:“你瞧瞧他們吧。闖了這麽大的禍,我隻好把他們押送到專區去。”


    格裏沙一聽就激動起來,說:“薩哈羅夫同誌,我們幹什麽壞事啦?我們隻是想給蘇維埃政權出點力。我們早就盯住這幫富農了,可是你們倒把我們當強盜關起來。”說完,他委屈地扭過身子去。


    保爾和薩哈羅夫好不容易板著麵孔,進行了嚴肅的交涉以後,才停止了這場“嚇唬”。


    “要是你給他們擔保,今後不再到邊界上走動,而采取其他方式協助我們,我就客客氣氣地釋放他們。”薩哈羅夫對保爾說。


    “好吧,我擔保。我相信他們是不會再讓我下不了台的。”


    這個支部全體十一名團員一路上唱著歌,回到了波杜布齊。發生的事情沒有張揚出去。不久,那個磨坊老板終於落網了。這一次是依法逮捕的。


    德國移民們住在邁丹維拉一帶的森林莊園裏,過著優裕的生活。這些富農的莊園彼此相距半公裏,房子蓋得很堅固,加上各種附屬建築物,像一座座小小的堡壘。安托紐克匪幫就在邁丹維拉藏形匿跡。安托紐克過去是沙皇軍隊裏的司務長,後來搜羅一些親友,拚湊了一個“七人幫”,在附近的大道上持槍行劫。他們殺人不眨眼,既不輕饒投機商人,也不放過蘇維埃政府的工作人員。安托紐克行蹤詭秘。今天幹掉兩個農村合作社的工作人員,明天又在二十公裏以外解除一個郵遞員的武裝,把他搶個精光。安托紐克和另一個土匪頭子戈爾季競賽,他們兩個一個比一個壞。專區警察局和國家政治保安部在他們身上費了不少時間。安托紐克就在別列茲多夫鎮附近活動,因此,進城的道路都很不安全。這個匪首確實不容易捕獲:風聲一緊,他就溜到國境線外去躲避,過後又出其不意地回來作案。每當聽到這個出沒無常的害人蟲又出來行凶作惡,利西岑就煩躁得直咬嘴唇。


    “這條毒蛇還要咬我們多久呢?畜生,等著吧,我一定要親手抓住他!”他咬牙切齒地說。有兩次,利西岑抓住了線索,立即帶著保爾和另外三個共|產|黨員跟蹤追捕,但是,這個土匪還是逃脫了。


    專區給別列茲多夫鎮派來一支剿匪隊,領隊的是個講究穿戴的小夥子,叫菲拉托夫。按照邊防條例的規定,他本來應當先向區執行委員會主席報到,可是這個傲慢得像隻小公雞的家夥卻認為這樣做沒有必要,自作主張,就把隊伍開到了附近的謝馬基村。夜間進村後,他們在村頭的房子裏住下了。這一夥全副武裝、行動隱蔽的陌生人,引起了隔壁一個共青團員的注意,他立刻跑去報告村蘇維埃主席。村蘇維埃主席也絲毫不了解這支隊伍的來曆,把他們當成了土匪,急忙派這個團員騎馬到區裏去報信。菲拉托夫幹的這樁蠢事差一點斷送了許多人的性命。利西岑剛一得到關於“匪情”的報告,連夜集合民警,帶了十幾個人,騎馬奔向謝馬基村。他飛一樣來到村頭,跳下馬,翻過籬笆,直向那座房子撲去。房門口的哨兵頭部挨了一槍托,像一口袋東西一樣倒下了。利西岑跑過來,使勁用肩膀一拱,房門就開了,他行隨即衝了進去。房間裏天花板下掛著一盞燈,燈光暗淡。利西岑一隻手舉起手榴彈,準備投擲,另一隻手緊握著毛瑟槍,他大喝一聲,震得玻璃直響:“投降!要不就把你們炸個稀爛!”


    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們全從地板上跳了起來,一看到利西岑拿著手榴彈的那個殺氣騰騰的架勢,馬上舉起手來。再遲一秒鍾,衝進來的人們也許就要開槍射擊了。又過了一會兒,當這一小隊俘虜隻穿著內衣被趕到院子裏的時候,菲拉托夫看見了利西岑胸前的勳章,這才敢開口說話。


    利西岑氣得發瘋,狠狠啐了一口,十分輕蔑地罵道:“膿包!”


