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偏廳。


    香爐嫋嫋,檀香飄散,煙氣升騰彌散。


    黃花梨長案上,整齊地堆著幾摞折子。四位身著綢緞常服的朝中重臣,此是正麵色平和地圍坐在案側。


    右首,中年官員率先開口,語氣含蓄,漫不經心:


    “陛下如今這番舉措,實在膽識過人。隻是,救災一事,素來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便恐失衡。似乎……不若先穩住朝局,再緩圖之為宜?”


    坐在左側的年長者緩緩抬眼,撚了撚胡須,微笑道:“許大人說笑了,何止是膽識?陛下親政伊始,倒有幾分先皇初登基時的銳意。”


    “不過,”他話鋒一轉,“銳意過甚,亦須三思而後行。畢竟,治水之事耗銀無數,臣等不知,陛下從何籌措這巨額支出呢?”


    “陛下自是有法子的。”一位尚顯年輕的官員接過話茬,語氣頗有揶揄之意:


    “修堤建壩,動員流民,種種安排聽來倒也四平八穩。不過,是否能解決當務之急,還需拭目以待啊。”


    “修堤固然是好事,可陛下這一紙詔令,竟全然未與諸位大人們商量。”最後那位抬手,用折扇輕敲桌案,緩聲道:“我等僅僅得知,而無法參與,這樣行事,叫人如何盡忠呢?”


    他的語氣依舊溫和,但在座諸人都明白,所謂“得知”,真正指向的,是女帝目前的行事風格。


    年長者笑著搖頭,將話題引向更隱晦的方向:“話雖如此,那幾位新提拔的年輕人,倒是精力旺盛。隻不過,治水這樣的工程,憑一腔熱血便能勝任嗎?朝中資曆深厚的老臣,未必甘居人下啊。”


    “……這些年輕人若失了民心,是否還能站得住腳,便不得而知了。”中年官員接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眾人,似乎在期待更進一步的建議。


    年輕官員輕笑了一聲,語氣隨意,卻帶著幾分試探:“若是民心不穩,治水無果,到時候,是不是該有人站出來……提醒陛下,真正的賢能之士在哪呢?”


    “賢能與否,終究是要陛下評判,可不能自詡啊。”年長者含笑反駁,隨即話鋒一轉,“不過,若是事關社稷安危,倒確實需要忠心耿耿的臣子為陛下分憂。屆時,咱們這些不中用的老骨頭,也許還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呢。”


    一番話似乎點到即止,最先開口那位終於又道:“災後若有變局,朝臣們自然要有忠誠的表現。陛下年少,多難之時,亦是考驗臣子忠心之日。諸位以為如何?”


    話音未落,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一道修長的男子身影出現在門口。


    來人著一身沉紫色常服,步伐從容,目光沉靜,臉上透著一絲淺淺的病容。


    他站定在廳門前,低聲咳嗽了兩下,才終於見禮。


    “諸位大人,柳某來遲了。”


    他聲音並不大,卻讓在座的四人同時起身,齊齊向他作揖行禮,恭敬道:“柳大人。”


    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徑直走到主位旁,緩緩落座。


    席間無人敢再多言,他抬起眼,看了看桌上的茶盞,微微皺眉,似乎對冷卻的茶水並不滿意,卻也沒開口責怪什麽,隻是淡淡問道:“方才,幾位在聊什麽?”


    “回柳大人,是在聊陛下。”其中一人低眉順眼,聲音恭謹,像是生怕惹怒眼前這位。


    紫袍男子聞言微微皺眉,隨即輕聲咳嗽了兩下,語氣比先前更低沉些:“……女帝。”


    這兩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像是一把小錘敲在四人心頭,敲出了幾分凝重,也敲出了幾分看不透的深意。


