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暗流洶湧時,沈家也出了件事。


    沈夫人病重了。


    京中的夫人,少有身體好的,一是管家實在任務繁重,要管好一個官宦之家,四時節令,京中喜慶吊喪往來,冬春的花信宴,夏日的涼宴,秋日有秋闈門生故舊來拜訪,到了年底,過年又是一輪大忙。常有年輕的夫人因此孩子都沒保住的,能熬到兒媳婦進門,已是極有福氣的。所有京中夫人常是病歪歪地念著佛,旁邊再來個姑子講著些外麵的新鮮事和佛經故事,十家的夫人倒有六七家是這模樣。


    但沈夫人這一病凶猛,不像夫人們常年拖著的頑疾,她本來身體也比別的夫人差點,是胎裏帶來的病。今年春天,更加支持不住了,連春狩都沒去,已經臥病了半個月。


    沈碧微原本不知道,沈夫人常年病著,這次臥病幾天也是常事。她也是照常早上請個安出去,晚上回來問一句,沈夫人那時候多半已經睡了。


    最近勇國公爺的頭風有點發了,她還忙著整天追啄木鳥,完全沒往這上麵想。等到有天晚上,沈雲澤都連夜突然回來,她才意識到不對勁。


    闔府燈火通明,仆婦都匆匆忙忙,沈碧微茫然地走進自己母親住的暖香閣,聞見熟悉的藥味。韓月綺和沈雲澤都坐在床邊伺候,自己的父親沈大人也在,她站在窗邊,看著自己母親麵色憔悴,閉著眼躺在床上,忽然一陣惶恐。


    她從來天不怕地不怕,那一刻也覺得無比恐懼。


    好在沈夫人很快睜開了眼睛。


    她像是沒了力氣,垂著眼睛環顧了一下眾人,看見沈碧微還是那樣板板地站在窗邊,道:“碧微來了?”


    沈碧微這才過去,也在床邊坐下來,拉住她的手,沈夫人的手原來瘦成這樣,幾乎是一把柴,她小時候常記得的那隻鐲子,已經戴不住了。


    她心亂如麻。


    好在太醫很快到了,開了許多方子,自然是連忙煎藥,沈夫人久病,自己都開玩笑,說暖香閣不如叫藥香閣,藥材應有盡有,但黑漆漆藥湯飲下去,仍然是奄奄一息,隻是精神略好了點,不再有出氣沒進氣了。


    沈雲澤於是去換衣裳,韓月綺也要張羅派人去往翰林院送信,要安排沈大人在暖香閣的住處,要預備晚上熬夜的飲食和伺候的下人。又打發人再去請柳老太醫來,柳老太醫救死扶傷平常,但有個外號叫柳一針,因為不是人人都有回光返照,有些昏迷中快要不行的病人,就要用針灸醒,好留下遺言。京中幾個大家族的分家,都是因為他才避免了一場爭鬥的。


    沈碧微見要請柳老太醫來,更是心中有數。當初她姥姥去世,就是柳老太醫施的針,到底醒來,說了一番遺言,把老頭說得眼淚縱橫,她母親說,那是她第一次見老頭哭。


    想到這,她不由得啞聲提醒:“韓姐姐,勇國公府也要送信去……”


    韓月綺也滿臉悲戚,勸道:“白發人送黑發人,隻怕不好。”


    “不行。”沈碧微堅持:“一定要請,不能瞞,不然老頭知道了一定受不了。你們不去我就去。”


    韓月綺也隻能連忙按住她,道:“好好好,我差人去請,你在這陪著夫人。”


    於是韓月綺也走了,房中雖然許多仆婦,都大氣不敢出一聲。沈碧微仍坐在床邊,握著沈夫人的手,不知在想什麽。


    直到淩波的到來,才打破這一片寂靜。


    “怎麽樣了?夫人還好嗎?”她一進來就問道,雖然聲音不大,卻如同石子擊破平靜水麵,沈碧微這才驚醒過來,站起來看淩波。見她也一身寒氣,狐膁上猶帶著雪花,臉都凍紅了,一臉緊張。


    “你怎麽來了?這麽冷的天。”


    “我聽見韓姐姐傳信,就趕過來了。”淩波道:“外麵下大雪呢,路都快堵住了,夫人怎麽樣了?”


    沈碧微其實喉嚨都是硬的,勉強說了兩句,聽她這樣問,讓出來給她看,淩波身上一身寒氣,也不敢靠近,略望了望,對丫鬟道:“打盆溫水來。”


    她一麵說,一麵解下狐膁,脫下手套。雖然是皮毛手套,但在這樣的倒春寒裏仍然沒什麽用處。沈碧微看她手凍得通紅,知道她打水是要渥手,道:“我來吧。”把她雙手抓著,放在自己懷裏,很快焐熱了。


    淩波看她垂下來的睫毛都在發抖,知道她心中一定驚濤駭浪。


    這世上哪有女兒要失去母親的時候不害怕呢。


    淩波焐熱了手,這才過去把沈夫人的額頭摸了摸,又問了貼身伺候的丫鬟幾句話,再看看藥方子,神色頓時一輕。


    “沒事,”她認真安慰淩波:“我看這病症跟我母親有點像,連方子也像。清瀾之前尋了個方子,還缺兩味藥,北疆打仗,斷了幾年了。本來預備等今年的新藥上來,再配齊的,聽說夫人病重,症狀又和我娘有點像,已經連夜去找府庫裏的存藥了。”


    沈碧微也知道她多半是安慰自己,但仍然問道:“你和清瀾都出來,那燕燕她們呢。”


    “有楊娘子陪著呢。況且她們也十五六了,我們當年這時候,都已經自立門戶了。”淩波握著沈碧微的手坐下來道。


    床上的沈夫人仍然安靜躺著,大概病久的人都是像的,總是臉黃黃的,眼下青黑,又瘦,又有些浮腫,淩波看沈夫人這樣,更想起自己母親,所以也更能體會沈碧微的心情。


    她伸手握住了沈碧微的手,是無形的安慰。


    外麵雪越下越大,壓得窗外竹林裏的竹子時不時斷裂,發出清脆的折斷聲,這聲音如同催命的鑼鼓,讓人心慌。


    “這樣大的雪,不知道清瀾姐姐怎麽辦。”沈碧微反而擔心清瀾。


    淩波是經過這種時候的,知道人這時候心中一邊是死寂一片,一邊又不斷冒出些想法來,所以安慰道:“不要緊的,清瀾有分寸的。今日裴照在宮中祭祖,不然我就叫他了。”


    可惜那地方離燕北軍駐地並不近,不然倒可以去請崔景煜來幫忙。


    淩波倒不是這時候還想著續紅線。


    而是四年過去,她仍然記得,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什麽困境,崔景煜總是最可靠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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