    德國革命的消息傳到區裏來了。漢堡巷戰的槍聲傳到了這裏。邊境上的人都激動起來。人們緊張地期待著,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報上的消息。十月革命的風暴也在西方刮起來了。


    申請參加紅軍的誌願書像雪片一樣,不斷送到團區委會來。保爾花了不少時間同各團支部派來的代表談話,向他們解釋,蘇維埃國家執行的是和平政策,現在不想跟任何鄰國打仗。但是,這種說服工作並沒有起多大作用。每逢星期天,各支部的團員都到鎮上來,在從前神甫家的大花園裏舉行全區團員大會。有一天中午,波杜布齊村共青團支部全體團員排著隊,邁著整齊的步伐來到區委大院。保爾從窗口看見了他們,立即到台階上去迎他們。以格裏沙為首的十一個小夥子,穿著長統靴子,背著大口袋,在門口站住了。


    “這是怎麽回事,格裏沙?”保爾吃驚地問。


    格裏沙給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起進了屋。莉達、拉茲瓦利欣和另外兩個共青團員馬上圍過來。格裏沙關好門,嚴肅地皺起他那淡淡的眉毛,說:“同誌們,我這是要考驗考驗我們的戰鬥力。今天早上,我對我們支部的團員說:區裏來了一份電報,當然是絕密的;電報上說,咱們跟德國資本家打起來了,跟波蘭地主很快也要打。莫斯科來了命令,所有的團員都要上前線。誰害怕,不敢去,隻要寫個申請書,就可以留在家裏。我命令他們,打仗的事誰也不準告訴,讓他們每人帶一個大麵包和一塊醃肉,沒有醃肉的就帶點蒜或者蔥頭,一個鍾頭以後在村外秘密集合。先開到區裏,然後再到專區,在那兒領武器。我這一宣布,可真靈。他們馬上向我問這問那,我告訴他們:沒什麽說的,就這麽辦!誰不去,就寫個申請書。這次去打仗是自願的。大夥一散,我心裏就犯了嘀咕:要是誰也不來,可怎麽辦呢?我就隻好解散支部,自己一走了事。我坐在村外瞅著。他們真的一個個來了。有的人臉上眼淚還沒幹,但是竭力不讓別人看出來。十個人全來了,沒一個臨陣脫逃的。你們看,我們波杜布齊支部怎麽樣!”格裏沙興高采烈地把話說完,得意地用拳頭捶了一下胸脯。


    莉達非常生氣,狠狠訓了他一頓。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說:“你說些什麽呀?這可是最好的考驗!這樣才能真正看透每一個人。為了搞得更像樣一點,我本來打算把他們拉到專區去,但是,小夥子們都累了,讓他們回家去吧。不過,保爾,你一定得給他們講講話,要不,這算怎麽回事呢?不講話是不行的……你就說,動員令已經撤銷。他們表現得很英勇,值得表揚。”


    保爾很少到專區中心去,往返一次要好幾天時間,而區裏的工作又一天也離不開他。拉茲瓦利欣卻一有機會就往城裏跑。每進一次城,他都從頭到腳武裝起來,把自己暗自比作庫柏[庫柏(1789—1851),美國作家。他的主要作品《皮襪子小說集》的主人公是個喜歡探險的獵人。——譯者]小說裏的主人公。他非常喜歡這樣的旅行。進了林子,他就開槍打打烏鴉或者機靈的小鬆鼠。遇見單身的行人,就攔住人家盤問一番,好像他真是個偵查員似的,問人家是幹什麽的,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到了離城不遠的地方,他就收起武器,把步槍往幹草堆裏一塞,手|槍裝到衣袋裏,和平常一樣,走進專區團委會。


    “說說吧,你們別列茲多夫有什麽新聞?”費多托夫問他。


    專區團委書記費多托夫的辦公室裏,人總是滿滿的。大家都搶著說話。在這樣的環境裏工作,要能同時聽四個人說話,手寫著東西,還回答第五個人的問題。費多托夫非常年輕,可是一九一九年就入黨了。隻有在大動蕩的時期,一個十五歲的青年才能入黨。


