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犬與人


    有一日,舅父忽說:


    “街上似乎出了什麽事情,安利柯,你不跑去探聽探聽嗎?”


    安利柯依了舅父的話跑上街頭,又喘著氣奔回來,到庭間狂叫:


    “舅父!快來!到那空地上!”


    “怎麽啦?”舅父急忙拿了帽子出來。


    “有小孩被狗咬傷了。”


    “噢!那麽快去吧!”


    安利柯急忙向前奔,舅父在後麵跟著。


    “怎麽了?喂,怎麽了?”老人們從街屋的窗口探頭出來,向一個奔跑的男子問。


    “瘋狗啊!瘋狗啊!”那男人一邊回答一邊管自奔跑。


    “什麽?瘋狗?咬人嗎?”


    “咬傷了三個小孩哩。”


    “這裏一向沒有瘋狗,一定從賽爾茲那來的吧。”


    “不,據說是萊裏契的狗。”


    “不要是我家的孩子遭咬了,方才到海邊遊戲去了呢。”


    家家的人們都在門口這樣互相談著,街上充滿了驚異的聲音。


    安利柯與舅父急忙向前奔,到了空地上一看,噴泉前麵已擠得人山人海了。大家都擠在一處,茫然不知所措。其光景宛如一個螞蟻受了傷,許多螞蟻圍繞著的樣子。


    “怎麽了?”舅父走進人群中去。人們就用了敬意把路讓開,同聲說:


    “德阿特拉的兒子,三個都被瘋狗咬傷了。”


    可憐,那三個小孩在人群中隻是哭著。旁邊的人們並沒誰動手去親切地救護,隻一味擠在一處呆著。


    這三個小孩似乎是漁夫或船夫之子,衣服很粗劣。最年的約十歲,是個瘦弱的孩子,在這薄寒的時節還赤著腳,穿著粗布短褲與絨布小衫。其次的是六歲,再其次的大約四歲吧,他們兩個著的衣服還幹淨,靠近了哥哥,哭得幾乎要被死神捉去似的。確被咬傷了,一個臉上有傷痕,流著血,一個傷了脫,一個好像傷在腳上。


    人們隻是圍繞著這三個小孩呀呀地嚷著。舅父喊著“喂喂”,挨進正中去,周圍的喧嘩就停止了。


    在這瞬間,安利柯發見了個人與群眾間的不可思議的關係。他悟到:雖有幹人集在社會上喧擾,到了無計可施時,隻要有一人物的一聲呼喚,就可把秩序恢複的。


    “什麽時候被咬的?”舅父問。


    “在二三十分鍾以前。”旁人說。


    “醫生呢?”


    “醫生到辟德爾裏去了,不在這裏。”


    “非快設法不可!好,由我來給他們療治吧。喂,且慢,狗在哪裏?即使被咬傷了,也許不一定是瘋狗呢。”舅父又說。


    這時,人聲又喧擾起來,聽不明白大家在說些什麽。舅父於是間站在一旁的肉店主:


    “誰曾看見這狗?”


    “我曾看見。被咬的場所就在這裏。我在店門口吸煙,見德阿特拉的孩子們用水桶盛著噴泉的水在玩。忽然,有隻灰色的野狗垂了頭踉蹌衝過街去。孩子們見有狗來。用石子去擲;那狗叫也不叫,就跑近去,向那年長的孩子的臉上撲咬,在呼痛聲中,又把那兩個小的孩子撲翻地上,將手足咬傷了。等我攜了棒去趕,那狗已向鮑查利街逃去。究竟是哪裏來的狗,誰也不知道,桑·德連寨一向沒有這樣的狗的哩。”肉店主回答。


    “哦,這也許真是瘋狗呢。事不宜遲,趕快到藥店裏去叫他們預備好熨鐵。”舅父這樣說了,雙手拉住兩小孩。群眾都把路讓開,安利柯則拉了最大的小孩的手。


    他們急急地向藥店前進,群眾也紛紛在後擠著了跟來。忽然有一老人排開了群眾,驚恐地走進前來。


    “怎麽了?這,這真是……要當心!”一邊說一邊去撫那最幼的孩子的頭,又說:“船長,老板,謝謝……謝謝你。我是孩子們的祖父,他們的父親下漁船去了,母親為了賣昨日捕到的魚,正在賽爾茲那。”


