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奴們失去一位好的主人會哀痛不已,這類事情我們經常聽見。在上帝所主宰的世界裏,沒有誰比毫無保障、孤苦無依的黑奴的命運更為淒慘,因此他們的悲傷是毫不足怪的。


    一個孩子失去了父親,卻仍然擁有親友和法律的庇護;他仍是一個獨立的人,能自由發展,將來有所作為,他沒有失去公認的權利和地位。黑奴們就完全不同了,他們一無所有,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法律上確認他隻是一件商品,沒有任何權利。他仍是個有靈肉的人,有七情六欲,這是自然稟性*;但隻有通過主人無上的權力和隨心所欲的意願才可能得到滿足。因此,東家的棄世意味著他們將失去一切。幾乎每個人都清楚,這世上能仁慈、寬厚地運用無需負責的無限權力的人實在少得可憐,黑奴更明白這一點。因而,黑奴們搭上一個專橫暴烈的壞主人與遇上一個善良人道的好主人的比率是十比一。這就不難理解他們之所以在失去一位好主人之後會悲痛得那麽深,那麽久了。


    聖克萊爾斷氣之時,整個屋子都處在極端恐懼和震驚之中。誰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正當年輕力盛的聖克萊爾先生會在轉瞬間就離開人世。屋子裏和走廊上到處是絕望的哭泣和哀號。


    瑪麗由於長期的縱情使性*,神經早就衰弱不堪了,根本無法再經受這樣的打擊。聖克萊爾咽氣時,她幾次昏厥。與她有神聖的婚姻聯係的丈夫竟會如此匆促地與她永訣,連句道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


    奧菲利亞小姐有著一股子天生的剛強勁和自製力,她始終和親人在一起。她聚精會神地處理事情,周到全麵,沒有絲毫疏漏之處。當可憐的湯姆為臨終的主人做溫柔感人的祈禱時,她也在一旁認真禱告著。


    當家人們把聖克萊爾抬進棺材時,發現他胸前有一隻樸素的小像盒。打開彈簧開關,裏麵是一張高貴的美婦的肖像,背麵的水晶片下壓著一綹黑發。人們把像盒放回到那停止跳動的胸口上。逝去的就讓它逝去吧,這顆現在已冰冷的心,曾經為這些帶來傷感回憶的紀念物而熱烈跳動過啊!


    湯姆的腦海裏盡是天國的幻想。他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他裝殮主人的遺體,為他料理後事正意味著以後他將永遠淪入做奴隸的絕境。他感到非常平靜,因為在為主人做禱告時,他向主的傾訴使他有一種踏實和輕鬆之感。他善良的天性*使他對基督之愛的豐富內涵能略略領會一二,因為古代的先知曾寫過這樣的話:“住在愛裏即住在上帝裏,上帝亦將長駐其心問。”湯姆充滿希望,滿懷信仰,因而心平如水。


    葬禮過去了,滿眼的黑色*喪服,哀淒的麵龐與滿耳的禱告聲也終於消散了。殘酷無情、汙濁混亂的現實生活的巨浪又壓過來,人們心中又不禁升起這個永恒的難題:“下一步該怎麽辦?”


    瑪麗身穿寬鬆的睡袍坐在寬大的安樂椅上,周圍是一群焦慮的等待侍候她的仆人。瑪麗翻檢著縐紗和羽紗的樣品,心頭湧起了這個問題;準備回北方老家的奧菲利亞小姐也在思索這個問題;現在已歸瑪麗掌管的仆人們同樣想著這個問題。他們深知女主人暴虐無情的脾性*,對此已先有三分畏懼。先前優裕的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因為那都是寬厚的男主人所賜,而現在男主人已逝,就不再有誰出來保護他們了。女主人經過喪夫之痛,性*情更加乖戾,仆人們從此難逃責罰了。


    葬禮過了大約兩個星期之後,一天奧菲利亞小姐正在屋裏忙著,突然聽見輕輕的敲門聲。她打開門,看見是羅莎——就是前麵我們經常提起的年輕漂亮的混血姑娘,她披頭散發地站在門外,眼睛紅腫。