    對費多托夫的問題,拉茲瓦利欣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新聞有的是,一下子說不完。我從早到晚忙得團團轉。


    所有的漏洞都得去堵,白手起家嘛,什麽都得從頭幹。我又新建立了兩個支部。叫我來有什麽事情嗎?”他大模大樣地在圈椅上坐了下來。


    經濟部部長克雷姆斯基正在忙著處理一堆公文,回過頭來看了一下。


    “我們叫的是柯察金,並沒叫你來。”


    拉茲瓦利欣噴了一口濃煙,說:“柯察金不願意到這兒來,連這種差事也得我替他幹……有些書記當得可真舒服,一點活也不幹,光拿像我這樣的人當驢使喚。柯察金一去邊境,就是兩三個星期,他不在,所有的工作都得我來幹。”


    拉茲瓦利欣很明顯是要別人意識到,隻有他當團委書記才最合適。


    “我不怎麽喜歡這個傲慢的家夥。”拉茲瓦利欣走後,費多托夫直率地對團委會的其他同誌說。


    拉茲瓦利欣的鬼把戲是無意中被拆穿的。有一天,利西岑順便到費多托夫那裏去取信件。不論誰到區裏去,都要把大家的信件捎回來。費多托夫和利西岑談了很長時間,這樣拉茲瓦利欣就被揭穿了。


    “不過,你還是讓柯察金來一趟,我們這兒的人還不大認識他呢。”利西岑臨走的時候,費多托夫對他這樣說。


    “好吧,不過咱們把話說在前頭:你們可不能把他調走。這我們是堅決不能同意的。”


    這一年,邊境上慶祝十月革命節的活動搞得空前熱烈。保爾被選為邊境各村慶祝十月革命節委員會主任。在波杜布齊村開完慶祝大會之後,三個村子的男女農民五千多人,以軍訓營和樂隊為前導,排成長達半公裏的遊行隊伍,舉著鮮豔的紅旗,浩浩蕩蕩地走出村去,向邊境前進。他們秩序井然,紀律嚴明,沿著界樁在蘇維埃國土上遊行,到那些被蘇波國界分成兩半的村莊去。邊境上的波蘭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邊防軍營長加夫裏洛夫和保爾騎馬走在最前頭。他們背後,銅號奏出的樂曲聲、風卷紅旗的嘩啦聲和此伏彼起的歌聲響成了一片。青年農民都穿著節日的盛裝。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地傳向四方。成年人表情嚴肅,老年人神態莊重。這股人流像一條大河,奔向目力所及的遠方,國境線就是這條河的堤岸,他們寸步不離蘇維埃的國土,沒有一隻腳跨過這條嚴禁逾越的國界。保爾停下來,人的洪流從他身旁湧過。隊伍中正唱著《共青團之歌》:


    ……


    從西伯利亞的森林,


    到不列顛的海濱,


    最強大的力量


    是我們的紅軍。


    緊接著,是女聲合唱:


    嗨,那邊山上收割忙……


    蘇維埃哨兵用愉快的微笑歡迎這支遊行隊伍,波蘭哨兵看見遊行隊伍卻感到惶恐不安。這次遊行雖然早已通知了波蘭指揮機關,但是仍然引起了對方的驚慌。一隊隊騎馬的戰地憲兵四處巡邏。崗哨比平時增加了四倍,穀地裏隱蔽著後備隊,以應付可能出現的事變,但是,遊行隊伍始終走在自己的國土上,是那樣歡快而熱鬧,空氣裏充滿了他們的歌聲。


    小土岡上站著一個波蘭哨兵,遊行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過來了。樂隊奏起了進行曲。波蘭哨兵立刻從肩上卸下槍,貼在腳邊,行了一個注目禮。保爾清楚地聽見一句波蘭話:“公社萬歲!”


    看那哨兵的眼睛就知道,這句話是他說的。保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是朋友!他那士兵大衣裏麵跳動著的是一顆同情遊行群眾的心。於是,保爾用波蘭話輕聲回答:“同誌,向你致敬!”


