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想遺忘沉痛的昨天,


    無奈回憶卻不經意間闖進心房;


    美麗的鮮花,動聽的聲響,


    還有清風、海洋,


    每一種回憶都會讓我痛徹心腸,


    憂傷的鎖鏈無情地把我們捆綁,


    而它們卻無意間觸及這神秘的電網。


    ——《恰爾德·哈洛德遊記》第四章


    烈格雷先生的起居室是莊園裏最大最寬敞的長方形房子,房子裏麵裝有一個大型的壁爐。放眼望去,牆壁上原先貼的牆紙已經發黴破爛,汙漬斑斑,間或你能看見一些精美殘缺的圖案,展現出它原先不凡的價值。整個房間裏充滿了一種難聞的氣味,那是常年累月不開窗戶,空氣不流通引發的潮濕、灰塵和黴爛的氣息。牆紙早已褪去先前的色*彩,上麵到處散布著啤酒和葡萄酒的汙點,有些地方還能發現用粉筆記下的議事章程,間或還有記得很長的阿拉伯數字點綴其間。壁爐裏放著一個裝滿燒紅木炭的火盆。盡管還未到冰封雪凍的天氣,每到傍晚時分,這間大屋子裏總是有一股讓人難以消受的寒意,它需要用炭火取暖。而且,烈格雷也喜歡在晚間抽上兩支雪茄,燒一壺開水暖酒,他需要一個有炭火的地方。明亮的炭火映出了房間裏-陰-暗的一麵——那裏到處橫七豎八地堆放著馬鞍、馬籠頭、各種馬具、馬鞭和外套,顯得亂七八糟。前麵我們提到的那幾條凶惡的獵狗,這時候也安靜地躺在地上,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憩所。


    烈格雷正在為自己調酒,他一邊往缺了道口子的大瓶子裏裝水,一邊發著牢騷用平底玻璃杯裝酒。


    “唉!桑博,該死的家夥,盡在新手間給我挑毛病!那個湯姆沒一個禮拜休養根本下不了床,更別說能在這農忙季節下地幹活了。”


    “你說得對極了,可不是嗎?”這是卡西的聲音,她趁他自言自語的時候,便悄悄地溜到了他的椅子背後。


    “嘿!你這個臭婆娘,你到底還是想著回來了!”


    “是的,我又回來了,但我還是先前那樣,想怎樣幹就怎樣幹。”她冷冷地回答。


    “哼!你這個臭娘們,你竟敢撒謊。我可告訴你:要是你膽敢不聽我的話,憑自己喜好幹事,我就把你送到奴隸們那兒,讓你跟他們住一塊過苦日子,一塊下地幹活。”


    “那最好不過了!”卡西說,“我寧願睡在最破最髒的地方,也不願跟你這惡棍在一塊,聽從你的指揮。”


    “是嗎?但你現在還是老老實實地被我掌握著。”他回頭對那女人猙獰地一笑,“來,小乖乖。我就喜歡你這牛脾氣。過來,坐到我的大腿上來。”他攥緊她的手腕往自己懷裏拖,惡毒地說道。


    “放手,西蒙·烈格雷,你給我放手!”那女人尖叫道,瞪著那雙敏銳的大眼睛。眼睛裏閃爍著狂野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西蒙,你會怕我的,我可是有妖魔纏身,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她厲聲地警告道。


    她趴在他耳朵邊,咬牙切齒地說出最後一句話。聲音很小,但他聽後不禁渾身一抖。


    “卡西,為什麽你現在還不能做我的朋友呢?我完全相信你被鬼魂纏住了!”烈格雷下意識地把她推開,怒吼道,“滾,你馬上滾出去。”


    “要我回到從前?”她痛苦地呻吟著,一下子沉默了下來,似乎想起了什麽令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女人是柔弱的,但一位身體強健,充滿仇恨的女人很可能會征服世界上的男人,哪怕是最凶殘的一類,烈格雷在卡西身上能感覺到這種影響。最近,在她被迫下地幹活以後,她的脾氣變得更加暴躁難馴了,有時候幾乎接近瘋狂。為此,烈格雷對她頗有幾分畏懼心理,愚昧無知的人對瘋子總有一種恐懼和害怕的感覺,烈格雷也跟他們完全一樣。在他把嬌柔、年輕美貌的埃米琳帶回莊園的時候,卡西那顆殘留女性*溫情的心一下子變得支離破碎了,盛怒之下,她站到那女孩的一邊,同烈格雷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烈格雷生氣了,他警告道,如果她再這樣無休止地鬧下去的話,就罰她到地裏幹活。但她對此毫不在乎,第二天她果真去地裏幹了一整天的活,以此來驕傲地宣稱她對他的威脅是多麽地不屑一顧。


