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人,您快進宮吧!聖上急召呢!”來人是個滿臉橫肉的老太監,正是聖上身邊的近侍鄧公公。


    扶蒼先一步出門迎接,暗自給鄧公公遞了一錠銀兩,“公公,宮中發生什麽事了?”


    鄧公公是個愛財的,平日裏沒少收侯府的好處,這次卻看也沒看銀子,為難地推拒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不必問了。”謝硯踱步而出,想也知道是老大在背後做了什麽事,惹得龍顏大怒了。


    謝硯不為難鄧公公,比了個請的手勢,打算同公公一起入宮。


    鄧公公麵露感激,鞠了一躬。


    兩人走到院外的翠竹林,謝硯突然想起什麽,叫鄧公公稍等,自己又折返回來。


    走到偏房,瞧見窗戶上女子的側影,輕敲了下窗欞,“皎皎睡了麽?此番入宮恐需些時辰,我將扶蒼留與你,有事盡管找他。”


    屋內,薑雲嬋恍恍然坐了小半日,聽到外麵有人說話,嚇得趕緊吹滅了蠟燭。


    窗內頓時一片晦暗,沒有任何回應,隻隱約可見一倩影倉皇跑進了裏屋。


    謝硯要交代的話凝在了嘴邊,原封不動咽了回去,與鄧公公離開了。


    鄧公公是個經過事的老人,一眼瞧出謝硯眼底的失落。


    到底是血氣方剛的少年,縱然老成持重,也難免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


    鄧公公心中一番感慨,打趣道:“咱家聽說世子昨晚沒洞房?”


    “公公休提!”謝硯搖頭歎息,“我原不知她已有心上人,莽然娶了姑娘家進門,姑娘家自然不願意的。”


    “這女人啊,得哄!”鄧公公一甩拂塵,寬慰道:“世子清心寡欲,從前不近女色,如今遇到喜歡的,一時沒琢磨透哄女人的門道也無可厚非。”


    謝硯眸色亮了亮,恭敬地折腰行禮,“還請公公指教。”


    鄧公公還真沒見過這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給誰彎過腰。


    真真是墜了情網,不能自拔。


    鄧公公清了清嗓子,少不得提點幾句:“雜家雖沒娶過妻,卻也知道女人最愛珠寶首飾。聽聞宋貴妃得了一對桃花玉簪子,世間罕有,世子若能取來一支,必定能討姑娘歡心。”


    “宋貴妃嗎……”謝硯默念著這名字。


    宋貴妃與謝家大爺是一個鼻孔出氣的,謝硯想從她手裏取東西難如登天。


    說不定還得被羞辱、被磋磨。


    不知這謫仙般的世子,能否為女人紆尊降貴?


    鄧公公探究的眼神打量著謝硯,嘴角溢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彼時,偏房裏。


    薑雲嬋藏在被窩裏,緊閉著眼佯睡。


    雖然她不斷告訴自己謝硯是正人君子,不會對她做什麽。


    可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院,她還莫名其妙成了他的新婦,心理上實在難跨過這個檻兒。


    故而,她幹脆足不出戶,不碰麵得才好。


    方才謝硯突然出聲著實嚇了她一跳,甚至沒聽清他說什麽,隻顧得慌張避開。


    此時,門“吱呀呀”地響了。


    薑雲嬋一個激靈坐起來,渾身緊繃,警覺地盯著珠簾後的人影。


    等那人走近些,透過蒙蒙月光,方看清來人容貌。


    “夏竹!”薑雲嬋隻當自己花了眼,忙不迭下床,迎上去仔細看。


    “果真是你!你怎會在此?”薑雲嬋激動地握住了夏竹的手腕,“這兩日你去哪兒了?”


    夏竹與薑雲嬋主仆分離一場,心裏亦百感交集,跪在主子腳下,“奴婢險些被大爺的護衛、被他們……”


    夏竹說著說著,淚如雨下。


    奴仆隨主,薑雲嬋想也知道夏竹跟她遭遇了一樣的困境。


    夏竹怕姑娘擔心,握住她的手寬慰道:“姑娘莫憂!奴婢起先的確被大爺的親衛拖進了暗巷,幸而世子吩咐的迎親隊裏有些個古道熱腸的小子,他們將奴婢救了出來,送回了侯府。”


    “奴婢與姑娘受了這等羞辱,還能團聚,多虧了世子。”夏竹感慨道。


    薑雲嬋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說到底這次是她主動上門求世子收留的,世子不僅救了她還救了夏竹。


    她理應鄭重地當麵道謝才是。


    況且,她想尋淮郎的下落,也不可能一直不出門,不見世子。


    “明日你我去向世子道謝,想法子送些禮才好。”


    難辦的是,現在囊中羞澀。


    夏竹瞧姑娘娥眉緊蹙,眼底頗為疲憊,便不想與她再談這些糟心事,輕撫著她的後背,“姑娘早些安置吧!凡事船到橋頭自然直,何必閑操將來的心?”