    “要趕快啊!要趕快啊!在德阿特拉從賽爾茲那回來以前,非先給他們急救療治不可。”舅父這樣回答了,就向前奔跑。


    舅父帶孩子們進了藥店,把紛紛追來的喧擾的群眾關在門外,自己與藥劑師燒熨鐵。


    這時,有人叩著店門,慌張地喊叫:


    “請開門!是我,是孩子們的母親,是德阿特拉。”


    店夥開了門,群眾也隨著德阿特拉擠入了許多。


    德阿特拉把小孩一一抱近身邊,整理他們的衣服,吻了他們的傷處,悲痛地合掌祈禱說:“請上帝救我!”一邊嘴泣起來。周圍的人們也被引出眼淚了。其中有一個人安慰她說:


    “喂,德阿特拉,別擔心,別怕,不是瘋狗啊!你的孩子們用石子擲狗,狗才咬他們的。”


    安利柯素來多感,病後身體尚弱,見了這光景不禁唏噓啜泣起來了。


    “喂,安利柯,你回到家裏去!”舅父見他受不住,所以這樣說。


    “不,舅父,我願幫些忙。”安利柯說時還嗚咽著。


    “沒有你的事啊!你一哭,這孩子們的母親就要驚慌呢。”舅父又說。


    恰好醫生從辟德爾裏回來了,從人群裏擠進來探問情形。舅父似乎放心了,就說:


    “那麽,我失陷了。熨鐵已在燒著,一切奉托。”他向醫生交代了,拉了安利柯就走。


    安利柯還啜啜地哭著。舅父假作沒有覺察,毫不睬他。


    二 英國的孩子是不哭的


    舅父帶了安利柯出來以後,一個英國籍的機械師也把自己的兩個小孩帶了出來,走回家去。一個是女孩,一個是男孩,都和安利柯一樣,也在唏噓地哭。


    機械師回頭罵那男孩說:“莫嘈雜,維廉!有什麽好哭的!英國人不該哭!英國人是不哭的!”


    很奇怪,那男孩因這一喝,竟止住了哭,隻深深地噓了口氣。


    安利柯回到家裏,過了二小時,心情複原了,問舅父道:


    “舅父,那個英國人真壞,他見自己的兒子因同情於德阿特拉而傷心,他反加斥罵。那兒子將來不是要被養成毫無同情心的冷漠的人了嗎?”


    舅父好像早已料及他會這樣問,就說;


    “你問得很好!關於這個,我正想和你講哩。那英國人也不是無情的啊,可是不喜見他兒子哭。人即使不流淚,仍可同情他人,救助他人的苦痛。英國人把眼淚認作弱者的表征,認為與男子的榮譽不相稱。這隻要看那機械師不駕女孩單罵男孩,就可知道了。女孩子也許可以不養成勇敢的氣概,至於男孩子,是非把勇敢當做榮耀不可的。


    “眼淚是弱者的表征啊。嬰兒、女人、老人,動輒哭泣,強健的男子是不哭的。哭的人會失去理智,任憑你怎樣勸慰,也無法使他理解,並且你愈勸慰,他愈會哭得起勁。


    “如果那英國人叫兒子不要同情他人的苦痛!那就不好。這樣的人就是所謂利己主義者了。但英國人並不如此。隻說‘別哭!哭的是沒用的家夥!英國人不該哭!’這是對的,是勇敢的教訓,是鍛煉意誌的教訓,是國民的自尊。


    “那機械師對自己的兒子說,‘別哭,英國人不該哭,英國人是不哭的,’他含著勇敢的國民的矜誇,對自己的兒子灌輸大國民的氣概。


    “我不是英國人,是意大利人,原該比那機械師更偉大才是。但我已年老,氣力衰弱,不再有如同那機械師一般的氣概了。所以方才明知你在哭,卻不罵你。還好,你已從英國人那裏得到了好的教訓了,那機械師已代我教育了你。


    “還有一層,更是你非知道不可的。那機械師如果在勇敢的教訓之後,再叫兒子送周恤費到德阿特拉家裏去,那才是真正有價值的行為。哭是不應該的,他人有苦痛,應該救助,頭腦與心,二者要活動一致才算完全的人:那兒子就可由此學得這樣的教訓了。為人最要緊的是心,其次是頭腦,心與頭腦,非一致地運用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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