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去找小四郎君之前,薑瑤決定,還是要先將秋桐院理一理。


    既然打算在這個世界好好生活,那身邊的人或事就要先理一理。


    她那前世爹雖沒教什麽有用的東西,但有樣,卻是親身教了的:欲攘外,必先安內。


    於是,薑瑤將目光放到了身邊兩個大丫鬟身上。


    青雀活潑,紅玉穩重。


    她之前懶得管,此時卻在想:這兩人背後可有誰?


    紅玉被她突如其來的目光嚇了一跳,這般審慎,可是大娘子突然想到什麽法子來折騰她了?


    …也不怪她如此想,實在是之前的薑大娘子太會折騰人了。


    隻是,這折騰人的手段倒是不多樣,左不過打板子,罰站,罰跪等。


    之前便有個小婢便被罰出了老寒腿,一碰上陰雨天便疼得幾乎下不了地——


    要知道,薑娘子初來時還是寒風料峭的冬日,冰寒入骨,那小婢不過十一二歲,還在長身體的嫩芽兒,卻硬生生在雨天跪了一下午,也是因著這,這秋桐院上上下下人心都散的。


    紅玉心裏惴惴,薑瑤卻沒想那麽多,隻是道:“紅玉,你與我介紹下秋桐院裏的事吧。”


    紅玉一驚,完全沒想到大娘子會突然丟這麽個問題。


    秋桐院內的事?


    什麽…事?


    她心裏揣著迷糊,嘴上卻不含糊,果真為薑瑤介紹起秋桐院內的人事來。


    因摸不準薑瑤的意圖,她講得格外細,還會根據薑瑤的麵色,調整講的事兒。


    在薑瑤表露出興趣時,紅玉便停下來,講得格外詳些細些;在薑瑤明顯不感興趣的地方,便快快地過一遍。


    於是,不一會,薑瑤就對秋桐院內的人事都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她不僅知道秋桐院裏原來有四個一等婢,分別是紅玉、青雀、碧羅、紫燕,也就是俗稱的大丫鬟,大丫鬟是屋內近身伺候的,分別負責她的衣裳、首飾、銀錢、吃食等,一月拿一兩銀。


    還有四個二等婢,是在外屋伺候的,負責書房、來客等類之事,一月拿六百文;更有兩個專事跑腿的小丫頭,小丫頭一般選十來歲左右,用來給大丫鬟們接班的,也即三等婢,一月三百文。


