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年滿十五的男孩,穿珍珠白霧藍滾邊的圓領襴衫,一把細腰係了同色絲絛,神儀明秀。


    雖有些纖瘦,卻生得肩寬腿長,個頭比過大人。


    一雙天然含情目,宛若秋水橫,春山拂。


    滿屋子女眷陷入了短暫的沉寂。


    簡欣蘭回過神,忙讓座。


    誰說隻有女孩會十八變的,男孩變起來更可怕。


    簡珣坐到了相對較遠的一張官帽椅,雙手自然落在黑漆的扶手上,修長白皙,白到隱隱透出皮膚下的青色脈絡。


    這樣一雙手曾於幼時牽著宋鳶在桃樹下奔跑。


    宋鳶黯然垂下羽睫。


    簡珣落座不到一刻便以功課為由告退。


    退下時朝長輩行的鞠躬之禮,身形恭謹微傾,卻亦有瀟瀟勁鬆的颯爽。


    宋鳶怔怔望著他的背影,恍如隔世。


    五年未見,簡珣變化之大令她措手不及。


    昔年的簡珣,就是個嬌氣包,粉雕玉琢,雌雄莫辨,還特別矮。


    簡欣蘭與程氏多年未見,虛與半晌,兩邊都累了,便各自歸寢。


    程氏吩咐張媽媽送她們回去休息。


    母女二人暫且客居清苑的雅月軒,地方不大,略顯簡陋,勝在清雅幹淨。


    簡欣蘭唏噓不已,腦海不期然浮現簡珣的身影,那樣的氣度,那樣的姿儀,十二歲就拿下小三元……


    可她又想起了另一個人,當今太後娘娘的遺腹子——肅親王。


    年紀比最小的皇子還要小一歲,這麽一個幼弟,在皇上眼裏跟兒子差不多。


    真真是千嬌百寵,蜜罐裏養大的。


    雖未得見肅親王,但以太後娘娘之盛容,想必再醜也醜不到哪裏的。


    倘若鳶姐兒花神宴入了太後娘娘的眼,此番也怨不得宋家了。


    當然,肅王妃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簡珣確實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人選。


    黃秀才晚間在家用膳,瞅了一眼立在黃太太身後布菜的黃時雨,淡淡道:“鄉下人家,學什麽大戶人家那一套,也不嫌矯情。”


    表麵說的黃時雨,實則敲打黃太太。


    黃太太也不拿眼瞅他,兀自吃菜。


    黃秀才道:“梅娘,坐下用飯,琥珀伺候太太。”


    黃時雨這才輕輕放下筷箸,坐在靠近阿爹的位置埋首扒拉飯粒。


    三妹卻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挑三揀四,惹得黃太太扇了她一巴掌才安靜。


    阿爹眼裏隻有三妹和幼弟,但當不影響三妹和幼弟利益的情況也會多看她幾眼的,譬如允許她按時用飯。


    難得今日的黃太太極好說話,雖拉長了臉卻也未曾認真刁難。


    因為黃太太有了新的生財路子。


    平昔隻顧看黃二丫頭不順眼,又厭惡她小小年紀就有嬌姿豔質之勢,將來也不知要給哪個大戶人家做玩物,然後就靈光一閃。


    黃時雨越長越好看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這模樣悉心再養一養,不知要被多少人家求娶。


    賠錢貨黃大小姐那麽醜都能收到一筆聘禮,那麽黃時雨呢?黃太太雙目鋥亮。


    她是良妾出身,認不得什麽上過台麵的人,卻有個在大戶人家做小管事的阿兄。


    這阿兄便是她覺得最厲害的人物,時常接觸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和老爺。


    阿兄今日偷偷瞧了黃時雨兩眼,對她道:“再養一兩年,老爺不喜歡太小的。”


    及笄了一點也不小,衣服寬鬆人又瘦才瞧不出,實則比同齡女孩大多了。可是阿兄眼一瞪,黃太太隻好按住一肚子話頭。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黃秀才心裏也有了佳婿人選。


    鄉下女孩一般從及笄開始議親,十六歲出嫁。身為親爹的黃秀才,自然早早開始物色人選。


    在他眼裏女婿的人品年紀相貌更重要,當然也得要聘禮,這可是對方能否養得起閨女的依據。


    所以挑中了同鄉李富貴。


    比黃時雨大兩歲,身強體壯,又是出了名的勤快人,不僅識字還在縣裏經營食肆,家中富足。


    從選女婿這方麵來看,黃秀才倒也算親爹。


    他甚至避開黃太太,在書房單獨詢問黃時雨意見。


    黃時雨睜大了眼睛,足足愣了好幾瞬,才歡喜道:“我願意,我願意!”


    黃毛丫頭哪裏懂嫁人的深意,但是她懂李富貴是村裏很多女孩子向往的人家。


    而且李大哥人真的很好,時常幫助鄉鄰,扶持弱小,去他家裏生活,應該就不會遭責打奚落了。


    黃秀才拍了拍黃時雨瘦削的小肩膀,“此事我會慢慢與你娘商議,現下也就給你透了點風,別在外頭抖落了。”


    “嗯。”黃時雨乖巧地點點頭。


    次日,黃太太破天荒地沒有差遣黃時雨做粗活,反將她召至了跟前。


    “把手伸出來。”黃太太道。


    黃時雨一頭霧水,乖乖伸出了雙手,嫩如筍芽,十指纖纖,這是一雙極美的少女柔荑,可惜掌心略有點兒粗糙。


    黃太太皺了皺眉,示意大丫鬟吟芳拿來了東西,圓形的青花瓷盒裏,脂膏散發出香味,“以後每日淨手淨麵再抹上它,知道不?”