    一整天,烈格雷都在憂心忡忡。他無法抹去卡西在他腦海中的-陰-影,卡西對他的影響力是無可否認的,所以在她把籃子遞上過秤時,他從心裏麵希望她會做出讓步,因此他用既想和好又略帶輕蔑的口氣對她說話,但她卻絲毫沒有要與他重新修好的意思,她的語氣依舊生硬而尖銳。


    卡西跟著烈格雷進了屋,湯姆遭到殘暴的虐待令她怒火中燒。她決定要譴責他的罪行,為湯姆討回公道。


    “卡西,我希望你能端莊,懂禮些。”烈格雷說。


    “噢!是嗎?你竟然還知道‘懂禮’兩個字,你是怎麽對待那些農奴的呢?你心裏麵最明白。我真想不通,你竟會因自己的鬼脾氣而在最忙的時候打傷湯姆——一個最能幹的人。”


    “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也很難過,”烈格雷反駁道,“我並不希望過分傷害他,那家夥也太放肆了,他竟敢當著大家的麵對我談什麽仁慈道德,還表他的鬼決心,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好好教訓一頓嗎?”


    “我認為,你馴服不了他,即使你再對他狠狠地揍上一頓。”


    “我馴服不了他?”烈格雷大發雷霆地吼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撐到幾時,除非他是沒有感覺的金剛做的,我還從沒碰到過我征服不了的黑鬼呢!隻要他有一天不屈服,我就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


    碰巧這時,桑博推門走了進來。他奴顏媚笑地向烈格雷鞠了一躬,把一個小紙包呈了上去。


    “喂,死鬼,裏麵包著什麽呀?”烈格雷發問道。


    “小心點!主人,這東西有魔法呢!”


    “你說什麽?”


    “這是黑奴們的護身符,聽說是從巫婆那兒求來的,每當他們挨打的時候,隻要把它掛在脖子上他們就感覺不到痛了。”


    烈格雷膽顫心涼地慢慢揭開紙包,他像所有殘暴作惡不敬神靈的人一樣相信迷信。


    紙包打開了,呈現在烈格雷眼前的是一塊銀元和一綹長長的閃閃發光的金色*卷發。那頭發好像接受了命令似的,很自然地纏住了他的手指頭。


    “他媽的!”他突然火冒三丈地跳了起來。然後用腳狠狠地跺了一下地板,瘋狂地拉扯它,然後扔掉了那團頭發,好像它帶電電著了他的手指頭一樣。“該死的!你是從哪弄來的鬼東西,把它拿走,把它燒掉!”他憤怒地把頭發投進了火裏。“鬼要你拿它到這兒來的!”


    看到烈格雷發瘋似的形情,桑博嚇得一下子失去了主張,呆呆地立在那兒。卡西本打算要走,這時她也留了下來,呆若木雞地看著烈格雷。


    “你們聽著,以後再不許把這東西拿到我這兒來!”烈格雷向桑博舉起了拳頭怒吼道。桑博知趣地退到一邊,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塊銀元把它扔出了窗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桑博幸運地溜走以後,烈格雷先生為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吃驚,他在椅子上坐下之後,很不高興地啜飲起平底玻璃杯裏已經調好的烈酒。


    卡西趁他不注意也溜了出去,她要去探望可憐的湯姆。


    究竟是怎麽回事?那綹小小的頭發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它可以輕而易舉地使烈格雷驚慌失措,暴跳如雷。親愛的讀者朋友們,想要知道這個問題,請跟我一塊追溯到他的童年時代。這個無惡不作,凶狠殘暴的惡棍,也曾有一位慈祥的母親,他幾乎也跟我們大多數人一樣在母親的嗬護下長大的。也曾受過聖水的洗禮,盡管他現在已經變得殘暴無情,在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他的母親——一位金發婦女常常會帶著他去教堂,踏著禮拜的鍾聲替他祈禱,虔誠地唱著讚美詩,向上帝禱告。容易看出,那位英格蘭的母親是怎樣用諄諄的愛心和教誨來培育她的獨生子啊!她幾乎耗盡了自己的心血教他做一位正直的人。但烈格雷像極了他的父親,生性*暴躁易走極端,這位偉大的母親在他身上作了最大的努力想改變他,無疑一切都是徒勞,他把母親的教誨、忠告都當成了耳邊風,珍貴的母愛在他看來變成了囚禁他的枷鎖。他討厭母親的囉嗦,所以在他稍大一點的時候,他就離開了家,到很遠的海邊去謀求他的生路了,他相信自己能掙大錢。那以後,他幾乎都不回家,而他那善良慈祥的母親卻無時無刻不在熱切地眷戀著他;把自己全部的思想感情都傾注在她唯一的兒子身上;同時,每天她又在虔誠地祈禱,希望上帝能讓她的孽子改邪歸正,做一個好人。