    再另兩個負責庭院灑掃的仆婦,是根本不能接近堂屋的。


    而那多添的湘兒,便是仆婦那一流的。


    薑瑤聽著咋舌,隻覺若論享受,古代貴族也是萬萬不差的。


    她一個人居然就要這許多人伺候。


    不過,她心底雖這般想,麵上卻半點沒露,心裏想著,既這麽多人伺候,為何還隻見紅玉、青雀呢。


    於是,在腦袋的記憶碎片裏尋了尋,發覺,也還是“薑大娘子”作的孽。


    這薑大娘子性情委實太“女配”了些,刁蠻得非常粗暴,一言不合便要罰人。


    那碧羅和紫燕,因生得好一些,便被她尋了由頭打板子、攆出去了。


    而其餘不在內屋伺候的,因著先前“她”在長公主生辰宴上鬧的那一出,人人都當她要被攆出去了,有門路的已經尋門路調走,沒門路的,也都盡量躲著她、免得招她晦氣。


    於是,便造成了秋桐院裏,“薑大娘子”人人喊躲的局麵——而青雀和紅玉作為近身伺候的一等婢,卻是沒法躲的。


    這也就給了薑瑤錯覺:以為秋桐院裏就紅玉和青雀兩個婢女。


    薑瑤:……


    行吧。


    問了這麽多,薑瑤便決定先告一段落,許多事兒也不急在一時,於是便吩咐紅玉將青雀提來的食盒擺了,好生吃了頓朝食。


    這一耽誤,有許多已經有些冷了,倒是那熬得濃稠的白米粥還溫熱,薑瑤一邊喝粥,一邊想,這許多碳水。


    但想想鏡中薑娘子身形,又覺得倒也無妨。


    於是,幹脆快快樂樂地喝了一碗稠粥,看著紅玉利落地將食盒提出院子,薑瑤這才注意到,廊下邊緣躲了個梳了丫髻的,那丫髻過來,接了紅玉手裏的食盒匆匆走了。


    薑瑤支了下頷心想:剛穿來那幾天鎮日裏忙糟糟的,身邊許多事兒確實沒注意呢。


    正想著事,青雀也回來了,薑瑤便起身,要她去取傘來,又讓紅玉捧了那匣子,說自己要去一趟正院。


    青雀這回倒沒再說什麽,隻應了聲,果真取來把傘,紅玉心細,還給薑瑤披了件淺荷色纏枝紋薄氅,一行人往院外去。


    在經過下人住的倒座時,薑瑤還讓青雀去把湘兒叫了出去。


    湘兒之前被淋濕的衣裳已經換下,取而代之的,是國公府婢子常穿的上輕綠下粉紅的,被叫出來時麵上還有些不安,隻朝薑瑤看了一眼,便福了福身:“薑娘子。”


    薑瑤沒多瞧,隻讓她跟上。


    湘兒便垂了頭跟上。


    隻眸光總是忍不住落到前頭那小娘子身上,不明白她忽然叫她出去是做什麽,莫非是後悔了嗎。


    可又覺得後悔也無可厚非,無人有義務要救她。


    一顆心七上八下,繞著國公府走了好長一段,等到得那寫了“滿春堂”匾額的庭院,才覺冷。


    傘也未完全遮了斜飄進來的雨,半邊身子已然濕了。


    又看一眼薑娘子,顯然,她被婢女護得極好,身上半點濕也未沾,一邊抬手解了薄氅交予正院裏出來的小婢,一邊領著那捧了匣子的叫紅玉的婢女進去——


    湘兒一時不知到底要不要跟,正左右躊躇間,就聽前麵薑娘子一句:“先在外麵候著。”


    於是湘兒便知,那句話是對她說的。


    也就跟了那打簾的俏婢退到一邊,等著裏麵叫人。


    薑瑤則領了紅玉和青雀上前。


    她是來尋長公主…請罪的。


    今日魯蓮將人和東西送來,按這個時代人的想法,她這樣的,該多無恥呢。


    長公主必是惱了她,恨不得將她送出去才好。


    薑瑤是來想法子讓對方…不那麽惱她一點兒的。


    畢竟,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


    她得靠對方生活呢。


    可滿春堂的堂屋內,長公主並不在,隻隱約聽裏屋傳來的念經聲。


    聽聲音像是長公主。


    而昨日引了她回來的肖嬤嬤在外屋杵著,一見她來,就皮笑肉不笑道:“大娘子來晚了,每日這個時辰,夫人都要給國公爺祈福念經。”


    薑瑤:……


    她笑盈盈道:“那正好,我剛才吃多了,便在這站著消消食、等等夫人。”


    總而言之就一句話。


    她不走。


    非得賴著。


    倒把肖嬤嬤整了個無語,隻覺今日這大娘子不罵人了,臉皮還變厚了?


    正要再說上兩句打發人走,卻聽裏麵傳來一聲:“行了,嬤嬤,莫擋著了。”


    “讓她進來吧。”


