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後太後派遣宦官來宣告定親之後。


    嬴成蟜在稷下學宮的住所一連三天,登門者絡繹不絕。


    賀喜者有之,調侃者有之,借著由頭論道者亦有之。


    來者多是稷下先生。


    若僅是如此,嬴成蟜心中歡喜將大過無奈。


    交情從哪裏來?來往。


    來往來往,有來有往。


    諸子先來拜訪嬴成蟜,下次嬴成蟜就能以來而不往非禮也為由回訪。


    整體利大於弊。


    然而,事情並不止於此。


    相比諸子,對此事更感興趣的是稷下學子們。


    其他稷下先生行走在稷下學宮內,稷下學子見之。


    頷首,稱一聲“先生”便是。


    而嬴成蟜行走在稷下學宮內,稷下學子見之。


    頷首,稱一聲“先生”,再加……


    “我聽說先生要與王室結親,不知是哪位公主?”八卦的稷下學子言道。


    “先生以為,此次與齊公主定親,會對當前中原局勢產生何等影響?這是否彰顯秦齊相連呢?”有誌的稷下學子言道。


    “先生還小,成婚後可千萬要注意身體啊。”擔憂的稷下學子言道。


    嬴成蟜:“……”


    八卦一下他能理解,人之常情嘛。


    探討一下列國局勢他也能理解,稷下學宮不就是做這個的嗎?


    說他還小的是什麽鬼?他不能理解!請在“還小”二字之前加上“年齡”二字!


    嬴成蟜來到稷下學宮一個多月了。


    和公孫龍論戰,成為嬴子的熱度原本已經漸漸淡了下去。


    經由與齊國王室定親一事。


    嬴成蟜的熱度重新上升為稷下學宮第一,再度成為稷下學宮最靚的仔。


    講經堂。


    稷下學宮學堂之一,能容三百人。


    稷下學子們知道嬴子要在此講課,將屋舍圍的水泄不通。


    嬴成蟜遠遠看著黑壓壓一片人,很無奈。


    若是這些學子為學形名而來,他很歡喜。


    可惜,不是。


    他來稷下學宮要得到稷下先生的支持,也要盡力得到稷下學子的敬重。


    天下那麽大,就算諸子盡為嬴成蟜所用也治不過來,杯水車薪罷了。


    真正工作在一線的,將是稷下學宮這些學子們。


    嬴成蟜原計劃用學識征服稷下學子。


    可他講了三堂形名之課,一次比一次人少。


    在治國、論政之風大興的稷下學宮。


    稷下學子們對於以探究真理、思考人生而著稱的形名之學大多不感興趣。


    今日本來人應該更少的,偏偏來了如此多。


    與其同行,一直對形名很有興趣的孔穿笑著打趣道:


    “公子再現首次講課盛景。”


    少年輕歎一聲:


    “可惜,為學識者甚少。


    “要是今日授課,不能讓這些學子記住。


    “這些學子不記得我的學問,隻記得我的婚姻,並不是一件好事啊。”


    孔穿笑容依舊,頷首:


    “確實如此。


    “不以學問成名,這些學子對公子的關注就不會落在學問上。


    “他們對公子的印象會從‘君子’向‘尚公主者’轉變,對公子的豔羨嫉妒之情會高於敬重。


    “但其實這也不是甚大事。


    “每個稷下學子都隨諸子進學,隻要諸子不會錯誤判斷公子便好。


    “而諸子不會如此膚淺。”


    嬴成蟜沉默片刻,道:


    “求人,不如求己。”


    講經堂內,十二根蠟燭熊熊燃燒,照的少年的臉一片光明。


    堂下,幾百雙眼睛盯著少年,神采奕奕。


    他們在找少年到底哪裏不同,能夠被王室看上,能夠娶公主。


    他們在想要是他們也是秦國公子就好了。


    他們對形名之學沒有多大興趣,而對少年很有興趣。


    少年站在最前方,掃視一圈,輕笑一聲:


    “今日,我要講的是心學。


    “講之前,我先問個問題,爾等知道什麽是宇宙嗎?”


