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卡讚地方讀書。一八四二年至一八四七年。成績平庸。人家說這兄弟三人:"謝爾蓋欲而能。德米特裏欲而不能。列夫不欲亦不能。"長兄尼古拉,比列夫長五歲,他在一八四四年時已修了他的學業。


    他所經過的時期,真如他所說的"荒漠的青年時期"。荒涼的沙漠,給一陣陣狂熱的疾風掃蕩著。關於這個時期,《少年》,尤其是《青年》的敘述中,含有極豐富的親切的懺悔材料。他是孤獨的。他的頭腦處於永遠的狂熱境界中。在一年內,他重新覓得並試練種種與他適當的學說。他愛作關於形而上的談話;他說:"尤其因為這種談話是那麽抽象,那麽暗晦,令人相信他說的話確是所想的,其實是完全說了別種事情。"(《少年時代》第二十七章)斯多噶主義者,他從事於磨折他的肉體。伊壁鳩魯主義者,他又縱欲無度。以後,他複相信輪回之說。終於他墮入一種錯亂的虛無主義中:他似乎覺得如果他迅速地轉變,他將發現虛無即在他的麵前。他把自己分析,分析……"我隻想著一樣,我想我想著一樣……"《少年時代》第十九章。


    這永無休止的自己分析,這推理的機能,自然容易陷於空虛,而且對於他成為一種危險的習慣,"在生活中時常妨害他",據他自己說,但同時卻是他的藝術的最珍貴的泉源。尤其在他的初期作品中,如《塞瓦斯托波爾雜記》。


    在這精神活動中,他失了一切信念:至少,他是這樣想。十六歲,他停止祈禱,不到教堂去了。這是他讀伏爾泰的作品極感樂趣的時期。(《懺悔錄》第一章)但信仰並未死滅,它隻是潛匿著。


    "可是我究竟相信某種東西。什麽?我不能說。我還相信神,或至少我沒有否認它。但何種神?我不知道。我也不否認基督和他的教義;但建立這教義的立場,我卻不能說。"《懺悔錄》第一章。


    有時,他沉迷於慈悲的幻夢中。他曾想賣掉他的坐車,把賣得的錢分給窮人,也想把他的十分之一的家財為他們犧牲,他自己可以不用仆役……"因為他們是和我一樣的人"。《青年時代》第三章。在某次病中,他寫了一部《人生的規則》。一八四七年三月至四月間。他在其中天真地指出人生的責任,"須研究一切,一切都要加以深刻的探討:法律,醫學,語言,農學,曆史,地理,數學,在音樂與繪畫中達到最高的頂點"……他"相信人類的使命在於他的自強不息的追求完美"。


    然而不知不覺地,他為少年的熱情、強烈的性感與誇大的自尊心所驅使,以至這種追求完美的信念喪失了無功利觀念的性質,變成了實用的與物質的了。涅赫留多夫在他的《少年時代》中說:"人所做的一切,完全是為了他的自尊心。"一八五三年,托爾斯泰在他的日記中寫道:"驕傲是我的大缺點。一種誇大的自尊心,毫無理智的;我的野心那麽強烈,如果我必得在光榮與德性(我愛好的)中選擇其一,我確信我將選擇前者。"他的所以要求他的意誌、肉體與精神達到完美,無非是因為要征服世界,獲得全人類的愛戴。"我願大家認識我,愛我。


    我願一聽到我的名字,大家便讚歎我,感謝我。"(《青年時代》第三章)他要取悅於人。


    這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猿子一般的醜陋:粗獷的臉,又是長又是笨重,短發覆在前額,小小的眼睛深藏在陰沉的眼眶裏,矚視時非常嚴峻,寬大的鼻子,往前突出的大唇,寬闊的耳朵。根據一八四八年,他二十歲時的一幅肖像。因為無法改變這醜相,在童時他已屢次感到絕望的痛苦,"我自己想,像我這樣一個鼻子那麽寬,口唇那麽大,眼睛那麽小的人,世界上是沒有他的快樂的。"(《童年時代》第十七章)此外,他悲哀地說起"這副沒有表情的臉相,這些軟弱的,不定的,不高貴的線條,隻令人想起那些鄉人,還有這雙太大的手與足"。(《童年時代》第一章)他自命要實現成為"一個體麵人"。"我把人類分做三類:體麵的人,惟一值得尊敬的;不體麵的人,該受輕蔑與憎恨的;賤民,現在是沒有了。"(《青年時代》第三十一章)這種理想,為要做得像別個"體麵人"一樣,引導他去賭博,借債,徹底的放蕩。尤其當他逗留聖彼得堡的時代(一五四七——四八年)一件東西永遠救了他:他的絕對的真誠。


