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傻子


    傻子姓什麽,叫什麽,沒有一個人知道。


    他一生下來就睡在育嬰堂牆上的大抽屜裏。小朋友看見過那個大抽屜嗎?特別深,特別寬,好像一口小棺材。孩子生下來了,做父母的沒法養活他,就把他送進那個大抽屜裏。這種事兒總是在半夜裏幹的,所以別人誰也不知道。第二天,育嬰堂裏的人看見抽屜裏有孩子,就收下來養著,讓乳娘喂給他奶吃。不是母親的奶哪裏會有甜味呢?傻子就是吃這種沒有甜味的奶長大的。


    長到兩歲光景,他還是又瘦又小,臉上倒有了一些老年人的皺紋。他隻能發出“唔啞唔啞”的聲音,不會說話,不會叫人——有誰跟他親熱,讓他叫呢?他也不會笑。


    那一天,乳娘高興了,抱著他逗他玩。乳娘把一顆粽子糖含在嘴裏,讓他用小嘴去接。乳娘按著他的小腦袋,把他的小嘴湊近自己的嘴。他還沒接著粽子糖,才長出來的鋒利的門牙卻咬破了乳娘的嘴唇。胭脂似的血滲出來了,乳娘覺得很痛,在他的小腦袋上重重地打了兩下,狠狠地罵他:“你這個傻子!”“傻子”這個名字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用了。


    傻子六歲上出了育嬰堂,一個木匠把他領去做徒弟。他舉起斧頭,胳膊搖搖晃晃,砍下去隻能削去木頭的一層皮。他使鋸子,常常推不動拉不動,弄得麵紅耳赤。師傅總是先打他幾下,才肯幫他教他。他從來不哭,似乎不覺得痛。舉得起斧頭他就砍,推得動鋸子他就鋸。鄰居看他這樣,都說他真是個傻子。


    有一夜天很冷,傻子和師兄兩個還在做夜工。富翁家裏要趕造一間有五層複壁的暖室,師傅吩咐他們說:“今天夜裏把木板全都鋸好,明天一早要帶到富翁家裏去用的。你們鋸完了才可以睡覺。今天夜裏要是鋸不完,明天我給你們厲害看!”師傅說完,自己去睡了。


    傻子聽師傅已經睡熟,悄悄地對師兄說:“天這麽冷,你又累了,不如去睡吧!”


    師兄說:“我的眼睛早就睜不開了。可是木頭沒鋸完,明天怎麽對師傅說呢?”


    “有我呢,”傻子拍著胸脯說,“你不用管,這些木頭都歸我來鋸,鋸到天亮包皮你鋸完。你的夾被不夠暖和,我反正不睡,你把我的破棉絮拿去蓋吧。”


    師兄把傻子的破棉絮鋪在地上,再鋪上自己的夾被。他躺在上麵,骨碌一卷,就進了他的舒適安樂的王國。


    傻子見師兄肯聽他的話,感到非常滿足;自己的破棉絮又讓師兄卷成了一個舒適安樂的王國,這有多好呀!他就不停手地鋸起木板來。他的手快要凍僵了,幾乎感覺不出拿的是什麽。風從窗縫裏吹進來,細小的煤油燈火搖搖晃晃的,使他很難看清木頭上彈著的墨線。他什麽也不管,隻管一推一拉地鋸木板,簡直像一台鋸木板的機器。


    天亮了,亮得太早了。傻子整整鋸了一夜,還有兩根木頭沒鋸完。師傅醒來聽到鋸木頭的聲音,跑來一看,隻有傻子一個人在那裏鋸,還有一個徒弟卻裹在破棉絮裏睡大覺。他氣極了,跳過去拉開破棉絮就要打。傻子急忙說:“不是他要睡覺,是我叫他睡的。師傅,您不能打他。”


    師傅一聽越發火了。他想:耽誤了富翁家的活兒,挨罰是免不了了,都是傻子闖的禍。他舉起木尺,使勁朝傻子的腦袋上打,嘴裏狠狠地罵:“你這個傻子,教別人偷懶,壞了我的事兒,實在可惡之極!”


    傻子還被師傅罰掉了兩頓飯。到了吃飯的時候,別人三口飯一口菜,狼吞虎咽,他隻好站在一旁看。


    有一天,傻子從人家做完工回來,天色已經黑了。他慢慢地走著,忽然踩著一件東西,拾起來一看,是一個小口袋,沉甸甸的;湊在路燈下一解開來,好耀眼,是十來個雪白光亮的小圓餅兒。傻子不懂得這就是銀元。


    傻子站在路燈下想:“這些又白又亮的東西,我沒有一點兒用處,帶了回去,今夜還是吃兩碗飯,蓋一條破棉絮。師傅倒是挺喜歡這東西的,不知道為了什麽?”


    他想來想去,實在想不明白。又想:“管它呢,反正沒有用,扔掉算了。”他正要把口袋朝垃圾桶裏扔,一轉念:“這袋東西總是誰丟失的。那個人要是跟師傅一樣,也挺喜歡這東西,丟失了一定非常傷心。我把它扔進了垃圾桶,那個人找不著,不要哭得死去活來嗎?”傻子想到這兒,決定等候那個人來找。


    做夜市的小販回去了,喝醉的酒客讓人扶著回去了,巡查的警察走過了,店鋪的門都關上了,街上空蕩蕩的,隻有路燈放著靜寂的光。傻子總不見有人來找這一口袋東西。他覺得很奇怪:也許是路燈丟失的吧,要不,大家都睡了,它幹嗎老瞪著一隻眼睛不肯睡呢?