    肖嬤嬤神色一凜,連忙讓開,薑瑤領著婢子進了內室。


    內室靠東的長案上放了一盞香爐,此時香爐內煙氣嫋嫋,檀香四溢。


    而長案前的地麵,還放了個紫緞金絲蒲團。


    蒲團上跪了一人。


    這人著碧蘿青蓮冠,青色袍,手裏還拿了串檀木珠,對著供案上的一尊碧玉大耳佛念經。


    這人正是長公主。


    薑瑤無聲過去,長公主閉眼將一卷波羅蜜經念完,才睜開眼。


    薑瑤忙過去扶她,長公主像是沒預料到,抬眼瞧了她一眼。


    長公主委實生了一雙好臉,歲月從不敗美人,她這般看人,配著那輕煙嫋嫋,倒給人種芳華仍炙的錯覺。


    殊不知長公主也被她嚇了一跳。


    薑瑤在她心裏,素來是刁蠻任性,受不得半點委屈的,此時竟然會來扶她,倒叫人吃驚。


    於是,目光不免落到她身上。


    但見小娘子薄氅解了,微垂著頭,作出一副柔順的模樣,可她又未特意著高襟去遮她那脖子——


    於是,長公主便從那繡了春水綠花枝的薄領看到薑瑤那發紫泛腫的脖頸。


    比起昨日,她脖頸又腫脹了一圈,偏她旁的皮膚白淨,這樣一來,倒越發顯得傷處猙獰——任誰看著,都能想象得出她當時遭的罪。


    能做下等事的人,又該有多狠的心。


    於是,長公主早上自看到那鳳冠和婢女的那點不快,又縮了回去,連著譴責的話也一並。


    她任薑瑤扶著,坐到一邊的酸枝曲背美人靠上,才道:“說吧,你來是想說什麽?”


    話才落,薑瑤竟然雙膝一彎,跪下去了。


    “阿瑤來,是向夫人請罪的。”


    說著,人已經磕了下去。


    長公主不動聲色地看著地上孤女因瘦幾乎要戳出薄薄春衫的肩骨。


    她一開始沒說話,過了會,才道:“你說。”


    薑瑤這才直起身子。


    她這次,她沒一點兒隱瞞,而是將之前被魯蓮擄了、自己如何與他虛以委蛇、如何想法子逃跑又被抓,之後又是如何靠著拜堂獲得一線生機的過程,詳詳細細地講了。


    薑瑤言語間沒有太多的、為自己辯解色彩,隻語聲平淡,仿佛在講一件發生於旁人身上的事一般,甚至連眼色都會變。


    這樣一來,卻反倒點叫人生出點憐惜之情。


    是啊。


    她能有什麽錯。


    連羊羔兒被人抓了吃肉時都知道要跑,何況人呢。


    長公主此前還惱得恨不能立時將人攆出國公府的心,又軟了些許下來。


    不過轉念想到她此前行為,一顆心又硬起來。


    何況在那樣環境下還能撐到二郎去救,多強的心力…


    隻到底沒之前那般生氣,語氣也便鬆下來。


    “所以,你便留下她了?”


    長公主透過紗窗,能看到門外隔了道簾、頭纏紗布的小婢。


    年輕如花骨朵兒一般的性命。


    她麵色略略透出幾分複雜。


    薑瑤伏下地去,應了一句“是”。


    “夫人,我知我這般不算得什麽好女子,為了活命與人拜堂更是寡廉鮮恥。可到底她的腦袋是我砸破的,荷花盞是我摔的…”


    “求夫人成全。”