    夏竹安撫了一番,便抽手去整理床榻。


    “別忙了!我倆睡一起吧!”薑雲嬋攥著夏竹的手腕,撒嬌似地輕搖了搖。


    許是剛遭逢大難,故人重逢,姑娘難得露出少女的嬌憨依賴之態。


    夏竹噗呲笑出了聲,也搖晃著薑雲嬋的手,“我的好姑娘,你若肯依我,好生養護臉上的傷,奴婢啊日日與你同床共枕都行!隻恐將來尋回姑爺,你倆鴛鴦臥床,嫌我礙事哩!”


    “誰同他臥了!”薑雲嬋俏臉一紅,捂著臉坐到了榻邊。


    夏竹拿了藥膏給她敷臉。


    毀容這一計對謝晉毫無用處,薑雲嬋自然也沒有繼續損害發膚的道理。


    她乖乖坐著,由夏竹侍弄,一邊問道:“你貿然進閑雲院,沒人起疑跟蹤你吧?”


    夏竹攪弄著藥膏,答:“必然不會的!扶蒼讓我帶著麵紗,隻以舞姬陪嫁丫鬟的名義進來的。而且姑娘不知道,閑雲院外鬆內嚴,院子裏層層護衛看守,各個都是世子的心腹,沒人能跟進來……”


    “噓!”


    夏竹話到一半,薑雲嬋以手抵唇,示意她噤聲,餘光往窗外看了眼。


    窗紙上,正映出一個佝僂的人影在屋外徘徊,虛虛晃晃的。


    薑雲嬋與夏竹交換了個眼色,兩人躬身往門下去,猛地將門打開了一個縫。


    院子裏卻空無一人,唯有竹影搖曳。


    “這院子裏怕不是有鬼吧!”夏竹餘驚未定。


    “是人心叵測!”薑雲嬋不以為然,打了個火折子,照著門口的灶灰。


    灰白的粉末上,印著一雙清晰的腳印。


    其實自從昨晚薑雲嬋出世子寢房出來,她總感覺背後有人盯著她,可每次都抓不住現形。


    於是故意在門口灑了一層灶灰,隻要那人來,必得留下痕跡!


    “是誰膽敢世子院裏裝神弄鬼,監視姑娘?”


    夏竹想不通,薑雲嬋也想不通,“反正我在灶灰裏摻和了些香粉,賊人一旦沾染上,一時半會很難洗淨。且等世子回來,聽由世子發落吧!”


    薑雲嬋折騰了這兩日,著實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想著有夏竹在身邊能睡個安穩覺。


    兩人上榻,放下帳幔。


    薑雲嬋卻在這四方天地裏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姑娘可是擔心世子?”夏竹往窗外看了眼。


    這都三更天了,世子竟然還沒回府。


    隻聽見院子裏時不時有從宮裏回來的小廝給扶蒼傳話,各個如油鍋上的螞蟻。


    人來人往,紛紛擾擾的,想是出了大事。


    “世子是何等人物,自有千百人上趕著為他操心,哪需要我們擔心?”薑雲嬋出神地仰望著房頂,搖了搖頭。


    她這一顆心如今隻為顧淮舟徹夜難眠。


    淮郎是個書生,身子骨本就弱,不知他現在身處各種境地,能不能吃飽飯?會不會受凍?