    “噢,菲莉小姐,”她一下子撲倒在奧菲利亞麵前,雙手抓住她的裙子,“求求您,求您替我在瑪麗小姐跟前說句話,幫我求個情。瑪麗小姐要把我送到外麵去吃鞭子,您看這個!”她遞過去一張條子。


    這是一張寫給鞭笞站的條子,上麵是娟秀流利的意大利筆跡,是瑪麗吩咐該站把持條人抽上十五皮鞭。


    “你做錯什麽啦?”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噢,您知道我脾氣一向很壞,喜歡自找麻煩。我試了一下瑪麗小姐的衣服,她甩了我一個耳刮子,我想都沒想就頂撞了一句,她說非得好好收拾我一頓不可,免得我以後再這樣囂張。接著,她就寫了這張條子,讓我自個兒送過去。唉,她還不如親自動手把我打死得了。”


    奧菲利亞小姐捏著那張條子沉思了半晌。


    “菲莉小姐,”羅莎說道,“要是給瑪麗小姐或您抽上幾鞭,那是無所謂的;可是,讓我去挨一個男人的打,而且是那種粗魯的男人,那我可太沒臉了,奧菲利亞小姐!”


    奧菲利亞小姐知道這種陋俗由來已久。主人把女仆和年輕的姑娘送到鞭笞站,讓她們接受那些專以打人為生的邪惡無恥的男人的野蠻毒打,實質上是讓她們接受這種受懲的羞辱。奧菲利亞小姐以前就聽說過這種事,可直到今天,看到羅莎嚇得渾身亂顫的樣子,才真正體會到這是怎麽一回事。她是一個具有強烈的正義感和自由精神的新英格蘭女人,此時不由氣得滿麵通紅,幾乎不能自持。但是,她仍然憑借一貫的謹慎和自製力控製了自己的情緒。她把字條緊緊地攥在手裏,對羅莎說:


    “坐下吧,孩子,我現在就去見你的女主人。”


    “這真是太可恥,太可怕,太令人震驚了!”穿過客廳時,她自言自語道。


    瑪麗坐在安樂椅上,媽咪正為她梳理頭發,簡坐在她前麵的地板上,為她按摩腳。


    “今天你感覺怎樣?”奧菲利亞小姐問道。


    瑪麗長歎了一口氣,閉目養神,半天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答道:“哦,姐姐,我也不太清楚,還是老樣子,看來是好不了啦!”說著,她用一塊鑲有一寸寬黑邊的亞麻布手絹擦擦眼角。


    “我來是想……”她短促地幹咳了一聲——人們在提出一件難事時往往如此。“我來是想和你談談可憐的羅莎的事情。”


    瑪麗的眼睛頓時瞪大了,蠟黃的麵孔漲得通紅,她失聲說道:“羅莎的什麽事情?”


    “她對自己的錯誤感到非常後悔。”


    “她後悔了,是嗎?她後悔的日子還在後頭呢!這個丫頭飛揚跋扈,我已經忍耐很久了,這回非得好好修理她不可,讓她抬不起頭來。”


    “可是你不能換種懲罰方式嗎?換一種不讓她這麽丟臉的方式。”


    “我正是想讓她丟臉,出出醜。她一向仗著自己長得嬌俏玲瓏,又有那麽點大家閨秀的風韻就傲慢驕橫,無禮放肆,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這次狠狠教訓她一頓,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如此猖狂!”


    “可是,弟妹,這樣會毀了一個女孩子的文雅和羞恥心的,那她就會很快墮落下去!”


    “文雅?”瑪麗帶著幾絲譏諷的語氣說,“她也配用這麽好的字眼?我就是要好好收拾她,讓她瞧瞧,還敢在這兒擺小姐派頭,其實她不過和街頭流浪的那些肮髒的黑鬼一個樣,看她下回還敢不敢在我麵前招搖!”


    “這樣做太殘酷了,以後怎麽對上帝交代?”奧菲利亞小姐下死勁說了句重話。


    “殘酷?我倒想知道什麽叫殘酷呢,我隻不過讓人打她十五鞭子,還是往輕裏打,怎麽見得就殘酷了?”