    *


    被聚眾蛐蛐的女帝,現在也正同步皺著眉毛。


    楚映昭端坐帳中,麵前的桌案上,正攤著大大小小幾張地圖和書卷。


    ——以及,除了她沒人能看得見的係統界麵。


    帳內點著十數支蠟燭,搖曳著散發輝光。


    軍事地圖、人口流動、地形地貌的特征圖依次展開,層層疊疊的數據顯示如洪流般,飛速湧入她的眼中。


    她神情冷靜,在幾個界麵之間飛快切換。


    地圖上,堤壩區域被放大,紅色和藍色標記與實時的工程進度相疊,密密麻麻的數字與標注填滿了屏幕。


    她捏著炭筆,飛快在地圖上勾選描畫,堤壩周圍的人員分布與物資供應交織成網,哪裏資源短缺,哪裏勞力冗餘,哪裏又存在潛在隱患,都漸漸明了。


    但還不夠。


    女帝的視線在屏幕上劃動,將水流與預想中的的堤壩形狀疊加對比。很快,幾個標記位置被她圈了出來——這些區域既是高危地段,又是資源調配的盲區,必須立即增派人手和物資。


    緊接著,她的目光又掃向另一側——這些地方水位較低、地形相對穩定,但仍有部分資源被占用。


    她果斷開口:“張延禮,資源分配的文書在哪?把東南區域的人員和物資撤一半出來。”


    “水位不至於衝垮那裏,”她接著道,指尖點在一片標注為低危的河段:“資源集中到西南麵。”


    “告訴齊望竹,帶著病患,盡快撤到這裏。”她點了點一個相對高地的區域,轉頭吩咐侍衛:“派些可靠的人手去幫忙,做好防護。”


    傳令兵領命而去,楚映昭的目光又迅速回到了界麵上。


    她的視線在地圖和係統界麵之間來回遊走,視線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手中炭筆不停,調整資源、修正計劃、重繪優先級。每一項決策都精準無比,甚至沒有過太多猶豫。


    最終,她停下了手,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冷靜地掃視著重新標注的工程進度圖。


    帳外似乎有風吹過,楚映昭抬起頭,望向帳篷入口。


    不知何時,影已經候在了那裏。見她看過來,他沉默的單膝跪下,呈上一卷薄薄的紙卷:“陛下,密報。”


    ——感謝百家○壇,感謝資治通鑒,感謝她看過的每部高分權謀劇。女帝甚至用不著展開看上一看,就已經大致猜測到了這份緊急密報的內容主旨。


    “世家開始搞小動作了,是吧?”她歎了口氣:“這也太寫實了。”


    “是。”影低垂著頭,身形挺拔,聲音低沉,隱約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三批人,主要集中在散播謠言和煽動叛亂。”


    哈哈,太棒啦!也就是說,最保守估計,朝堂目前至少有四股勢力在互扯頭花!


    ……如果她自己也能算是其中一股的話。


    當然,更大可能是遠遠不止四方勢力,而她——也還沒真正坐上牌桌。


    楚映昭沉默片刻,問:“暗衛可以偽裝成普通流民,參與其中嗎?”


    影的回答果斷而簡短:“可以。”


    “很好。”女帝將密報隨手擱在一旁,目光轉向地圖上,凝視著那片標注著災民營地的位置:“盯住這些人,不用急著抓,把他們的話一字不漏記下來。朕不需要小打小鬧的把戲,朕要知道——他們在替誰說話。”


    影微微低頭,毫不遲疑:“屬下得令。”


    楚映昭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去執行任務了。影的身影如同幽魂般,悄無聲息地隱入了帳外的夜色之中,消失得了無蹤跡。


    帳內燭光仍在搖曳,楚映昭緩緩靠回椅背,目光再次落在桌上的密報上。半晌,麵上竟然有了一點笑意。


    有人急了。


    所以,她的路走對了。


    ——何況,她是真的毫無準備嗎?


