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罵人了?”淩波立刻翻臉,問清瀾:“姐姐,你看她賣弄學問,還不替我駁回她。”


    滿席女孩子裏,學問最好的就是清瀾和沈碧微了,但清瀾沉穩,隻是笑著安撫淩波道:“她不是說你罵她,是這詞裏寫的:‘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是說桂花極好,但世人不知,連屈原也漏過了桂花,沒有在離騷中寫到過。”


    “罵了我和韓姐姐還不算,連屈原也罵上了。”沈碧微立刻笑她:“確實是淩波的脾氣,一件事不順她的意,立刻學潑婦罵起街來。”


    “你好意思說我,你還教燕燕滾地龍呢。”淩波立刻跟她鬧起來,橫豎今天看崔景煜那死樣,是別想有進展了,不如玩個高興。


    她鬧完了,翻過花名簽一看,立刻笑了:“好,這支簽果然好。”


    眾人都來看,也都笑了,隻見簽上寫著:桂花主貴,為三秋之主,得此簽者,可以任意命席上人飲酒,不得違抗。


    “這下好了,可讓她得意壞了。”沈碧微立刻笑她:“這不得作威作福,折騰死我們才罷。”


    她話音未落,頭上就挨了一下。淩波十分神氣,拿著花名簽,當作令牌。先懲治了沈碧微這個反賊,道:“你還敢質疑令官,先罰你一杯,快喝,還想賴賬不成?”


    沈碧微倒也慣著她,真就喝了。淩波站起來,拿著令牌圍著酒席轉了一圈,韓月綺道:“我也喝一杯。”她反而道:“不行,韓姐姐不能喝。”神氣得很,見魏禹山盯著她,道:“小魏子,我看你是皮癢了是吧?”


    “我怕你?”魏禹山得意得很:“小爺早練出來了,我有兩斤酒的量。”


    葉淩波其實哪裏管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走到崔景煜身邊,對他意味深長地笑:“崔侯爺?你一諾千金,不會不聽令官的話吧?”


    崔景煜也是淡定得很,道:“你說就是。”


    “那我要你飲一杯酒。”她不緊不慢地說完,等崔景煜舉起酒杯之後,才道:“但是你要先敬一個人一杯,她喝了之後,你才能喝。”


    席上人就算是傻子,也猜到她要崔景煜敬誰了。


    “淩波。”清瀾立馬輕聲警告。淩波在外麵神氣,在她麵前卻委屈:“好啊,我當令官,姐姐先違令,讓我還怎麽號令眾人呢?”


    “不就一個什麽破簽,你還號令上眾人了?”魏禹山立刻嘲笑她,阿措的眼睛還沒瞪過去,淩波先道:“魏禹山違令,先罰一杯。”


    “喝就喝,當我怕你呢。”魏禹山囂張得很。


    淩波隻笑著吩咐丫鬟:“綠萼,多多地往酒裏放糖,有蜂蜜更好。”


    魏禹山頓時露出苦瓜臉來,魏小侯爺什麽都不怕,就是怕甜,阿措見了,頓時笑了,道:“二姐姐說得對,甜死他才好呢。”


    韓月綺一直在旁邊醉醺醺,聽到這話,忽然看了阿措一眼,但眾人都在看淩波,所以也無人察覺。


    “好了,現在沒人敢阻我行令了。”她笑道:“崔侯爺,先斟一杯吧。”


    崔景煜冷著臉斟了一杯酒,就要起身往清瀾那邊走,淩波叫住他道:“我還沒說斟給誰呢,這杯酒先敬我呀。”


    頓時眾人哄笑,淩波也笑:“崔侯爺以為是敬誰呢?”


    崔景煜隻冷著臉不說話,將酒敬到她麵前。


    “崔侯爺怎麽隻敬酒,不說話的?”淩波又逗他。


    “請喝。”崔景煜隻幹巴巴地道。


    嘖,這記仇模樣,還好現在不是自己姐夫,不然不知道要怎麽擺架子呢。淩波在心裏暗罵:好你個崔景煜,姐姐我辛辛苦苦給你們續紅線,一杯酒都不配喝了嗎?


