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了我一跳!正是瘋子。咬著下嘴唇,笑著看我。她的眼睛裏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媽說的,怎麽也有兩個淚坑兒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麽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對著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階。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常常是蒼白的顏色,今天透著亮光了。揣在短棉襖裏的手伸出來拉住我的手,那麽暖,那麽軟。我這時看看胡同裏,沒有一個人走過。真奇怪,我現在怕的不是瘋子,倒是怕人家看見我跟瘋子拉手了。


    “幾歲了?”她問我。


    “嗯——六歲。”


    “六歲!”她很驚奇地叫了一聲,低下頭來,忽然撩起我的辮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麽。“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說話,接著又問我:


    “看見我們小桂子沒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說什麽。


    這時大門裏瘋子的媽媽出來了,皺著眉頭怪著急地說:


    “秀貞,可別把人家小姑娘嚇著呀!”又轉過臉來對我說:


    “別聽她的,胡說呢!回去吧!等回頭你媽不放心。嗯——聽見沒有?”她說著,用手揚了揚,叫我回去。


    我抬頭看著瘋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貞了。她拉著我的手,輕搖著,並不放開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氣,我對老的說:


    “不!”


    “小南蠻子兒!”秀貞的媽媽也笑了,輕輕地指點著我的腦門兒,這準是一句罵我的話,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氣對媽說“他們這些北仔鬼”是一樣的吧!


    “在這兒玩不要緊,你家來了人找,可別賴是我們姑娘招的你。”


    “我不說的啦!”何必這麽囑咐我?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我都知道。媽媽打了一隻金鐲子,藏在她的小首飾箱裏,我從來不會告訴爸爸。


    “來!”秀貞拉著我往裏走,我以為要到裏麵那一層一層很深的院子裏去找上大學的叔叔們玩呢,原來她把我帶進了他們住的門房。


    屋裏可不像我家裏那麽亮,玻璃窗小得很,臨窗一個大炕,中間擺了一張矮炕桌,上麵堆著活計和針線盒子。秀貞從桌上拿起了一件沒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後高興地對走進來的她的媽媽說:


    “媽,您瞧,我怎麽說的,剛合適!那麽就開領子吧。”說著,她又找了一根繩子,繞著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擺布,隻管看牆上的那張畫,畫兒是一個白胖大娃娃,沒有穿衣服,手裏捧著大元寶,騎在一條大大的紅魚上。


    秀貞轉到我的麵前來,看我仰著頭,她也隨著我的眼光看那張畫,滿是那麽回事地說: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們小桂子多胖,那陣兒才八個月,騎著大金魚,滿屋裏轉,玩得飯都不吃,就這麽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貞正說得高興,我也聽得糊裏糊塗,長班老王進來了,不耐煩地瞪了秀貞一眼說她。秀貞不理會她爸爸,推著我脫鞋上炕,湊近在畫下麵,還是隻管說:


    “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著找她爹去,我說了多少回都不聽,我說等我給多做幾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襯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縫鈕子了。這件棉襖開了領子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麽呀!真叫人納悶兒,到底是怎麽檔子事兒……”她說著說著不說了,低著頭在想那納悶兒的事,一直發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過家家兒”吧?她媽不是說她胡說嗎?要是過家家兒,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兒,小手表、小算盤、小鈴鐺,都可以拿來一起玩。所以我就說:


    “沒關係,我把手表送給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時候回家了。”可是,——這時我倒想起媽會派宋媽來找我,就又說“我也要回家了。”


    秀貞聽我說要走,她也不發愣了,一麵隨著我下了炕,一麵說:“那敢情好,先謝謝你啦!看見小桂子叫她回來,外頭冷,就說我不罵她,不用怕。”


    我點了點頭,答應她,真像有那麽一個小桂子,我認識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跟秀貞這樣玩兒,真有意思;假裝有一個小桂子,還給小桂子做衣服。為什麽人家都不許他們的小孩子跟秀貞玩兒呢?還管她叫瘋子?我想著就回頭去看,原來秀貞還倚著牆看我呢!我一高興就連跑帶跳地回家來。


    宋媽正在跟一個老婆子換洋火,房簷底下堆著字紙簍、舊皮鞋、空瓶子。


    我進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櫃裏找出手表來。小小圓圓的金表,鑲著幾粒亮亮的鑽石,上麵的針已經不能走動了,媽媽說要修理,可一直放著,我很喜歡這手表,常拿來戴在手上玩,就歸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屜桌前玩弄著,忽然聽見窗外宋媽正和老婆子在說什麽,我仔細聽,宋媽說:


    “後來呢?”


    “後來呀,”換洋火的老婆子說,“那學生一去到如今晚兒就沒回來!臨走的時候許下的,回到他老家賣田賣地,過一個月就回來明媒正娶她。好嘛!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著她瘋的。……”


    “說是怎麽著?還生了個孩子?”


    “是呀!那學生走的時候,姑娘她媽還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現形了,這才趕著送回海甸義地去生的。”


    “義地?”


    “就是他們惠安義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們惠安義地裏。原來王家是給義地看墳的,打姑娘的爺爺就看起,後來才又讓姑娘她爹來這兒當長班,誰知道出了這麽檔子事兒。”


    “他們這家子倒是跟惠難有緣,惠難離咱們這兒多遠哪?怎麽就一去不回頭了呢?”


    “可遠嘍!”


    “那麽生下來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著天沒亮,送到齊化門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讓野狗吃了,就是讓人撿去了!”


    “姑娘打這兒就瘋啦?”


    “可不,打這兒就瘋了!可憐她爹媽,這輩子就生下這麽個姑娘,唉!”


    兩個人說到這兒都不言語了,我這時已經站到屋門口傾聽。宋媽正數著幾包丹鳳牌的紅頭洋火,老婆子把破爛紙往她的大筐裏塞呀塞呀!鼻子裏吸溜著清鼻涕。宋媽又說:


    “下回給帶點刨花來。那——你跟瘋子她們是一地兒的人呀?”


    “老親嘍!我大媽娘家二舅屋裏的三姐算是瘋子她二媽,現在還在看墳,他們說的還有錯兒嗎?”


    宋媽一眼看見了我,說:


    “又聽事兒,你。”


    “我知道你們說誰。”我說。


    “說誰?”


    “小桂子她媽。”


    “小桂子她媽?”宋媽哈哈大笑,“你也瘋啦?哪兒來的小桂子她媽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誰是小桂子她媽呀!


    二


    天氣暖和多了,棉襖早就脫下來,夾襖外麵早晚涼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輕又軟。我穿的新布鞋,前頭打了一塊黑皮子頭,老王媽——秀貞她媽,看見我的新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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