    在烈格雷的有生之中,上帝給予他僅有一次恕罪的機會,那時愛心和善心占據了他的心裏,他差點要被說服了,在善與惡,美與醜的邊沿上,前者觸手可及。他開始變得仁慈一些,但罪惡的種子早已在他心裏萌芽,慢慢地取代了好不容易滋生的正義。最後,還是邪惡占了上風。這時,罪惡已經完全吞噬了他,他開始變本加厲地幹著壞事,企圖用最殘酷的手段來懲罰他人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他每天酗酒,罵人,變得比以前更加野蠻和殘暴。有一天晚上,他那痛苦萬分的母親無奈地跪倒在他腳下,試圖喚醒他的良知,他罪不可饒地一腳把她從身邊踹開,母親頓時暈倒在地上,而烈格雷卻一邊不停謾罵詛咒,一邊蹬上了他的輪船。後來,有一個晚上,烈格雷正在和他的同伴們酗酒,有人替他送來了一封信,那是他最後一次知道母親的消息。他打開了信封,突然從信封裏滑落一綹長長的金色*的卷發,纏住了他的手指頭。信上告訴他,母親已經離開了人世,臨死之前寬恕了他,並真心為他祝福祈禱。


    邪惡是人世的災難,是一套罪孽深重的可怕法術,而使世界上最善良最美好最仁慈的東西在它麵前瞬間化為烏有變成-陰-森可怕的東西。烈格雷那仁慈的母親,在臨終之前饒恕了兒子殘暴的惡行,還不忘在天主麵前替他祈禱祝願。對烈格雷來說,母親的慈愛猶如一道有罪的判決,令他內心極度內疚和不安。除此之外,烈格雷預感到這似乎還預示著不祥的前景。當他燒掉那封信,燒掉母親的那小綹金發,在火焰燃燒的片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將要受神靈的最終判決——魔鬼般的地獄之火永不停熄地焚燒著他,他在心裏暗暗打了一個寒顫。以後的日子,他紙醉金迷,酗酒、鬥毆、整日整夜地咒罵,想用種種辦法來麻醉自己,忘掉那段可怕的經曆。但每到夜闌人靜的時候,罪惡的靈魂總會促使那些作惡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所幹的壞事。烈格雷想到自己那麵容憔悴的母親站在他麵前,想起那小綹金發纏住他的手指,常常被嚇得汗流浹背,整夜不眠。


    或許你會覺得奇怪,為什麽同一木書的注釋裏,會寫著“上帝是愛”和“上帝是烈火”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呢?可一旦你追究其中的因果就不難明白,對那些幹盡壞事,執迷不悟的人來說,最偉大的愛在他麵前也變成了有罪的判決,極端痛苦難耐的折磨。


    “真要命!”烈格雷一邊慢慢地飲著酒,一邊疑慮,“那綹頭發究竟是哪弄來的呢?太像了,噢!我還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那件事。不對,我根本就沒有忘記過它,真要命,難道是自己太寂寞太孤單了?我得把埃米琳叫過來,那臭娘們大概還在恨我吧!管不了那麽多了,現在,我得馬上把她叫過來。”


    烈格雷起身走出了起居室,外麵是一條很大的走廊,它原先也寬敞明亮,靠近它的內側有一座螺旋形上升的樓梯,那是通往樓上的通道。可現在,呈現在眼前的是堆得亂七八糟的大木箱和一些早已廢棄不用的雜物。走廊裏又悶又暗,連同沒有顏色*的舊梯子,看上去恐怖-陰-森,不由讓人產生疑問,這彎彎曲曲的破舊樓梯究竟要通往何處。慘白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地上,映出各種形狀的-陰-影,籠罩在這兒的空氣潮濕而-陰-冷。


    烈格雷在樓梯旁突然停了下來,他聽見有一種聲音在歌唱,也許是他神經過敏吧!那歌聲是那樣地淒慘、悠揚,飄蕩在這空曠-陰-冷的房間裏尤為嚇人,(口依)那是什麽聲音呀?


