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幫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們坐在一塊洗衣板上,擠在牆角,這樣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兒卻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說:


    “我就這兩件衣服,別給我拉扯壞了呀!”


    “小氣鬼,你媽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許我的頭又發暈,不知怎麽,嘴裏說妞兒的媽,心裏可想到秀貞屋裏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兒瞪大了眼,指著她自己的鼻子說:


    “我媽?給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沒有?”


    “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仰起頭,靠在牆上,閉上眼,想了一下才說:


    “我是說秀貞。”


    “秀貞?”


    “我三嬸。”


    “你三嬸,那還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給我做,是給小桂子做的。”我轉過頭,對著妞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我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妞兒,還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裏想的,有時不是我嘴裏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幹嗎這麽瞪我?”妞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個人,對了,妞兒,講講你爸跟你媽的故事吧!”


    “他們有什麽可講的!”妞兒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後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我唱戲,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雲霞那麽好,那麽賺錢。——嘿!小英子,我現在上天橋唱戲去了,圍一圈子人聽,唱完了我就捧著個小籮筐跟人要錢,一要錢人都溜了,回來我爸爸就揍我!他說,給錢的都是你爺爺,你得擺個笑臉兒,瞧你這份兒喪!說著他就拿棍子掄我。”


    “你說的那個碧雲霞也在天橋唱呀?”


    “哪兒呀!人家在戲院子裏唱,城南遊藝園,離天橋也不遠,聽碧雲霞的才都是大爺哪!可是我爸爸常說,在戲園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橋唱出來的。他就逼著我學,逼著我唱。”


    “你不是也很愛唱嗎?怎麽說是他逼的。”


    “我愛隨我自己,願意唱就唱,願意給誰聽就給誰聽,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們倆在這屋裏,我唱給你聽。”


    是的,我想起剛認識妞兒的那天,油鹽店的夥計要她唱,她眼睛含著淚的那樣子。


    “可是你還得唱呀!你不唱賺不了錢怎麽辦!”


    “我呀,哼!”妞兒狠狠地哼了一聲,“我還是要找我親爹親媽去!”


    “那麽你怎麽原來不跟你親爹親媽在一起呢?”這是我始終不明白的一件事。


    “誰知道!”妞兒猶豫著,要說不說的樣子。外麵的雨還是那麽大,天像要塌下來,又像天上有一個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來。


    “有一天,我睡覺了,聽我爸跟我媽吵架。我爸說:‘這孩子也夠拗的,嗓門兒其實挺好,可是她說不玩就不玩,可有什麽辦法呢!’我那瘸子媽說:‘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兒。’我爸說:‘不揍她,我怎麽能出這口氣!撿來的時候還沒冬瓜大,我捧著抱著帶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媽說:‘你當初把她撿回來就錯了主意,跟親生親養的到底不一樣,說老實話,你也沒按親生的那麽疼她,她也不能拿你當親爹那麽孝順。’我爸歎了口氣,又說:‘一晃兒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齊化門臉兒屎急了。’我媽說:‘是呀,你說一大早兒撿點煤核來燒,省得讓人看見怪寒磣的,每天你不都是起來先出恭後才漱口洗臉嗎?那天你忙得沒上茅房,饒著煤核沒撿回來,倒撿了個不知誰家私生的小崽子來。’我爸又說:‘我想著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誰知道就看見個小包袱了呢!我先還以為我要發邪財,打開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兒,小眼還骨碌骨碌直轉哪!’我媽媽說:‘哼!你而今打算在她身上發財,趕明兒唱得跟碧雲霞那麽紅,可不易。’……”


    我又閉上眼睛,仰頭靠著牆聽妞兒絮絮叨叨地說,我好像聽過這故事,是誰講的呢?還說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齊化門城根去?也許我是做夢,我現在常常做夢,宋媽說我白天玩瘋了晚飯又吃撐了,才又咬牙又撒囈掙的。是嗎?我就閉著眼問妞兒:


    “妞兒,你跟我說了好幾遍這故事啦!”


    “胡說,我跟誰也沒說過。我今兒頭一回跟你說。你有時候糊裏糊塗的,還說要上學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時候,正是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那不冷不熱的秋天,可是窗戶外頭倒是飄進來一陣子桂花的香氣。……”


    妞兒推推我,我睜開眼,她奇怪地問:


    “你在說什麽?是不是又睡著了撒囈掙?”


    “我剛才說了什麽?”我有些忘了,剛才也許是在夢中。


    妞兒摸摸我的頭,我的胳膊,她說:“你好燙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脫下來吧!”


    “哪裏熱,我心裏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說著,看自己的兩條腿,果然抖起來。


    妞兒看看窗外說:


    “雨停了,我該回去了。”


    她要站起來,我又拉住她,摟住她的脖子說:


    “我要看你後脖子上的那塊青記,小桂子,你媽說你後脖子有塊青記,讓我找找……”


    妞兒略微地掙開我,說:“你怎麽今天總說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現在這樣兒,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說胡話一樣!”


    “是呀!你爸爸就愛喝口酒,冬天為的驅驅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媽給他打了點酒,又買了半空兒花生。……”


    我糊裏糊塗地說著,拉開妞兒那條狗尾巴小辮兒,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我看見在那雜亂的黃頭發根裏麵,中間是有一塊指頭大的青記。我渾身都抖起來了。


    妞兒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驚奇地說:


    “你怎麽啦?你的臉好熱啊!都紅了,是不是病了?”


    “沒有,我沒病,”我這時精神起來了,但是妞兒把我摟在她的懷裏,我正好看到妞兒尖尖的下巴。她低下頭來,一對大眼睛裏,忽然含滿了淚。我也好像有什麽委屈,實在我是覺得頭發重,支持不住了。妞兒這麽摟著我,撫摸著我,一種親愛的感覺,使我流出淚來了。妞兒說:


    “英子,好可憐,身上這麽燙!”


    我也說:


    “你也好可憐,你的親爹、親媽啊——啊,妞兒,我帶你找你的親媽去,你們再一塊兒去找你親爹。”


    “上哪兒找去?你睡覺吧,我怕你,你別瞎說了。”說著,她又摟緊我,拍哄我。但是我聽了她的話,立刻從她懷裏掙紮起來,喊著說:


    “我不是瞎說!我是知道你親媽在哪兒,就在不遠。”我又摟著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聲說:“我一定要帶你去,你親媽說的,叫我看見你就帶你去,就是,不錯,脖子後麵有塊青記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說: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的有這回事嗎?……你說我親媽?”


    我看著她那驚奇的眼睛,點點頭。她的長睫毛是濕的,我一說,她微笑了,眼淚流到淚坑上!我覺得難過,又閉上眼,眼前冒著金星,再睜開眼,她變成秀貞的臉了,我抹去了眼淚再仔細看,還是妞兒的。我這時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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