    哨兵落在後麵了。遊行隊伍從他麵前經過的時候,他始終保持著持槍立正的姿勢。保爾幾次回過頭去,看到他那小小的黑色身影。前麵又是一個波蘭哨兵,花白胡子,四角帽鑲著鎳邊,帽簷下露出一雙呆滯無光的眼睛。保爾剛才聽到那句話,激動的心情還沒有消失。這回他首先開了口,仿佛是自言自語一樣,用波蘭話說: “你好,同誌!”


    但是,沒有得到回答。


    加夫裏洛夫微微一笑。原來,兩次說話他全都聽見了。


    “你要求太高了。”他說。“這兒除了普通步兵,還有憲兵。


    你看見他袖子上的標誌了嗎?他是個憲兵。”


    遊行隊伍的排頭已經開始下坡,朝一個被國界分成兩半的村莊走去。蘇維埃這半邊作好了隆重歡迎客人的準備。所有的人都集合在界河上的小橋旁邊。男女青年排成隊,站在路兩旁。在波蘭那半邊,房頂和板棚頂上都站滿了人,他們全神貫注地看著河這岸發生的事情。還有一群群農民站在門口和籬笆旁邊。當遊行隊伍走進夾道歡迎的人群的時候,樂隊奏起《國際歌》。許多人在一個臨時搭成的、裝飾著綠色枝葉的台子上發表了動人的演說,講話的有年紀很輕的小青年,也有白發蒼蒼的老人。保爾也用他的本民族語言——烏克蘭語講了話,他的話飛過界河,傳到了對岸。波方唯恐這個講話打動人心,於是決定采取措施。他們出動了憲兵隊,騎著馬在村子裏橫衝直撞,用鞭子把人們趕回屋裏去,還朝屋頂上開槍。


    街上沒有人了。青年人也被槍彈從屋頂上趕跑了。這一切,蘇維埃這一邊的人全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皺起了眉頭。這時,一位老羊倌在小夥子們的攙扶下登上了講台,他抑製不住內心的憤慨,激動地說:“好哇,瞧瞧吧,孩子們!他們從前就是這樣打我們的。現在咱們村子裏,當官的拿皮鞭子抽莊稼人這樣的事,再也沒有了。地主老爺完蛋了,咱們背上也就不再挨鞭子了。孩子們,你們可要牢牢地掌好這個權哪。我老了,不會講話,可是心裏想說的話很多。在沙皇那個時候,我們像老牛拉車那樣,受了一輩子苦,看著那邊的老百姓,我心裏可真難受哇!……”他向對岸揮了一下他那幹瘦的手,放聲大哭起來,隻有小孩子和老年人才會這樣哭。


    接著,格裏沙上台發言。加夫裏洛夫一邊聽著他那憤怒的講話,一邊掉轉馬頭,仔細觀察對岸是不是有人記錄。但是,對岸空蕩蕩的,連橋頭的崗哨都撤走了。


    “這次大概不會向外交人民委員部發抗議照會了。”他開玩笑地說。


    十一月底,一個-陰-雨的秋夜,安托紐克和他的“七人幫”總算是惡貫滿盈了。這一窩豺狼在邁丹維拉一個富裕移民家裏參加婚禮,被赫羅林的黨團員們擒獲,落入了法網。


    婦女們的閑談,把這些客人來參加婚禮的消息泄漏了出去。赫羅林的黨團員一共有十二個人,立刻集合,誰有什麽武器就帶什麽武器,坐上馬車,奔向邁丹維拉莊園。同時,派人騎馬飛速到別列茲多夫報信。報信人在謝馬基村碰上了菲拉托夫的剿匪隊,菲拉托夫隨即帶領人馬,朝邁丹維拉撲去。