    但她心裏罵歸罵,嘴上卻道:“魏禹山你也別瞪我,我這杯酒罰的有緣故。正月十八是什麽日子,我看崔侯爺是忘了。當年答應我和燕燕的事,也都不作數了。但我每年十月初三的賀禮,可還是作數的。”


    魏禹山不知道正月十八是她的生日的,但卻知道十月初三是崔景煜的生日。她這樣一說,是人都知道了。


    崔景煜的神色一暗,什麽都沒說,自己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了,是認罰的意思。


    韓姐姐今日的破題是沒錯的,可惜後麵還是喝了酒,就亂了路數了,歸根結底還是不太了解他們這種人,威逼是不成的,利誘也不管用,隻能抓住他們的軟肋——過於負責任這一點。


    換了別人,一定不管用的。婚都退了,你家誰哪天生日還關他什麽事呢。但崔景煜是能做名將的人,責任心自不必說。當年他承諾過把淩波和燕燕當自己妹妹待,這諾言他自然一直記到如今。


    但這席上比他責任心還重的還有一個,淩波剛拿捏完崔景煜,就聽到背後自家姐姐愧疚道:“其實我也該罰一杯,輕許承諾,傷了你和燕燕。”


    這句話一出,淩波心中一沉。果然,席上有兩個人都被惹翻了。魏禹山這小混蛋立刻道:“隻傷了葉淩波和燕燕嗎?我娘現在還在傷心呢。”


    崔景煜就比他沉穩得多,隻冷笑一聲,又飲了一杯。


    淩波看得好笑又好氣,還說尹鴻煊是悶葫蘆,那這位是什麽?清瀾說自己不該輕許承諾,他聽在耳朵裏,大概覺得清瀾是說後悔跟她訂婚了。估計心裏早鬧翻天了,又不像魏禹山一樣嚷出來,隻知道做這死樣子不知給誰看。


    怪不得說冬天生的人都記仇呢。


    但葉淩波也不管他,隻管自續紅線,借著這機會立刻道:“那正好,崔侯爺也敬我姐姐一杯吧,橫豎你們倆的恩怨,你們自去解,自去算。”


    “說得好。”韓月綺立刻借機端起酒杯:“我也陪一杯,我是媒人。”


    謝媒酒除了洞房夜,什麽時候喝呢?她這話正戳中兩人心事,但兩人都不說話,還是淩波催促道:“行了,我這令官馬上卸任了,你們還要違令不成?”


    有她提起今年生日崔景煜沒管的鋪墊在前,這次崔景煜真就端起杯來,走到葉清瀾麵前。淩波看著,都有點恍惚,這樣高大英武,英俊如神祇,要是真是自己的姐夫該有多好。除了這樣的人物,又有誰配得上清瀾?


    偏偏他們這樣擰巴,平白錯過好青春。


    清瀾也站起來,桃花林嫣紅細軟,她偏穿素色,魚白色衫子襯著如玉的麵容,發如墨,又如雲,額角發絲拂過她皓月般麵容,因為飲了酒,眼尾帶紅,垂著眼睛的樣子,恰如一朵開在水中的蓮花。


    崔景煜穿玄色錦袍,站在她對麵,是戲台上都看不見的美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一杯敬給她,一杯自己飲,不過短暫的一幕,如驚鴻照影。四年前的一對璧人,被命運耽擱到今天。


    淩波也飲了酒,所以眼睛才這樣發熱。


    她不信花名簽,但那簽語讓她不得不信。“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席上最美,其實是沈碧微和阿措,恰好一碧一紅,而清瀾有意態,韓月綺有貴氣。隻有葉淩波,是薄而又薄的尋常相貌。憑什麽她做花間第一流?


    隻能憑她胸口一股意氣,要將這股紅線續到底。她會是世上第一流的妹妹,永遠不會辜負葉清瀾。


    淩波掣完,就卸任了令官,交由其他人掣,其實也隻剩阿措和燕燕了,她們亂掣一番。淩波酒量其實最差,也是心裏有事的人喝酒易醉,所以靠在沈碧微肩膀上,和她懶洋洋說話。


    沈碧微正給燕燕解詩詞,聽見肩上的淩波道:“我問你一首詩好不好?”