    這倒讓長公主不明白了。


    她麵色驚異地看著薑瑤,仿佛她忽然從一朵俏生生的豔芙蓉變成了喇叭花。


    為何呢。


    不過一小婢的性命而已,她為何肯冒著風險將人留下。


    饒是長公主整日裏吃齋念佛,卻也不懂薑瑤這一刻的心思。


    薑瑤也不要她懂。


    在君權王勢下長大的人,如何能懂性命的可貴呢。


    在他們眼裏,婢子不是人,不過如財貨一般,轉手可贈,不喜可殺。


    她如今留下湘兒,也不過是…不願一條性命隨隨便便逝去罷了。


    要論多偉大,沒有的。


    隻是…她還不想徹徹底底變成個古代人罷了。


    薑瑤淡淡想,麵上卻丁點不露,隻擺出一副知錯、謙恭的模樣。


    殊不知她這模樣,在長公主眼裏卻是半分恭順都沒有的。


    人脾性裏的恭順,是會從角角落落裏生出來的,不論是跪的姿勢,還是眼角眉梢的弧度,都無一不顯露著順服,就如外麵甚至薑瑤身後一同跪著的婢女那般。


    而薑瑤雖也跪著,可那感覺,太不一樣了。


    長公主說不出哪兒不一樣,卻想起庭院裏前不久除去的雜草。


    不論如何除,總能見那雜草從角角落落裏生出來,那般肆意、爛漫地長著。


    她有些煩躁。


    甚至有些礙眼,隻覺有什麽在慢慢地試圖撬開國公府沉釉的一角,令人感覺忐忑。


    於是,不願再看薑瑤,開口喚了肖嬤嬤進來,要打發人走。


    “那這鳳冠…”


    長公主眼不見為淨:“你留著吧。”


    這麽多銀子呢。


    薑瑤終於有些開心起來,起身說了句“謝謝夫人”,福了福身,說了句告辭,便領了紅玉和青雀往外走。


    才走到門口,就見外院管事興匆匆地進來,朝裏拱了拱手,道:“夫人!二郎在驪隆山獵了一隻白額吊睛大蟲,現下已派人送到了鬆鶴堂,您要不要去看看?”


    長公主由肖嬤嬤攙著走了出來。


    這時,她眉眼已經完全不見見薑瑤時的煩躁,隻平和地舒展著:“哦?獵到了大蟲?那二郎人呢?”


    管事道:“二郎君據說…去了宮裏。”


    長公主麵上的鬆快又收了些,不過到底沒說什麽,隻是道:“大蟲我便不去看了,你照老規矩處理了便是。”


    說著便往裏去,走了兩步,似想到什麽,突然又轉過身來,吩咐道:“對了,拘著四郎,莫要讓他靠近。”


    慶崧一臉為難:“這…”


    小四郎君已經到那兒了呀。


    —


    鬆鶴院內。


    小四郎君讓身後的伴當將圍堵的人群扒開,不到桌案高的小胖身子裹在那青色團花紋錦緞裏,大搖大擺地過去。


    伴當們喊:“讓一讓,讓一讓啊,沒見我們小四郎君過來了?”


    小四郎君聽聞一腳便踢了過去,直把那伴當踢得一個趔趄,伴當捂著屁股道:“小四郎君你為何踢我?”


    楚小四郎睨他:“誰是你小四郎君?要叫四郎,四郎君,知道嗎?”


    伴當粗著嗓子:“四郎君!”


    小四郎君點著腦袋,這才生出幾分滿意來。


    他生得胖乎乎,這般一點,倒有種混世魔王的勁兒。


    不過,他也確實是個混世魔王。


    國公府裏,除長公主外,唯二擁有聖人血脈的主子,梁國公的嫡幼子,聖人外甥,羽林將軍楚昭同父同母的弟弟。


    這些身份,足以讓他在長安橫著走。


    而他也確實…是在長安城裏橫著走的。


    和他二哥不同,他在長安城裏是拳打旁國舅小兒子,腳踢陸侍郎小孫子,鎮日裏招貓逗狗,過得好不快活。


    長安城裏小輩們都躲著他走。


    沒辦法,拚爹拚不過,拚娘拚不過,連外祖和哥哥都拚不過,禦史大夫奏了他,也會被這小魔王找上門去,打上兩拳——


    可又不能真的計較。


    畢竟,他才七歲啊。


    連告上金鑾殿,接近天年的聖人也隻會摸著自己的胡子,笑一句:他這小外甥真精神呐。


    怎麽辦呢。


    隻能當沒看見。


    於是,縱得這小四郎君是越發的渾,也越發的無法無天。


    隻是如今,這小霸王也多了份難得的苦惱。


    這苦惱,就來自於國公府裏新來的一個壞女人。


    那壞女人還是他爹親自請來的客人。


    他十分!


    迫切!


    超級!


    想趕跑她。


    而薑瑤就與小四郎君很不同了。


    她十分、迫切、非常之…想靠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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