    赫羅林的黨團員已經把那個莊園圍住,並且同安托紐克匪幫接上了火。安托紐克和他的嘍羅們躲在一間小廂房裏,一看見有人露頭,就開槍射擊。他們突然衝出廂房,妄想突圍,但是,赫羅林的黨團員撂倒一個匪徒,把他們壓了回去。安托紐克陷入這樣的困境已經不是頭一回,但是每次都靠手榴彈和黑夜幫忙,安全逃脫。這一次,差一點又讓他逃走。赫羅林支部已經犧牲了兩個人,幸好菲拉托夫及時趕到。安托紐克一看就明白:這回是陷入了絕境,再也跑不掉了。他整夜都從廂房的各個窗口向外射擊,直到天亮才被抓住。“七人幫”中沒有人投降。為了消滅這窩豺狼,有四個人獻出了生命,其中三個是成立不久的赫羅林共青團支部的團員。


    保爾的軍訓營奉命參加地方部隊的秋季演習。他們冒著傾盆大雨到四十公裏以外的一個師的營地去。一清早出發,深夜才到達,整整走了一天。這次行軍,隻有營長古謝夫和政委柯察金騎馬。八百個即將應征入伍的青年一到營房,倒下就睡了。師部給這個營的調集令下達晚了,第二天早晨就要開始演習。他們這個營要接受檢閱。全營在操場上整好了隊。


    不久,師部來了幾個騎馬的人。這個軍訓營已經領到服裝和步槍,現在麵貌一新了。營長古謝夫和政委柯察金兩人為訓練這支隊伍花了不少心血和時間,因此信心十足。當正式檢閱完畢,軍訓營做完變換隊形的表演之後,一個麵孔漂亮,但皮肉鬆弛的指揮員厲聲問保爾:“你為什麽騎馬?我們普及軍訓部隊的營級指揮員和政委不應該騎馬。我命令您把馬送回馬棚去,徒步參加演習。”


    保爾知道,自己那兩條腿連一公裏也走不了,不騎馬就不能參加演習。這種情況對這位係著十來條各種皮帶的大喊大叫的花花公子該怎麽說呢?


    “我不騎馬就不能參加演習。”


    “為什麽?”


    保爾明白,沒有別的法子解釋他拒絕步行的理由,隻好低聲說:“我的兩條腿全腫了,連走帶跑一個星期,我實在做不到。此外,同誌,我還不知道您是什麽人。”


    “我是你們團的參謀長,這是一。第二,我再一次命令您下馬。如果您是個殘廢,我可沒叫您在部隊裏工作,這不能怪我。”


    保爾好像挨了一鞭子,他猛地一抖韁繩。但是,古謝夫那隻堅強有力的手阻止了他。保爾受到這樣的侮辱,忍不住要發作,同時他又竭力克製自己,內心鬥爭了好幾分鍾。現在的保爾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任性地從一個部隊跳到另一個部隊的普通戰士了。他現在是營政治委員,全營戰士就站在他身後。他自己的行動會給全營樹立什麽樣的服從軍紀的榜樣呢!況且他擔任部隊的訓練工作,又不是為這個花花公子幹的。想到這裏,他離鐙下馬,忍著劇烈的關節疼痛,朝隊伍的右翼走去。


    一連幾天都是難得的好天氣。演習快要結束了。這次演習的終點是舍佩托夫卡,第五天他們就在這一帶進行演習。別列茲多夫營奉命從克裏緬托維奇村方麵攻占車站。


    保爾十分熟悉這一帶的地形,他把所有的途徑都告訴了古謝夫。全營分成兩路,深入迂回,秘密地繞到“敵人”後麵,然後出其不意地高喊“烏拉”,衝進了車站。根據評判員的評定,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車站已經被別列茲多夫營占領,防守車站的那個營“損失”一半人員,後撤到林子裏去了。


    保爾負責指揮半個營。他和三連的連長、指導員正站在街心,布置兵力。一個戰士跑到他們跟前,大口喘著氣,向保爾報告:“政委同誌,營長問,道口是不是都有機槍把守。評判委員會馬上就到。”


    保爾和連長向道口走去。


    團部的人都已經到達那裏了。他們祝賀古謝夫作戰成功。


    戰敗的那個營的代表們羞愧不安地站在那裏,一點也不打算替自己辯護。


    “這不是我的功勞,柯察金是本地人,是他給我們領的路。”


    參謀長騎著馬走到保爾跟前,譏諷地說:“同誌,您的腿跑得挺不錯嘛,看來,您完全是為了出風頭才騎馬的吧?”他本想再說兩句,一看柯察金眼神不對,才把話咽了下去。


    團部的人走後,保爾悄悄問古謝夫:“你知道不,他姓什麽?”