    *


    夜風刮得涼,人們蜷縮在一起,一邊烤火一邊歇息。堤壩那邊還在加高,搬沙袋的悶響聲時不時傳過來。


    “你聽說了嗎?”瘦得皮包骨的年輕人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湊近旁邊的人:“有人傳,喏,南邊,就那邊,軍爺拿鞭子抽死十幾個了……誒,咱們這剛剛也抬走了幾個。”


    “死了吧,就抬走了。”王老四隨口應道,語氣麻木:“我剛從壩上下來,沒見著拿鞭子的。趙六不是說了,有人知道條小路,今晚就能帶著咱們跑了,管他呢。”


    “不是!”年輕人瞪大了眼睛,聲音低低的卻急促,“我剛剛悄悄跟過去瞧了瞧——你猜怎麽著?”


    “怎麽著?”王老四打了個哈欠,顯然並不怎麽上心。


    “有大夫給他們治病!”年輕人說,眼睛裏滿是震驚:“還拿藥喂他們!”


    “胡扯。”王老四嗤了一聲,顯然不信:“咱這賤命,還大夫……趙神婆的符水都喝不起。”


    “是真的!”年輕人急了,拍著大腿:“我親眼看見的!還穿著官老爺才有的衣服呢,那什麽,皇上用的大夫,李秀才以前說是……對,禦醫!禦醫你懂不懂?!”


    兩人正低聲嘀咕著,一直搬沙袋的李山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個子高壯,渾身是泥,顯得有些狼狽。他把沙袋往地上一扔,直起腰,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是真的。”他突然開口,聲音低啞:“我娘也被抬去了。”


    年輕人愣住了,王老四也停下了哈欠,轉頭盯著他:“你說啥?”


    “我娘。”李山喘了口氣,低頭看著自己滿是泥巴的手,緩緩說道:“他們喂了藥,治了她。天擦黑那會兒,我來修堤壩前,還跟她說了兩句話。”


    “你娘不是都咽氣了?”年輕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怎麽還能說話?”


    “不知道。”李山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目光直直的。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麽,繼續說:“但是真的活過來了,我親眼見的。趙七他爹也在那,他也活了。”


    說完,他低頭又去搬沙袋,半天才幹巴巴地補了一句:“我沒啥能耐,也不知道咋說話。但皇上給我娘救活了,是真的。”


    他把沙袋往肩上一扛,轉身繼續往堤壩那邊走。那背影沉穩又堅定,像是根須深深紮進土裏的樹。


    王老二和年輕人坐在火邊,愣愣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一時竟沒再說話。


    “你說,真的假的?”年輕人終於開口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他的眼睛還盯著李山離開的方向,仿佛在確認剛才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幻覺。


    王老二的嗓音有些幹澀,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了一句:“李山人最老實,他不說瞎話的。”


    “但是……”年輕人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旁邊的王老二:“為啥啊?她為啥要救咱們?”


    兩人再次沉默,耳邊隻有篝火燃燒的輕微劈啪聲。


    過了一會兒,王老二突然哼了一聲,像是嘲笑,又像是對自己沒來由的情緒發泄:“那咋了?修壩,就是要死人的!”


    “可是,我見著了,有大夫啊。”年輕人低聲反駁了一句,自己都沒意識到聲音裏多了一絲連他都不確定的希望:“要是……要是我倒下,他們會救我嗎?”


    王老二哼了一聲,瞪了他一眼,卻沒再說什麽。


    半晌,年輕人又問:“……那咱們,今晚還跑嗎?”


    王老二沉默了更久。篝火在風中搖曳不定,將他幹瘦的窄臉照得通紅。


    “明早,”他很遲疑的、慢慢地說:“明早還有一頓救濟糧,是吧?今晚那頓是很實在的,半碗湯,半碗米……”


    年輕人看著他,火光在他眼中躍動。


    王老二咽了咽口水,才終於艱難地說:“如果沒有拿著鞭子的軍爺來,就,再幹一天吧?”


    陰雲如幕,風聲低吼,天地間一片蒼茫。水麵上彌漫著壓抑的濕氣,河流奔湧,與堤壩上的嘈錯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


    在風暴將近的漆黑色深夜中,這樣的對話,正在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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