    “還不殘酷?!”奧菲利亞小姐說,“我敢斷定,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覺得還不如立馬死了好!”


    “隻有你這麽感性*的人才這麽想呢!挨打對這幫家夥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要讓他們服貼就得打,一旦縱容他們呀,讓他們擺出斯文樣,他們馬上就騎到你頭上來了,我們家的仆人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從現在開始,我就要殺殺他們的這股子邪氣,得讓他們明白,要是他們自己不尊重自己,就別怪我不客氣,我挨個地把他們送出去挨鞭子,一點都不帶遲疑的!”瑪麗堅決地說著,嚴厲地向周圍掃了一眼。


    簡聽了這話,嚇得垂下頭去,身子縮做一團,仿佛這話是專對她說的。奧菲利亞小姐坐了一會兒,仿佛覺得吞了炸藥一般,馬上就要引爆了。她想,跟這種人再爭論下去無異於白費唇舌,便果斷地閉了嘴,鼓足勇氣站起來,朝屋外走去。


    她回去告訴羅莎,她對此無能為力,深感抱歉,也感到非常難過。不一會兒,一個男仆過來說是女主人讓他帶羅莎去鞭笞站,無論羅莎如何哭叫哀求都無濟於事了,男仆還是押著她匆匆走了。


    幾天之後,湯姆正站在陽台上想心事,阿道夫走了過來。自從男主人死後,阿道夫一直唉聲歎氣,悶悶不樂,他知道自己向來為瑪麗所厭惡,不過男主人在時還無所謂;現在男主人一死,他無日不膽戰心涼,如履薄冰,不知道哪一天災難就會降臨。瑪麗和她的律師談了幾次,後來又跟聖克萊爾的哥哥進行了商榷,決定把房產和所有的仆人都賣出去,她自己的個人財產不在賣之列,她打算將這些帶回她父親的莊園上去。


    “湯姆,你知道嗎,我們就要被賣掉了!”阿道夫說。


    “你從哪兒知道的消息?”湯姆問。


    “女主人和律師說話的時候,我藏在簾子後聽到的。不出這幾天,我們就要被送到拍賣行去。”


    “那就隻有聽天由命了!”湯姆抱起胳膊,深深地歎了口氣。


    “不過,我們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主人了!”阿道夫說著,聲音裏夾雜著恐懼,“唉,若是落在女主人的手中,我倒寧願被賣出去!”


    湯姆思緒萬千,轉身離開了。對自由的憧憬,對遠方妻兒的思念一起湧上了他的心頭,盡管他極具耐心,但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失望還是讓他感到煎熬,就好像一個經過長途跋涉、已快抵達港口的水手,他已經望到了故鄉教堂的塔尖和親切的屋頂,不料船卻突然翻了,他隻能從黑黝黝的塔尖上望它們最後一眼。湯姆把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咽回苦澀的淚水,努力定下心來做禱告。這苦命的仆人對自由的熱愛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卻屢次不得,因此心裏充滿強烈的痛楚。他越是念“願你旨意行在地上”,越是感到難受。


    他去向奧菲利亞小姐求助。伊娃死後,她都對他非常尊重,非常和善。


    “奧菲利亞小姐,”湯姆說,“聖克萊爾先生生前曾許諾給我自由,他說他已經在辦手續了。因此,我想請您在太太麵前提提這事。既然這是聖克萊爾先生生前的願望,或許太太會答應的。”


    “我一定會盡力幫你的,湯姆,”奧菲利亞小姐說,“但是,如果這事由聖克萊爾夫人決定的話,我看希望不太大。不過,我還是會幫你爭取的。”


    這是羅莎的事發生幾天之後。當時,奧菲利亞小姐正在打點行裝,準備回北方去。


    奧菲利亞小姐想到上次和瑪麗交談時,可能自己火氣過大,言語間有些冒犯。因此,這一次她決定心平氣和地與瑪麗好好談談,語氣盡量委婉含蓄。於是,這個善良的女人鼓足了勇氣,帶著毛線活,來到了瑪麗的屋子。她決定使出渾身解數,竭盡全力促成湯姆的好事。


    瑪麗正斜靠在沙發上,一隻胳膊搭在靠墊上支撐著身子。簡剛從街上采購回幾種黑紗衣料,把它們放在瑪麗麵前。


    “嗯,這塊看著不錯,”瑪麗說,“不過,不知道守喪期間能不能穿。”


    “哎呀,太太,”簡開始滔滔不絕地說,“去年夏天德本農將軍過世時,他太太穿的就是這種料子。這種料子正適合居喪穿呢!”