    可惜冥冥之中,總有根線將薑雲嬋牢牢捆在謝府,她想尋他,卻身不由己,無從下手。


    薑雲嬋悲從心來,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有沒有睡著,迷蒙之中,薑雲嬋忽而聽到一聲咳嗽。


    “淮郎!”她睜開眼,猛地坐了起來,連連喘息。


    夏竹趕緊遞了一盞茶到她唇邊。


    溫溫的茶水滑過喉頭,薑雲嬋才覺神魂歸位。


    一縷陽光透過窗欞正照在薑雲嬋臉上。


    她拿手擋了擋,恍然發現天亮了。


    “叫府醫!熬薑湯!燒熱水!動作都麻利點兒!”門外響起扶蒼焦躁的喊聲。


    窗紙上影影綽綽,腳步聲更加繁雜了。


    “出什麽事了?”薑雲嬋披了件衣服,透過窗戶縫看了眼。


    恰巧謝硯被人攙扶著,腳步虛軟地往寢房去。


    他衣擺濕透,一貫齊整的發冠歪歪斜斜的,臉色也蒼白,不停地咳嗽著。


    “聽說龍顏大怒,罰世子在朱雀門外的冷湖中站了一夜呢!”夏竹道。


    薑雲嬋方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又定睛一看,攙扶他的人竟是太子少傅陸池,“奇怪啊,這兩個人怎麽在一處了……”


    當今聖上纏綿病榻數年,內閣老臣們逐漸式微,反而與太子關係甚密的朝堂新貴,勢力越發大了。


    聖上為防止他們齊心與太子一起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明裏暗裏沒少離間太子身邊三位重臣,以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按理說謝硯與這位太子少傅應是鋒芒相對的態勢,怎的陸池竟親自送謝硯回府了?


    薑雲嬋略想了須臾,但這事屬實與她無關,她也就懶得再想,隻琢磨著親手燉個魚湯去,也算表達一下對謝硯的謝意了。


    *


    彼時,謝硯寢房。


    府醫剛為謝硯診完脈,一邊開方,一邊交代道:“大人寒氣入體,除開屬下開的藥外,最好能進些熱熱的魚湯發發汗、補一補,能好得快些。”


    “你這老糊塗,昨晚又去賭錢,忘把腦袋帶回來了吧?”陸池嗤了一聲,“你不知道你家大人受用不了魚湯嗎?你存心害死他吧?”


    謝硯聽陸池一張嘴絮絮叨叨,太陽穴疼得跳了跳,“你先回吧,莫讓人拿住把柄!”


    “怕什麽?你都快病死了,我,陸池,作為你的政敵,跑來你府上奚落你兩句,合情合理啊!”


    陸池自顧自從謝硯的八寶櫃裏端出個點心盒,吃了一塊,又遞給謝硯一塊,“要不要來點兒?味道還不錯!趕明兒把你的廚子借我使喚兩天!”


    謝硯看都懶得看他,抿了口熱茶,還未咽下,又一陣劇烈的咳嗽。


    陸池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順氣,十分費解道:“你平時裏最是個趨利避害趨炎附勢的主兒,昨夜聖上懷疑你的樓蘭媳婦是奸細,你把人交出去,管聖上把樓蘭人殺了宰了,好歹撇清你自己!


    你倒好,竟敢忤逆聖旨,攔著不讓聖上抓捕樓你媳婦兒,聖上能不怒嗎?


    如此一來聖上就算今日不殺你,心裏那根刺可種下了!”


    謝硯照舊不應,不疾不徐用青花瓷蓋撇著茶沫。


    “得!你卻不急!”陸池一拍巴掌,徹底沒招了。


    昨晚,謝晉一派的臣子上奏指證謝硯身邊的女人是奸細,人證物證俱全,又有宋貴妃在聖上耳邊吹風,聖上已信了七八分,連夜宣大理寺審斷。


    原本也給了謝硯機會自辯,隻要求他將樓蘭女送入大理寺嚴加用刑。


    卻不想謝硯不知那根筋不對,公然用自己項上人頭做保,堅決不許人來侯府抓捕樓蘭女。


    聖上氣得恨不得當場摘了他的腦袋,但念及侯府功勳,暫且令他在朱雀門外思過。


    一夜風雨飄搖,朱雀門外的河流漲水,一直淹沒至謝硯腰際。


    從山澗流過來的水冰冷刺骨,加之他還被雨水侵襲了一整夜,鐵打的身子骨也撐不住。


    “你可仔細斷子絕孫吧!”陸池往他尚且僵硬的腰身看了眼,“那樓蘭女到底是個什麽天仙般的人物值得你如此回護?你就不怕,耽於美色,最後辛苦攢下的基業被你那好大哥奪了去?”


    “她是被誣陷的。”謝硯終於開了金口,卻還是為樓蘭舞姬開脫。


    陸池咬牙切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謝硯又道:“但你說得對,老大最近越發跳脫了。”


    隨即輕敲桌麵,喚來扶蒼:“你讓大理寺的章大人去東街樂坊抓了樓蘭樂人好生盤問。另外,去吉祥錢莊放把火!”


