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騎將趙國車隊、嬴成蟜護在中間,緩緩而行。


    “停下停下!我要拉屎!”


    高大黑馬上,稚童大聲嚷嚷。


    呂不韋勒緊韁繩,抱著稚童下馬。


    站在道路邊,一騎又一騎走過,一個又一個士卒投下目光,稚童臉色極差。


    “這麽多人我拉不出來!”


    呂不韋一臉無奈,隻好帶著稚童入叢林。


    大部隊繼續行進,蒙武率十餘騎駐馬等待。


    “不盡殺?


    “上一次在函穀關外受到刺殺的人是先王,幕後主使是先王兄弟,惠文先王的庶長子壯。


    “這又是一次季君之亂乎?”


    蒙武望向呂不韋和嬴成蟜鑽入的叢林,依稀間能看到兩個人形。


    “還是說,你就是和素未謀麵地嫡母、長兄有特別深厚的感情,深厚到你非要除賊務盡。


    “隻是年幼的你不知道這水有多深,不知道這水底之人,可能是你父。”


    輕輕搖頭。


    “武不信。


    “見斬首,聽哀嚎,聞腥臭之味。


    “幾百具屍體擺在眼前,僅是麵色發白,稱得上一句泰然自若。


    “我家那倆小子五歲就帶去大獄觀行刑練膽,每有死刑必親觀,今天的表現也不一定有你強。


    “果然神童……這他母真是七歲?”


    仰頭。


    晴空萬裏,豔陽高照。


    “風雨將至啊。”


    樹幹掩住身形,擋住他人視線。


    周圍的灌木叢是天生的馬賽克。


    嬴成蟜靠在一個樹幹上,仔細觀察周圍,確定無人後立刻蹲下。


    “嘔!”


    吐了。


    吐了個稀裏嘩啦。


    他從開始吐就吐個不停,吐到胃中連水都沒有了,還是一直幹嘔。


    眼淚,鼻涕,都出來了,隨著一聲又一聲“嘔”砸在地上。


    “公子不必忍到此時。


    “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所有人都會吐。”


    呂不韋輕輕拍打他後背。


    “嘔!”


    嬴成蟜吐的更厲害了。


    呂不韋一說,他眼前就冒出露著白茬的斷臂、死不閉眼的頭顱、血土混在一起的紅泥、亂飛的胳膊腿、從脖子衝天三尺高的鮮血。


    他發誓,那血真的是噴出來的!


    鼻子間除了自己嘔吐出來的臭氣,還有那濃鬱到散不開,一聞就像大吐特吐的血腥味。


    “先生,嘔!別說了,嘔!”


    嬴成蟜涕泗橫流,雙手耷拉在膝上。


    [這才是戰國的真麵目嗎?如果世上真有地獄,一定就是這個樣子了。]


    他想著,繼續幹嘔。


    前世,他都是從影視畫麵中見到這種畫麵。


    隔著屏幕,他能邊吃飯邊看。


    真身親臨,他把飯都吐沒了。


    又是好一陣。


    “公子這是何苦呢?”


    呂不韋深深一歎。


    “嘔!就是不想,嘔!讓人,嘔!看到,嘔!我狼狽的樣子!”


    嬴成蟜臉現一絲倔強之色,大口呼吸,胃裏終於不那麽難受了。


    呂不韋改輕拍為輕撫,一下又一下順著稚童後背,輕聲道:


    “公子如此看重顏麵,為何卻對王位不屑一顧呢?”


    “嘔!”


    “不韋稱夫人可以,因為不韋是秦國的臣,是主君門客,公子怎麽能稱她為母親呢?”


    “嘔!”


    “父之妻為母。大庭廣眾,公子叫她母親,不就承認了她才是太子正妻,她的兒子是嫡子,公子隻是庶子嘛?”


    “嘔!”


    “男子稱氏不稱姓,公子早就該稱秦氏,而非嬴姓。”(注1)


    “嘔!”


    “王室不稱氏而稱姓,除了未入族譜,不被承認的外子,如長公子。就是無意王位,意欲外封立氏,如嚴君。再大的封地,能大過秦國乎?”


    “嘔!”


    “公子!”


    呂不韋怒目而視,哪有人能每次幹嘔都在他說話換氣的氣口上!


    “咋了?”


    嬴成蟜一下就不吐了,拿出牛皮水袋,灌了幾口水,漱口吐掉。


    打開布帕,倒水浸濕,仔細擦臉,神情專注。


    呂不韋眼裏冒火。


    “我第一次拜見主君,說能光大主君的門庭,主君大笑著讓我先光大自己的門庭。


    “公子與主君不愧是父子,這份淡然心性如出一轍!”


    嬴成蟜擦拭動作一停,腹部驟縮。


    “嘔!”


    “好好好!”


    呂不韋連說三個好字,長身而立,一甩手臂。


    “不韋就等公子吐完再說!”


    嬴成蟜訕笑,擦擦嘴。


    “吐完了吐完了,先生請說。”


    “我要說的剛才都已經說完了,接下來該公子說了!”


    “啊?”


    稚童一臉茫然。


    “先生剛才說什麽了?我一直在吐,沒聽清啊。”


    呂不韋深呼吸一口氣,一點,一點,慢慢呼出,冷冷說道:


    “公子不要再裝了。


    “趙國出使秦國的車隊,在函穀關外遇刺,此乃重大外交事故。


    “她說什麽夫君,小夫君,就是在確定能否有名分!主君承認她的身份,王室未承認,她想利用大王對公子的寵愛,要秦國宗室認可她身份!


    “若非公子對她以母親相稱,滿足她心願。又以嬴姓自稱以示無意王位,她豈肯善罷甘休?


    “這些,公子真的看不出來嘛?”


    七歲孩子一臉茫然,搖搖小腦袋瓜。


    “我不道啊。”


    呂不韋額頭青筋亂蹦。


    “那追查刺客到底呢!


    “能在距離函穀關這麽近的地方截殺趙國車隊,隻有秦國公卿。


    “這點,公子總該知道吧!


    “為了這對母子,公子要再現季君之亂乎?”


    風吹樹葉,沙沙響。


    嬴成蟜丟掉布帕,掏出第二塊布帕,浸水打濕,再次擦臉,仔仔細細。


    “先生說的公卿,不會是先生自己吧?”


    不待呂不韋回話。


    “也不會是父親吧?”


    呂不韋麵色微變。


    “主君怎會刺殺親子!”


    “那就好。”


    嬴成蟜拍拍手,豎起大拇指。


    “先生不愧是父親預定的相邦,成蟜所思全被先生言中了。”


    呂不韋麵色大變,竟從這位剛剛吐無可吐的二公子身上,再次感到了濃厚殺意。


    “公子!她召你入馬車同行,分明欲以你為質,你連自身安危都不在乎嘛!”


    “屁話,我不在乎不就進去了。”


    稚童拍拍手。


    “我兄本就是嫡長子,誰謀害我兄,誰就嘎!


    “回家!本公子要告狀!”


    …………


    【注1:戰國末期,姓和氏是分開的。】


    【姓表起源,不變。氏表分支,可變。】


    【例如商鞅,本來是姬姓,公孫氏,叫公孫鞅。後來被秦孝公賜予商於十五邑,氏就變商,叫商鞅。】


    【氏是榮耀的象征,隻有貴族男子才有,可以是封地名,也可以是官職名。】


    【秦國開創者是秦非子,嬴姓,秦氏,所以秦國王室的氏是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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