    “你看怎樣?”瑪麗問奧菲利亞小姐。


    “我看這是風俗問題,”奧菲利亞小姐說,“這種事還是你自己決定吧!”


    “不瞞你說,”瑪麗說,“我連適合現在穿的衣服都沒有。我打算解散這個家,下禮拜就離開這裏,所以現在得選好衣服料子。”


    “這麽快就離開嗎?”


    “對,聖克萊爾的哥哥已經來信了,他和律師都建議把仆人和家具送出去拍賣,房子由我們家的律師看管。”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奧菲利亞小姐說,“奧古斯丁曾答應過給湯姆自由,並開始辦手續了。我希望你再爭取一下,把這件事辦妥。”


    “哼,我才不幹呢!”瑪麗尖聲說,“這些奴隸中,屬湯姆最值錢了,我可承擔不起這個損失。再說了,他要自由幹嘛?他現在不是挺快活的嗎?”


    “可是他真的熱切盼望得到自由,而且聖克萊爾也確實向他許諾過。”奧菲利亞小姐說。


    “他當然想自由啦!”瑪麗說,“他們誰不想這個?他們都是一群貪得無厭的家夥,總是有非分之想。哼,我可是堅決反對解放黑奴的。在主人的管束下,黑人還能把活兒幹好,人也老老實實的;如果把他們解放了,那可就不得了啦,偷懶耍滑,惹是生非,個個都會墮落成無用的敗類,這種人我見的多了,給他們自由簡直是愚蠢可笑。”


    “可是,湯姆一貫勤儉、持重啊!”


    “咳,這我還不清楚,像他那樣的我見過上百個了。管著他就規規矩矩的,其實就那麽回事。”


    “可是,瑪麗,”奧菲利亞小姐說,“想一想吧,你要是把他賣出去,很可能他會碰上一個壞主人。”


    “哼,沒有的事!”瑪麗說,“好黑奴遇上壞主人,這樣的事情少之又少。我可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在這兒呆了一輩子也沒見過一個對仆人不好的主人呢。我看都夠好的,你大可不必操這個心。”


    “不過,”奧菲利亞小姐據理力爭,“我知道,你丈夫生前就有讓湯姆得到自由的意願,這也是親愛的伊娃的遺願,你總不能置他們的心願於不顧吧!”


    聽了這番話,瑪麗當即用手帕蓋住了臉,使勁地抽泣起來,一邊拚命去嗅她的香精瓶。


    “誰都跟我過不去,”瑪麗哭著說,“誰都不體諒我!想不到你也來揭我的傷疤,你太不體諒我了!誰肯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難道我受的罪還少了嗎?惟一的寶貝女兒就這樣死了;找個情投意合的丈夫本就不容易,找到了又被老天從我身邊奪走了!你明明知道一提起這些事,我就恨不得去死,你卻偏偏在我麵前提。你太不體諒人了!我相信你沒什麽惡意,可是你太不體諒我了,太不體諒我了!”說完,她又啜泣起來,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咪趕忙替她開窗子,取樟腦丸,敷濕毛巾,解衣裳,大夥兒都忙做一團。奧菲利亞小姐趁此退了出來,回到自己的房問。


    她終於明白,一切都是徒勞,瑪麗的歇斯底裏說發就發,特別是提及聖克萊爾和伊娃對家中的黑奴有什麽願望時,更是發作得厲害。最後,奧菲利亞小姐隻得替湯姆給希爾比太太寫了封信,把他的惡劣的處境告訴她,希望她想辦法搭救。


    第二天,湯姆、阿道夫和其他五六個仆人被一起押到一家黑奴交易所,在那兒等待拍賣。那家交易所的老板準備貨一到齊就立刻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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