    “好……”


    “用完了再朝吟芳討要,倘或偷懶,仔細我揭了你的皮。”黃太太嗔眉豎目。


    黃時雨一一應下,心裏不停打鼓。


    “吟芳,幫她梳個頭。”


    黃太太想瞧瞧黃時雨作女孩打扮,命人為她梳頭。


    黃時雨隻得當個木頭玩偶任憑擺弄。


    她坐在上房的大窗子下,身上籠了一層柔軟如煙的金色晨光,毛絨絨的小胎毛兒也被吟芳一雙巧手打理的整整齊齊。


    眉眼依然明媚,不見半分淒涼愁苦。


    她不解地望著黃太太。


    黃太太也神情凝滯望著她,半晌才艱澀吞咽了下,厲聲道:“吟芳,拆了。”


    於是吟芳又將梳好的少女發髻全部拆開,重新為黃時雨挽了小道童的頭。


    黃太太陷入了沉默,眼底暗流湧動。


    “娘,我可以回去了嗎?”黃時雨問。


    黃太太才緩過神,不耐煩地擺擺手。


    理智上,黃時雨等同一堆雪花銀;情感上,黃時雨承接了黃太太對她親生母親的仇恨。


    黃太太想要銀子,卻又接受不了黃時雨真的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黃時雨腳步輕快離開上房,日光燦爛,院子裏的櫻桃樹已經結果,再等個三五日即可成熟,細膩多汁,酸酸甜甜。


    可惜明兒一早就得回甜水鋪子。


    既然黃太太突發善心,準了黃時雨在家偷閑,她便去縣裏看望姐姐。


    來回加起來還不足一個時辰,比起甜水鋪子,近得很。


    她到了姐姐的家,槐樹巷。


    正逢姐夫在縣衙當值,姐姐的婆母則去鄉裏吃酒了,家中隻餘姐姐帶著一個丫鬟和婆子忙碌。


    “梅娘!”姐姐略顯疲憊的眼睛,在看見她時忽然亮了,將人抱在懷裏。


    黃鶯枝比妹妹大九歲,娘親去的早,黃時雨連奶水都沒吃過幾口,東家借點,西家湊點,再加上黃鶯枝自己熬米湯,竟神奇地養活了。


    正因娘親去的早,很長一段時間裏,黃時雨都以為黃太太是自己的生母。


    無論生母如何打罵,隻消喚一聲,年幼的她就會立刻回頭,幼獸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五歲前,不管吃多少藤條鞭笞,黃太太僅需輕喚“梅娘”,黃時雨就會重新依偎著她。


    看起來很有趣,黃太太樂此不彼地玩著。


    現下姐妹久別重逢,兩廂歡喜。


    丫鬟打水伺候黃時雨洗手淨麵,姐姐則擦了擦眼角,淨手繼續蒸饅頭,卻如同小時候那般,專門給黃時雨捏了隻小狗饅頭,上鍋蒸了。


    這日澤禾風和日麗,浮光浸染半邊天際,清苑一池蓮葉浮在蕩漾的水麵,幾束新荷亭亭清絕,景色動人心魄。


    福生抱琴跟在少爺身後。


    這是簡珣前往上房為阿娘撫琴的必經之路。


    家裏多了一個表妹,並不陌生。


    阿爹去世前,表妹經常與他一起玩。


    十歲後,就不怎麽來往。


    昨日在東次間倒是遇上,因著禮數,他並未亂瞟。


    卻不意還是再次相遇,五年後的重逢,宋鳶長得不太一樣了,但卻隻需一眼,他就知道是她。


    宋鳶立在岸邊看丫鬟采摘新荷,嫣然而笑,似是覺知了兩道熾熱目光,便攜著未散的笑意望了過來。


    四目相抵,那日的微風仿佛都變得繾綣了。


    簡珣凝眸立在原地。


    “阿珣哥哥。”


    宋鳶紅著臉輕聲打碎了他那一瞬間的失神。


    簡珣柔聲道:“你若想要荷花,可讓萍兒去張媽媽那裏借船。”


    宋鳶並不敢抬眼看他,“我隻要一朵,用不著麻煩的。”


    岸邊就有一朵,可是萍兒胳膊太短,總是差那麽一些。


    簡珣走過去,稍微伸手摘得毫不費力,遞給她。


    宋鳶雙手接過,少女柔軟的袖擺擦過了他手背,留下一片淡香。


    她抱著他送的花,展顏而笑。


    簡珣將手背在身後,朝表妹辭行。


    宋鳶望向他平靜的臉色,不再說什麽,福了福身,又忍不住偏頭凝看那道背影,若換做幼時的阿珣,一定會拉著她的手,有說不完的話。


    午膳後,簡珣又收到了女孩子的謝禮。


    用“又”是因為他想起了鄰家傻傻的黃時雨。


    福生道:“是萍兒姐姐親自送來的。宋家大爺今年路過邵西,專門買了幾套分給家中弟弟妹妹,上層是給您的,第二層是鳶小姐送您的。”


    他不喜金銀玉石,也不愛名畫古玩,隻對瓷器感興趣,尤其邵西出產的。


    原來宋鳶還記得。


    宋鳶的謝禮是一套嶄新且完整的十二生肖擬人娃娃,搖頭晃腦,憨態可掬,可書案位置就這麽多……他抬眸看向筆架旁黃時雨送的那隻狗。


    心念一動,他將黃時雨送的狗和兔子收進左手邊的暗格,重新擺上了宋鳶送的一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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