    "你知道我為何愛你甚於他人,"涅赫留多夫和他說,"你具有一種可驚的少有的品性:坦白。"


    "是的,我老是說出我自己也要害羞的事情。"《少年時代》第二十七章。


    在他最放蕩的時候,他亦以犀利的明察的目光批判。


    "我完全如畜類一般地生活,"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是墮落了。"


    用著分析法,他仔仔細細記出他的錯誤的原因:"一、猶疑不定或缺乏魄力;——二、自欺;——三、操切;——四、無謂的羞慚;——五、心緒惡劣;——六、迷惘;——七、模仿性;——八、浮躁;——九、不加考慮。"


    即是這種獨立不羈的判斷,在大學生時代,他已應用於批評社會法統與知識的迷信。他瞧不起大學教育,不願作正當的曆史研究,為了思想的狂妄被學校處罰。這時代,他發現了盧梭,《懺悔錄》,《愛彌兒》。對於他,這是一個青天霹靂。


    "我向他頂禮。我把他的肖像懸在頸下如聖像一般。"和保爾·布瓦耶的談話,見一九○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巴黎《時報》。


    他最初的幾篇哲學論文便是關於盧梭的詮釋(一八四六——四七)。


    然而,對於大學和"體麵人"都厭倦了,他重新回來住在他的田園中,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故鄉(一八四七——一八五一);他和民眾重新有了接觸,他借口要幫助他們,成為他們的慈善家和教育家。他在這時期的經驗在他最初幾部作品中便有敘述,如《一個紳士的早晨》(一八五二),一篇優異的小說,其中的主人翁便是他最愛用的托名:涅赫留多夫親王。在《少年時代》與《青年時代》(一八五四年)中,在《支隊中的相遇》(一八五六)中,在《琉森》(一八五七年)中,在《複活》(一八九九年)中,都有涅赫留多夫這個人做。——但當注意這個名字是代表各種不同的人物。托爾斯泰也並不使他保留著同樣的生理上的容貌,涅赫留多夫在《射擊手日記》的終了是自殺的。這是托爾斯泰的各種化身,有時是最好的,有時是最壞的。


    涅赫留多夫二十歲。他放棄了大學去為農民服務。一年以來他幹著為農民謀福利的工作;其次,去訪問一個鄉村,他遭受了似嘲似諷的淡漠,牢不可破的猜疑,因襲,渾噩,下流,無良……等等。他一切的努力都是枉費。回去時他心灰意懶,他想起他一年以前的幻夢,想起他的寬宏的熱情,想起他當年的理想,"愛與善是幸福,亦是真理,世界上惟一可能的幸福與真理"。他覺得自己是戰敗了。他羞愧而且厭倦了。


    "坐在鋼琴前麵,他的手無意識地按著鍵盤。奏出一個和音,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他開始彈奏。和音並不完全是正則的;往往它們平凡到庸俗的程度,絲毫表現不出音樂天才;但他在其中感到一種不能確定的、悲哀的樂趣。每當和音變化時,他的心跳動著,等待著新的音符來臨,他以幻想來補足一切缺陷。他聽到合唱,聽到樂隊……而他的主要樂趣便是由於幻想的被迫的活動,這些活動顯示給他最多變的關於過去與未來的形象與情景,無關連的,但是十分明晰……"他重複看到剛才和他談話的農人,下流的,猜疑的,說謊的,懶的,頑固的;但此刻他所看到的他們,隻是他們的好的地方而不是壞處了;他以愛的直覺透入他們的心;在此,他窺到他們對於壓迫他們的運命所取的忍耐與退讓的態度,他們對於一切褊枉的寬恕,他們對於家庭的熱情,和他們對於過去所以具有因襲的與虔敬的忠誠之原因。他喚引起他們勞作的日子,疲乏的,可是健全的……"這真美,"他喃喃地說……"我為何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呢?"《一個紳士的早晨》第二卷。


    整個的托爾斯泰已包藏在第一篇短篇小說這篇小說與《童年時代》同時的主人翁中:在他的明確而持久的視覺中,他用一種毫無缺陷的現實主義來觀察人物;但他閉上眼睛時,他重又沉入他的幻夢,沉入他對於人類中的愛情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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