    底下坐著的一眾學子麵麵相覷,紛紛搖了搖頭。


    坐在第一排的魏牟見無人作答,和台上嬴成蟜對視了一眼,道: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由屍子提出。”


    “不錯。”嬴成蟜衝魏牟點點頭,多看了魏牟一眼。


    少年不知道為什麽魏牟每次都在在他講課時都來聽,四堂課一節不落。


    嬴成蟜稍等片刻,給了台下眾多學子理解宇宙含義的時間。


    隨後,朗聲道: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話音方落,魏牟陷入思忖。


    很快便暗中搖搖頭,認為這所謂的心學和公孫龍學派的形名之學無異。


    公孫龍講過的“感受即為世界”,和今日嬴成蟜所講的“吾心便是宇宙”異曲同工。


    眾學子倒是起了三分興趣。


    他們在此之前沒聽過宇宙,也沒聽過公孫龍的感受即為世界論。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這句話聽上去就很大氣。


    見引起了眾多學子的興趣,嬴成蟜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爾等為何在稷下學宮學習,為何讀書啊?”


    這個問題問到了一眾學子的心間,答者甚眾。


    “為了入朝為官!為國君分憂!”


    “加官進爵!希望和先生一樣尚公主!”


    “不想一生困於山村田野!”


    “為了吃飽飯!穿好衣!”


    “成為諸侯座上賓!要我之名傳遍天下!”


    十二根蠟燭火苗搖曳,學堂氣氛漸漸熱了起來。


    少年不做回應,一一聽完。


    在聲音漸稀時抬起雙手,緩緩下壓,重新讓學堂恢複安靜。


    他掃視著台下,眾學子依舊和先前一樣神采奕奕。


    但此時,眾學子的關注點不在於嬴成蟜本身,而在於為何進學,為何讀書。


    “這個問題沒有固定答案,你們的回答都是對的。”少年先是肯定了眾學子,特意點到一個低著頭的學子,道:“我在吃不飽的時候,隻想著吃飽,你與沒吃飽的我想的答案一樣。”


    其他學子目光都看了過去。


    眼神中原本的鄙夷、高傲,都少了許多。


    被嬴成蟜點到的學子麵有菜色,身穿衣衫有補丁。


    他抬起頭,又很快低了下去。


    隻是再次低下去的頭少了幾分窘迫,多了幾分信心。


    嬴成蟜沒有繼續深說。


    好些人欠缺的,隻是一個希望。


    少年拍拍手,將台下眾人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來,摸著肚子道:


    “現在我吃飽了,所以我有個一個不同的答案,你們想聽嗎?”


    台下一片“想”聲。


    少年一臉笑容,稚氣未脫: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稷下學子個個雙眸大亮,一片“彩”聲。


    鼓掌的聲音由小變大,震得燭火顫顫巍巍,熄滅了數次。


    這話若是其他諸子所說,眾學子都不會有如此強烈的表現。


    唯有嬴成蟜。


    因為嬴成蟜先是君子,後是嬴子。


    這位小先生自從出了秦國,做下的事哪一樁、哪一件都是符合道義、君子的。


    真正做到了上述四點。


    “看來我的人緣還不錯,沒有人說我沽名釣譽,故弄玄虛,我要謝謝諸君。”嬴成蟜在聲音稀時玩笑道。


    笑聲替代了“彩”聲、鼓掌聲,學堂內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不知是哪個學子突然冒出來一句:


    “先生又有學識,又是君子,又幽默風趣。我若是齊公主,我也願意嫁給先生!”


    “誰?剛才這句話誰說的?”嬴成蟜佯怒,指著自己的臉:“外在不行者才評內在,你說了一大堆,不提我的臉,就是說我不美唄?”


    笑聲更大了。


    “美,先生最美!勝過宋玉!”


    “勝過郭開!”


    “我國張良亦不如先生!哈哈!”


    眾人笑的同時,覺得嬴子比其他稷下先生有趣得多。


    在這個講學嚴肅、神聖的時代,如嬴成蟜這樣的講學方式是極為特殊的。


    嬴成蟜也笑,對當下場景很滿意。


    但他深知,這種講課方式會讓願意來聽他課的學子們更願意。


    而很難帶動那些不願意來聽他課的學子。


    從稷下學子們剛才的回答就知道,他們來稷下學宮不是為了歡快。


    而是為了進學,達成各種目的。


    若是嬴成蟜的課不能滿足眾學子,那再歡樂也是沒人來。


    到目前為之,他所講的一切都是為了激起學子興趣。


    而接下來,就該落實到學子目標了。


    本來嗬嗬笑著的少年突然板起臉,肅然說道:


    “天地雖大。


    “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


    “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他在高台上,用手指指過一個個學子。


    每指過一個,就喊出一個“你”字。


    在近百聲“你”字過後,少年猛甩手臂畫了一個大圓,將學堂內外聽課的所有人都包含在內:


    “你們皆可為聖賢!