    “喏!”扶蒼領差去辦了。


    這兩件事看似不相幹,陸池與謝硯交往多年,卻能很快領會。


    這其一,謝硯必然已經看穿謝晉是聯合了樓蘭樂人一起構陷他的心頭寶,所以令酷吏章大人逼問樂人,以章大人的手段,不難盤問出真相。


    其二,謝晉在軍營裏攬了不少錢財,存在吉祥錢莊,一旦錢莊失火,鬧僵起來,他那些私銀就不得不見光。


    冀州營不是失竊一千兩白銀嗎?豈知不是謝晉賊喊捉賊?


    構陷同僚、勾結樓蘭、貪贓枉法,樁樁件件都夠謝晉吃上一壺的。


    謝硯的耳目遠比陸池想象的要敏銳,此番反擊,估摸著謝老大會被打得一蹶不振。


    陸池連連點頭附和,這才是他認識的謝硯嘛!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你早知道樓蘭女是被誣陷的,也有法子辯解脫罪,為何昨晚不與聖上言明,非要去吃一通苦?”


    謝硯徐徐飲了口茶,輕掀長睫:“你以為聖上當真相信樓蘭舞姬是奸細嗎?”


    其實,樓蘭舞姬從來都是聖上親自挑選培養出來的細作,放在眾臣府上監視臣子的。


    聖上對她們的背景一清二楚。


    昨晚,聖上龍顏大怒實際是想看看謝硯對著舞姬的態度。


    謝硯越是護著舞姬,那麽舞姬的價值就會更大,聖上隻會越高興。


    “咱們這位聖上對誰都不放心呢,你且回去查查你府上的姬妾,定也有心思不純的,想辦法處理掉。”


    瓷蓋輕碰著茶盞,聲音脆而冷硬。


    聲聲回蕩在靜謐的寢房中,直敲得人心驚膽寒。


    陸池此時恍然大悟。


    這位冷情冷性的謝大人哪會對一個舞姬有什麽深情厚誼,一切不過是演給聖上看的戲。


    包括他求鄧公公指點如何哄女子,也不過是佯裝深情罷了!


    說到底,謝硯的心是冷的。


    陸池拱手謝他提點,又問:“所以今早你卑躬屈膝求取宋貴妃的桃花玉簪,也是演戲的?”


    早間,聖上放過謝硯,謝硯入宮謝恩時,恰在甬道與宋貴妃擦肩而過。


    謝硯曾彎腰行禮,姿態謙卑求她私藏的桃花玉簪。


    彼時,步輦之上的宋貴妃正春風得意,睥睨著渾身濕透的所謂謙謙君子,心頭雀躍得很。


    遲遲不肯叫他起身,故意讓來往丫鬟太監看他狼狽模樣。


    隻等宋貴妃心花怒放,才將桃花玉簪丟給了謝硯。


    謝硯何其心高氣傲,竟被當乞丐施舍。


    “演深情公子,也不必這般情真意切吧?”陸池知道謝硯做每件事必有自己的考量,環環相扣。


    於是,恭謙請教道:“不知你非要這桃花玉簪,又有什麽深意呢?”


    謝硯從衣袖中取出淡粉色的桃花玉簪,晶瑩剔透,如她羞紅臉時的嬌俏模樣。


    他輕輕摩挲著,良久,揚了下嘴角:“無他,我樂意爾。”


    “我看你病得不輕!”陸池一口糕點險些噴在了謝硯臉上。


    薑雲嬋端著托盤進屋時,就恰好見到了這一幕。


    兩位在京都裏呼風喝雨的重臣,竟在屋子裏鬥嘴?


    薑雲嬋彷如撞破了什麽驚天秘密,嚇得連忙後退。


    無奈托盤裏的湯盅砰砰作響,陸池一眼便瞧見了她。


    “嫂子先別走!”陸池起身,一個跨步攔住了薑雲嬋的去路,又望了眼裏屋的謝硯:“謝兄昨個夜裏被冰水浸了一晚上,勞煩嫂子脫了他的衣褲,瞧瞧他身下好不好呢?”


    陸池隻把眼前蒙著麵紗的姑娘當成樓蘭舞姬。


    知道樓蘭民風豪放,斷不在意這些話的。


    且謝硯與這舞姬已做了夫妻,陸池也沒什麽好避諱的,比了請的手勢示意她進屋,“我還真怕他凍壞了子孫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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