    古謝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算了,別理這個騙子。他姓丘紮寧,革命前好像是個準尉。”


    保爾似乎在什麽地方聽到過這個名字,這一天他幾次竭力回想,還是沒有想起來。


    演習結束了。軍訓營以優異的成績獲得好評,返回別列茲多夫,可是保爾的身體卻累垮了。他在母親身邊住了兩天。


    馬就拴在阿爾焦姆家裏。他每天都睡十二個小時。第三天,他到機車庫去找阿爾焦姆。這座熏黑了的廠房,使保爾倍感親切。他使勁吸了一下煤煙的氣味。這氣味對他有強烈的吸引力,因為他從小聞慣了這種氣味,他是在這種氣味中長大的,和它結了緣。保爾好像丟了什麽寶貴的東西似的。他已經好久沒有聽見火車頭的叫聲了。一個水手,每次久別歸來,看到碧藍的茫茫大海,止不住會心潮澎湃。保爾現在的心情也是這樣。機車庫的親切氣氛吸引著他,召喚著這個往日的火夫和電工。他十分激動,久久不能平靜。他跟阿爾焦姆沒有談多少話。他發現哥哥的額上又添了一道皺紋。阿爾焦姆在一座移動式鍛工爐前麵幹活。他已經有了第二個孩子,看樣子生活很困難,雖然阿爾焦姆不說,但是情況是明擺著的。


    兄弟倆一起幹了兩個來小時活,就分手了。保爾在道口上勒住馬,望著車站,看了很久,然後朝黑馬抽了一鞭,在林間的路上飛跑起來。


    現在在森林裏走路已經沒有什麽危險了。布爾什維克肅清了大大小小的匪幫,搗毀了他們的巢穴,這一帶的鄉村裏也太平多了。


    保爾回到別列茲多夫,已經是中午了。莉達高興地在區委會門口的台階上迎接他。


    “你可回來了!你不在,我們都寂寞死了。”莉達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同他一起走進屋裏。


    “拉茲瓦利欣呢?”保爾一邊脫大衣,一邊問她。


    莉達有點不願意回答:“不知道。哦,我想起來了!他早上說要到學校去替你上政治課。他說這是他份內的事,不是柯察金的事。”


    這消息使保爾感到奇怪,也很不痛快。他一向不喜歡拉茲瓦利欣。“這家夥到學校裏去搞什麽名堂?”保爾不高興地想。


    “去就去吧。你說說,這兒有什麽好消息。你到格魯舍夫卡去過了嗎?那兒同誌們的情況怎麽樣?”


    保爾坐在沙發上休息,活動著他那疲倦的雙腿。莉達把最近的情況全告訴了他。


    “前天批準了拉基京娜做預備黨員。這樣,我們波杜布齊支部就更強了。拉基京娜是個好姑娘,我很喜歡她。你瞧,教師們已經開始轉變,他們有的人完全站到咱們這邊來了。”


    利西岑、保爾和新到的區黨委書記雷奇科夫三個人,晚上常常在利西岑家圍著大桌子坐到深夜。


    臥室的門關著,小阿妞和利西岑的妻子早已睡著了,他們三個人還坐在桌子跟前,低頭讀一本不太厚的書。隻有夜裏利西岑才有時間讀書。保爾下鄉回來,晚上就到利西岑家裏來學習,他看到他們兩個人學到前麵去了,心裏挺難過。


    有一天,從波杜布齊傳來了噩耗:格裏沙夜裏被人暗殺了。保爾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跑了出去。他忘記了腿疼,幾分鍾就跑到執委會的馬廄,以瘋狂的速度韝好馬,一跨上去,就用皮鞭左右抽打,朝邊界飛馳而去。