    “人人可以為堯舜!


    “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眾學子的精神麵貌都不同了,有人高聲呼喊:


    “先生,心學是一門成聖的學問嗎?”


    學習形名,探究天地真理他們沒興趣。


    但成聖,他們很有興趣!


    幾乎他們所求的一切,成了聖人都可以滿足。


    嬴成蟜沒有立刻回答。


    台下幾百雙眼睛都盯著他看。


    目中九成不信,近一成的懷疑,希望隻有一絲絲。


    便是孔子、老子、墨子這些聖人,也不敢說學了自己學說就能成聖,憑什麽一個八歲少年敢?


    若不是八歲少年既有君子之名,又有嬴子之學,所行又都是符合道義,和聖人相差無幾。


    眾學子眼中便是一絲希望也沒有。


    少年在眾學子等的焦躁不安前,終於開口了:


    “可以這麽說。”


    少年幹脆利落地承認,驚起一片驚濤駭浪。


    這一次造成的風波尤其大,眾學子反而都詭異地沉默了,像是五千米深海下的暗流湧動。


    心學。


    成聖。


    哪個學說敢這麽說呢?


    嬴成蟜仿若未見,自顧自地說道:


    “成聖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隻要你能找到自己的心就可以。


    “心學與其說是一門成聖學問,不如說是一門讓你們找到內心的學問。


    “你們生來就是聖人,良知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


    “而眼下你們不是聖人,是因為良知被蒙蔽了。”


    “先生!”魏牟高聲提問:“先生口中的良知是什麽?”


    “良知,即是天理。”嬴成蟜正色以答,摸著自己心口道:“本存於心。”(注1)


    “先生!”一學子高聲喊道:“你怎麽證明人人皆有良知呢?若是真如先生所說,人人皆有良知,哪裏還會有燒殺搶掠的人呢?”


    “先生怎麽證明良知?能拿出來一觀否?”又有學子高聲呼喝。


    “若找到良知就能成聖,那就請先生帶我們找到良知吧!”之前喊出吃飽飯的學子鼓足勇氣大聲喊道。


    “好!”嬴成蟜一口應下:“你們要看良知!那我便給你們看!看良知者隨我來!”


    少年從一眾學子的中間穿過,向外走去。


    一眾學子們幾乎沒有幾個有猶豫,紛紛跟著少年向外走。


    他們要去看良知,他們要去成聖人!


    浩浩湯湯,六百餘人跟著嬴成蟜走在稷下學宮之內,聲勢不可謂不浩大。


    在這支隊伍行走之中,路上的每一個稷下學子,每一個稷下先生都會被吸引注意力,探求這些人到底要去做什麽。


    得知答案後,幾乎每個人都會加入隊伍。


    走出稷下學宮的時候,諸子幾乎都在列,隊伍已經膨脹到了三千人。


    成聖,誘惑了一整個稷下學宮。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對嬴成蟜的言辭都是不相信的,都是懷疑的。


    但這不影響他們跟著去看。


    除了那個成聖的萬一可能,更多的就隻是抱著看看的態度。


    嬴成蟜一路筆直前行,沒有回首過。


    但他知道他身後的人越來越多,這就是他想要的。


    萬事開頭難。


    能統領一次稷下學宮,就能統領第二次稷下學宮。


    人是習慣動物。


    三千餘人來到了廷尉府。


    齊國廷尉太史勝得知稷下學宮盡出動,不敢怠慢。


    一邊親自出麵詢問事情,一邊要人稟告後太後。


    “久仰嬴子大名。”太史勝攔在廷尉府大門前,拱著手對為首的嬴成蟜說道。


    他看了一眼少年身後的人,舌頭都酥麻。


    荀子走後,稷下學宮再沒有有如此號召力的人,便是代替荀子繼任祭酒的鄒子也不行。


    嬴成蟜回禮,誠聲道:


    “打擾廷尉大人了,我帶學子們來找良知。”


    太史勝神情一凜,轉頭吩咐手下:


    “府上誰叫良知?帶出來!”


    …………


    【注1:心學中的良知不等同於現代的良知,兄弟們不要先入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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