    有人在唱一首讚美詩,那是奴隸中流行的,聲調狂放而怪異。


    噢!到那時你會覺得悲傷,悲傷,


    你會悲傷!


    在基督教的審判麵前,定有悲傷。


    “是那個死丫頭在裝神弄鬼,我非掐死你不可!”烈格雷自言自語道,“埃姆!埃姆!”他突然大聲地叫道,聲音尤為刺耳,但沒有人回答除了從四麵牆傳來的回音。那哀婉的歌音繼續唱道:


    那裏,父母和他們的兒女隻有分離!


    那裏,父母和他們的兒女隻有分離!


    隻有分離啊!永無聚期!


    最後兩句清晰哀怨的歌聲久久地在大廳裏回蕩:


    到那時候你會覺得悲傷,悲傷,


    你會悲傷!


    在基督教的審判麵前,定有悲傷。


    烈格雷再也大聲叫不出來了,他不敢向別人求助,但確確實實他的額頭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心髒差點沒跳出喉嚨。冥冥之中,他仿佛覺得有一團白霧正漸漸靠近,那奇怪的東西就在眼前,發出幽幽的光芒。天啦!如果撒手西歸的母親的冤魂突然降臨麵前,那該怎麽辦呀!但願不是,想到這,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終於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拖著腳步磕磕碰碰地逃回起居室,坐在椅子上發呆,半天才說出話來,“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要看見那東西了!該死的桑博,我還以為裏麵包著什麽好東西呢?我今天一定是魔鬼附身了,絕對是!從那時碰到它開始我就全身冒冷汗,魂不守舍。那綹頭發究竟從什麽地方弄來的呢?莫非,不可能是它,我明明在許多年以前就把它燒毀了,我不相信頭發也會有冤魂,果真那樣豈不是天大的一個笑話嗎?!”


    喂,烈格雷!那綹金發可是有魔法的!它的每一根頭發都會揭露你的一種罪惡,讓你恐慌,使你自責。萬能的聖主給予他生命用它纏住你罪惡的雙手,讓你不能在那些無依無靠的農奴身上犯下更深重的罪呀!


    “起來!”烈格雷對著躺在地上的那些狗又跺腳又叫,“喂,你們中間總得有誰醒來陪陪我吧!你們醒來吧!”但那些熟睡的狗似乎聽不見主人的求饒、慌亂的話語,偶爾有一隻狗費力地睜開一隻眼睛,但很快又閉上了。


    “我應該把桑博和昆博那兩個混蛋叫來,要他們唱唱歌,跳跳什麽鬼舞,幫我驅走這可怕的邪念。”烈格雷一邊對自己說,一邊走出了起居室,用他平時召喚他們的方法——吹起了哨子。


    往常在烈格雷心情愉快的時候,他會把這兩個黑人監工叫到他的起居室。賞給他們威士忌酒喝,讓他們高興起來,這樣他們就可以不停地為他表演唱歌、跳舞、打架什麽的節目了,直到烈格雷開心拍手叫好為止。至於究竟讓他們具體表演什麽,那得取決於他的心情而定。


    當卡西探望湯姆後,返回家時已是深夜,(淩晨一兩點)她聽到從烈格雷的起居室傳來混雜的喧囂聲:有狂叫聲,大唱大鬧聲,狗叫聲和夾雜其它東西翻倒的聲音。


    卡西忍不住靠近了通往起居室的台階,她往窗戶裏一看。隻見烈格雷和那倆位黑人監工醉得斜躺在地上,他們還在不停地狂喊高歌,把椅子推得東倒西歪,彼此還不忘互相對視做著可怕也可笑的鬼臉。


    卡西站在那兒,用手小心地扶著窗戶的遮光簾。她的雙手纖細而修長,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看,從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裏閃爍出極度蔑視和強烈憤懣的光芒。她不由得自言自語道,“為世人除掉一大禍害,難道是一種錯事嗎?”


    卡西調轉身子,迅速地離開了現場。她溜到了後門,爬上樓,小心地敲了敲門——那是埃米琳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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