    在村蘇維埃寬敞的屋子裏,格裏沙的屍體停放在飾著綠色枝葉的桌子上,身上覆蓋著紅旗。屋門口有一個邊防軍戰士和一個共青團員站崗,在上級負責人到來之前,不許任何人進去。保爾進了屋,走到桌子跟前,掀開了紅旗。


    格裏沙躺在那裏,頭歪向一旁,臉像蠟一樣蒼白,眼睛睜得很大,還保持著臨死前的痛苦表情。後腦勺被銳利的凶器擊破,現在用雲杉枝遮掩著。


    是誰殺害了這個青年呢?他是獨生子,母親是個寡婦,父親從前給磨坊老板當長工,後來成了村貧民委員會委員,在革命中犧牲了。


    老母親一聽說兒子死了,立刻昏倒在地。鄰居們正在救護這位人事不省的老人,可是他的兒子卻默默地躺在那裏,保守著他的死亡之謎。


    格裏沙的死震動了全村。這個年輕的團支部書記、貧苦農民的保衛者,在村子裏的朋友要比敵人多得多。


    拉基京娜為格裏沙遇害感到非常傷心。她躺在自己的房間裏痛哭,保爾走進來的時候,她連頭都沒有抬。


    “拉基京娜,你看是誰下的毒手?”保爾沉重地坐在椅子上,低聲問她。


    “不會是別人,準是磨坊老板那一夥人,因為是格裏沙卡著那幫走私販的脖子,叫他們出不來氣。”


    兩個村子的人都參加了格裏沙的葬禮。保爾帶來了他的軍訓營,全體團員都來給自己的同誌送葬。二百五十名邊防軍戰士在加夫裏洛夫指揮下,列隊站在村蘇維埃前麵的廣場上。在悲壯的哀樂聲中,人們抬出了覆蓋著紅旗的棺材,把它安放在廣場上新挖好的墓穴前,旁邊是國內戰爭中犧牲的布爾什維克遊擊隊員們的墳墓。


    格裏沙流的血使他生前努力保護的那些人更團結了。貧苦的青年們和貧苦的村民們表示堅決支持團支部。致悼詞的人都滿腔悲憤,強烈要求處死凶手,要求抓住他們,就在這個廣場上,在烈士墓前當眾審判,讓大家都認清敵人的真麵目。


    接著,放了三響排槍。烈士墓上鋪上了常青樹枝。當天晚上,團支部選出了新的支部書記——拉基京娜。國家政治保安部的邊境哨所通知保爾,說他們發現了凶手的線索。


    一個星期以後,區蘇維埃第二次代表大會在別列茲多夫的劇院裏開幕了。利西岑向大會做報告,他表情嚴肅,神態莊重。


    “同誌們,我以十分高興的心情向大會報告,一年來由於大家共同努力,我們的工作有了很大進展。我們大大鞏固了本區的蘇維埃政權,徹底肅清了土匪,狠狠打擊了走私活動。


    各村都建立了堅強可靠的貧農組織。共青團組織壯大了十倍,黨的組織也發展了。最近,富農們在波杜布齊殺害了我們的格裏沙同誌,現在案件已經破獲,凶手就是磨坊老板和他的女婿。他們已經被逮捕,不久省法院巡回法庭就要來審判他們。許多村的代表團都向大會主席團提出建議,要大會作出決議,堅決要求將殺人凶犯處以極刑……”


    會場上立刻響起了震耳的喊聲:“讚成!處死蘇維埃政權的敵人!”


    這時,莉達在旁門口出現了。她做了一個手勢,叫保爾出去。


    莉達在走廊上交給他一封公函,上麵寫著“急件”。保爾立刻拆開了。


    別列茲多夫共青團區委會。抄送區黨委會。省委常委會決定從你區調回柯察金同誌,省委擬另派他擔任重要的共青團工作。


    保爾同他工作了一年的別列茲多夫區告別了。最後一次區黨委會議上討論了兩個問題:第一,批準保爾·柯察金同誌轉為共|產|黨正式黨員;第二,解除他區團委書記的職務,並通過他的鑒定。


    利西岑和莉達緊緊地握著保爾的手,親切地擁抱他。當保爾騎著馬從院子裏出來,走上大道的時候,十幾支手|槍齊放排槍,向他致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並收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