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是一個很冷靜的作家,讀李健吾的譯本,很能體會到這一點。往往短句幹淨利落,一點不拖遝,寥寥幾筆就能夠把人物和環境都刻畫得入木三分——白描 的功夫不簡單。這種克製的筆法從表麵上看,正好和愛瑪·包法利的激*情形成截然對比。福樓拜曾經說,他自己就是包法利。這句話並不好懂,我也不打算以此為線 索搞懂福樓拜;目前,眼下,我隻想談談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的一生總是在不斷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但和“信仰上帝,獻身魔鬼”的浮士德不同,愛瑪總覺得她得到的幸福“不大對頭”。不管是羅道爾弗、賴昂,當愛瑪依偎在他們身邊的時候,她短暫的片刻幸福在福樓拜的描述下,總是讓讀者感到不安。


    包法利夫人似乎有些像唐吉珂德。她讀才子佳人小說,並由此想象著有美滿的愛情出現,因此,在現實生活中她一次次嚐試著,將希望寄托在她的情人 身上。是不是愛瑪縱容了自己的情|欲才使得她有那麽悲慘的下場?未必。因為愛瑪曾因婦道考慮而拒絕了賴昂,在他們第二次見麵的時候,她也試圖通過向上帝禱告 來使自己的內心平靜。可是,她沒有做到。包法利夫人似乎一直為情|欲所占據,而包法利直到她死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妻子早有外遇。那麽,可不可以簡單的概括說, 愛瑪靈魂中欲|望壓過了理性*?


    恰恰相反。有人認為小說揭示了完美理想與平庸現實之間的根本衝突,恐怕搞錯了。與其說欲|望的充盈使愛瑪走到了最後的境地,不如說正是她欲|望的 匱乏才導致這一點。從文學作品中了解到的所謂“幸福”愛情,成了一個巨大的無法逾越的欲|望的他者:愛瑪始終在這個沒有辦法跨越的屏障前確認自身——這是 我,我得如此!賴昂和羅道爾弗也好,包法利也好,都不過是填補這個欲|望的空洞的象征物,根本上,都是增補supplement。(當然,我並不是說三者之 間沒有區別,我希望探討的是在愛瑪的情感經曆中無法明言的究竟是什麽。)這就使得愛瑪和唐吉珂德站在了截然對立的兩麵:對於前者來說,現實生活中的情人可 以給她帶來“好像”小說中的完美愛情;對於後者而言,與風車作戰“就是”實踐著文學中宣揚的騎士精神。齊澤克說過一句絕妙的話:“在世俗的十字架中辨認出 崇高的玫瑰。”對烏托邦的實踐,決不是站在“理論/現實”非此即彼的門前。愛瑪無法像唐吉珂德那樣,在現實中獲得對欲|望的肯定;她不斷要求情人說愛她(羅 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指出,“我愛你”不是一個表態,而是一種重複),從反麵表明其欲|望的匱乏:愛瑪需要不斷的增補——言辭、動作,甚至“風月老手” 羅道爾弗都覺得有些過分,賴昂甚至驚訝她的動作“從哪裏學來的?”——因為,如果說欲|望可以找到自身的形式(唐吉珂德、浮士德,甚至唐璜),那麽欲|望的空 洞就隻剩下形式的象征。


    愛瑪死得很痛苦,她因為沒有欲|望而死,她始終在說“這不是!”,而沒有說過“這是!”。在這個意義上,《包法利夫人》的確不是浪漫主義的作 品,但與其說是“現實主義”(有的評論者還加上“正宗”兩個字),不如說是“反浪漫主義”的作品。也許,福樓拜說自己就是愛瑪,說的是這種“反浪漫主義” 的精神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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