    要是別的詩,哪有什麽該不該的問,可惜沈碧微被燕燕分了心神,也沒細琢磨,隻道:“你說。”


    “是首寫過年的詩,‘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這是誰寫的?”淩波把裴照那天隨口念的一句詩說了出來:“我不懂詩詞,但聽著也像女子手筆。”


    她不愛治學問,但身邊有清瀾和沈碧微兩個人,所以品味是沒得說的。果然,沈碧微就道:“確實是女子,朱淑真的,她的詞好,詩也不錯。這首是她的元夜三首之一:‘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新歡入手愁忙裏,舊事驚心憶夢中。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她的詞都纏綿憂傷,雖然寫的是元夜,也帶著遺憾。”


    淩波聽得垂下眼睛。


    她就知道。


    他念的元夜詩,熱鬧中也藏著無盡遺憾,他就是這樣的混蛋,早知道這世間萬事不如願,所以時時做好落空的準備。


    宴席的後半段,人人都各自散開,遊玩賞景。沈碧微還在給燕燕講詩,清瀾又去管菜,要給大家預備熱菜驅寒,韓月綺自然不會放過這機會,又準備拉著崔景煜續紅線……


    淩波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想看看裴照在不在桃花林裏。


    小柳兒見她往桃花林裏走,先還以為她是要賞桃花,後麵見她越走越深,才急起來,連聲叫小姐,但卻追不上,被她甩開在後麵。


    淩波不管她,隻往前走。越往裏,其實桃花開得越好,因為越暖和,常有開了整樹的碧桃花,雲蒸霞蔚,如同堆錦一般,樹上花開燦爛,樹下更是落花層層疊疊,如同鋪了地衣。淩波扶著粗糙的桃花樹幹,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正是如清瀾所言,喜歡一個人,如同整日踩在雲中。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她眼中發熱,心中卻一陣陣發酸。她當然知道自己找不到,正如她許過的每一個願望一樣落空。到底是流水桃花,有始無終。


    是在母親去世那年,她養成這樣的壞習慣,總喜歡用小事來斷大事的好壞,就好像那天在公主府邸她用茶來預測吉凶一樣。說來可笑,不過是徒勞地想抓住哪怕一點預兆罷了。


    “葉小姐在找我嗎?”聲音卻從背後傳來。


    淩波回頭看,看見裴照穿著自己給他做的青衣,站在桃花樹下,仍然是微微笑,安靜地看著自己。


    淩波有一瞬間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往他那走了兩步,裴照立刻上前來,淩波又本能地往後退,覺得內心一陣軟弱。


    偏偏他又在這裏。


    連同他的桃花眼,高挑修長如孔雀的身形,連同他的風流,他的玩笑,和他的不肯上進……


    淩波明明知道是必輸的戰役,仍然控製不住地想要賭一賭。春日的風,帶著桃花的微醺氣味,暖融融地往臉上吹,再鐵石心腸的人這時候也要投降。


    “如果是我呢?”她用帶著醉意的聲音問裴照。


    聰明如裴照,也有聽不懂的時候。


    “什麽?”他不解地問。


    他往前走,就像淩波也常常控製不住地想往他那走,近一點,再近一點,近到頭頂的桃花枝都在他們身上落下陰影,近到他眼尾的小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淩波靠在桃花樹上,抬起頭看著他眼睛。問出那個她今天一直想問的問題。


    “如果是我呢?裴照。”她認真問他:“我值得你力爭上遊一回嗎?”


    裴照的眼中有瞬間的怔愣,顯然他也沒料到淩波這個問題。


    但他沒有回答。


    因為他忽然敏銳地轉過了頭,看向身後的某個方向,這是淩波第一次看見他臉上露出這種神情,一直以來,他都是慵懶而隨意,帶著笑,甚至有點信口開河,隨意玩笑,對一切都漫不經心。


    但此刻他皺起眉頭,眼中神色鋒利,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淩波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應該是殺氣。


    裴照擋在了她身前,專注地看著某個未知的方向,認真傾聽,秀氣的長眉也因此皺緊。


    “那是什麽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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