    那邊有腳步聲來了,是急促的輕輕的腳步聲。傻子想:一定是那個人來找丟失的東西了。借著燈光望去,是一位老太太,眼眶裏含著淚花。她一邊走一邊看著地麵,沒瞧見站在一旁的傻子。


    “老太太,”傻子迎上去,“你是找一口袋又白又亮的東西嗎?在這裏!”


    “快給我吧,阿彌陀佛!”老太太笑了,幹癟的臉笑得真難看。


    師傅不見傻子回來,一點兒不放在心上,以為他掉在河裏淹死了,或者讓騙子給拐走了。傻子摸進門去,屋子裏一片漆黑,師傅、師兄都早就睡著了,鼾聲像打雷一個樣。傻子摸到了自己的破棉絮,一骨碌鑽了進去。


    第二天天亮,師兄才發覺傻子躺在身旁,就推醒了他,問他昨夜上哪裏去了。傻子把經過講了一遍,師兄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指著他的額角說:“你這個傻子!”


    又一天,傻子做工的那戶人家上梁,照例有糕和饅頭分給工人。傻子分得了兩塊糕、兩個饅頭。


    在回去的路上,傻子遇見一群難民。最可憐的是那些婦女和赤條條的孩子:有的婦女把孩子背在背上,裹在又破又髒的衣服裏;有的婦女把孩子抱在胸前喂奶。難民們痛苦地叫喚著,好像一群荒地裏的烏鴉。


    傻子覺得很奇怪,難民的眼光集中在他手裏的糕和饅頭上。他想:“他們想吃嗎?他們未必知道糕是甜的,饅頭是鹹的。讓他們嚐一嚐吧,反正我回去還有我分內的兩碗飯呢。”


    傻子把糕和饅頭都送給了難民。難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東西送給他們吃。他們不再叫喚,把糕和饅頭掰成許多小塊,大人小孩都分配到了。他們細細地嚼,舍不得馬上咽下肚裏,像吃山珍海味那樣有滋有味的。傻子在一旁看著,覺得非常有趣。


    鄰居早就知道傻子有好吃的東西帶回來,沒等傻子走到門口就攔住他說:“上梁的糕和饅頭,分一半給我吃。”


    傻子攤開一雙空手,笑著說:“你為什麽不早跟我說呢?真對不起,我把糕和饅頭都給了難民了。”


    鄰居板起臉,吐了口唾沫,拉長了聲音說:“你……你這個傻子!”


    這一天,所有的工廠都停了工,所有的店鋪都歇了業,因為國王要在廣場上演說,老百姓都得去聽。國王非常勇武,常常帶兵攻打鄰國,沒有一回不打勝仗的。可是新近他打了敗仗——頭一回被鄰國打敗了。


    傻子跟著大家來到廣場上。廣場已經站滿了人,好像數不清的螞蟻。傻子慢慢地向前擠,擠到了演說台下。他抬起頭來。看見國王滿麵怒容,眼睛似乎要射出火來,兩撇翹起的胡子好像槍尖一般。他正在演說:


    “……從未有過的恥辱!從未有過的這樣大的恥辱!咱們隻能打勝仗,怎麽能讓人家給打敗呢?可恨的敵人呀,我要把他們全都殺死,一個也不剩。恨不得這時候就有一個敵人站在這裏,讓我一刀砍下他的腦袋,才解我心頭之恨!”


    廣場上沒有別的聲音,隻有國王一個人在吼叫。傻子非常可憐國王,看他這樣惱怒,恐怕立刻會昏倒。可是眼前又沒有可以讓他砍腦袋的敵人,有什麽方法消解他的惱怒呢?傻子一轉念,方法有了,他高聲喊:


    “國王,不必等敵人了!你要殺一個人解解氣,就把我殺了吧!”


    “傻子!傻子!”廣場上的人都喊起來,那聲音就跟呼叱豬狗一個樣。大家都說從來沒見過這樣傻的傻子,竟敢打斷國王的莊嚴的演說。


    誰也沒想到國王的怒容消失了,眼睛突然發出慈愛的光。他滿臉堆笑地對傻子說:“謝謝你教訓了我!我要把敵人全都殺死;你非但寬恕他們,還願意代他們死。我實在不如你。以後我再也不打仗了。”


    國王請傻子一同進宮裏去喝酒。他聽說傻子是個木匠,就請傻子雕一座高大的牌樓,作為永遠不再打仗的紀念。


    傻子就動手雕牌樓,他雕得非常精致。牌樓上有許多和平之神,手裏捧著各種樂器,許多野獸安靜地伏在他們腳下,聽他們演奏。還有各種茂盛的樹木花草,好像都在歡樂地隨風搖擺。


    牌樓完工了。行揭幕禮的那一天,國王親手把一個大花圈掛在牌樓正中。全國的百姓都來慶祝,大家向傻子歡呼,把傻子抬了起來,把鮮花撒在他的身上。


    走過牌樓跟前的人總要指指點點地說:“這是傻子的成績。”


    1921年11月16日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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