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豪夫


    老爺!如果有人認為,隻是在巴格達君主哈攏阿爾。拉希德的時代才有仙女和魔術家,如果有人說,我們在城裏市場上聽見說書人講的那些妖怪和王子的故事都是捏造的,那就大錯特錯了。直到今天仍然有仙女存在,不久以前我親眼看見過一件事情,顯然有妖怪牽連在內。讓我講給你們聽聽吧。


    許多年以前,在我親愛的祖國德意誌的一座著名城市裏,有一個鞋匠和他的妻子過著樸素的、規規矩矩的生活。白天他坐在街道角落上修補鞋子和拖鞋,如果有人願意托他做新鞋子,他也做做新的;不過這時他得先買皮革,因為他很窮,沒有存貨。他的妻子在門口一個小菜園裏種些蔬菜和水果賣,許多人都喜歡買她的,因為她的衣服穿得很整潔,菜蔬鋪擺得很悅目。


    兩口子有一個漂亮的男孩,容貌秀麗,身材端正,按說年紀才十二歲,個兒已經相當高大了。平常他總是挨著母親坐在菜市上,婦女或廚子向鞋匠婆購買的東西多了,他就替他們送一部分到家裏去。他跑這趟差事,回來時多半帶著一支美麗的花朵、一個小銅板或一塊點心,因為這些廚子的主人很高興看見這個漂亮的孩子被領到家裏,每一次都送給他許多東西。


    有一天,鞋匠婆又照常坐在市場上,麵前擺著幾籃白菜和其他菜蔬,各種卷心菜和種子,在一隻較小的籃子裏還有新鮮的雪梨、蘋果和杏。小雅各——這是孩子的名字——坐在她旁邊,用宏亮的聲音喝道:“這兒來啊,先生們,快看呀,多漂亮的白菜,這些卷心菜多香呀;鮮梨,太太們,鮮蘋果和杏子,誰買呀?我媽要價很便宜。”孩子這樣叫喚著。這時有一個老婦人向市場這邊走來,衣服穿得很破爛,臉又細又尖,老態龍鍾,滿麵皺紋,一雙紅眼睛,一個尖尖的、一直垂到下巴的鉤鼻子。她扶著一根長拐杖,但誰也說不出她是怎樣走的;因為她一跛一滑,搖搖擺擺,好像腿上有滾軸似的,每一霎間都可能來個倒栽蔥。


    鞋匠婆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個婦人。她每天坐在市場上,到現在已經十六年了,從沒有看見過這個奇怪的形象。老婦人一顛一跛向她走過來,一聲不響地站在她的籃子旁邊,她不覺駭了一大跳。


    “你就是賣菜婆項娜嗎?”老婦人問道,聲音很難聽,像烏鴉叫一般,同時不斷搖晃著頭。


    “是的,就是我,”鞋匠婆回答說,“您要買點什麽嗎?”


    “要看看,要看看,瞧瞧卷心菜,瞧瞧卷心菜;你這兒有沒有我要的?”老婆子問道,彎腰俯視著籃子,把一雙棕黑色的醜陋的手伸進菜籃裏;用蜘蛛般的長手指去抓那些擺得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卷心菜,一把一把地拿到她的長鼻子下麵聞了又聞。鞋匠婆看見老婦人這樣亂動她的珍貴的卷心菜,心疼得幾乎碎了;但她不敢說什麽;因為挑揀貨物是顧客的權利,除此而外,她還覺得特別害怕這個婦人。籃子裏的菜她一棵一棵看過後,唧唧噥噥說道:“蹩腳貨,爛菜,沒有一樣是我要的,五十年前好多了。蹩腳貨,蹩腳貨!”


    這樣的話使小雅各很生氣。“嗨,你真是個不要臉的老賊婆子,”他怒衝衝地喊道,“先伸你的醜黑手指到這些可愛的菜心裏,把它們捏得亂七八糟,又放在你那長鼻子上聞;讓人見了誰也不再要買,現在還罵我們的菜是蹩腳貨,連公爵的廚子樣樣菜都向我們買呢!”


    老婆子瞟了勇敢的孩子一眼,哈哈大笑起來,樣子討厭極了。她用嘶啞 的聲音說道:“小孩,小孩!你不喜歡我的鼻子,我的漂亮的長鼻子?讓你也長一個在臉上,一直垂過下胯去吧。”她一麵說,一麵拐到另一隻擺著白菜的籃子旁邊。她把最可愛的雪白的菜頭拿在手裏,捏得噶吱噶吱地發響,然後亂扔回籃子裏麵,而且還是說:“蹩腳貨,爛白菜!”


    “別那麽搖晃腦袋討人厭,”小孩怒喝道,“你的脖子細得像一根白菜莖一樣,一碰就斷,你的腦袋就要掉在籃子裏;誰還願意買?”


    “你不喜歡我這細脖子?”老婆子笑嘻嘻地咕嚕說,“讓你根本沒有脖子,讓你的頭嵌在肩上,免得從你的小身體上掉下來!”


    “不要和小孩廢話了,”鞋匠婆很不高興她老是翻看、挑剔、聞嗅,最後發話道,“如果您要買,就快一些吧,您把我別的顧客都攆跑了。”


    “好吧,就照你的話辦吧,”老婆子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買你這六棵白菜頭;不過,哎呀,我得扶在拐杖上,一棵也拿不動;讓你兒子替我把東西送到家裏去吧,我會給他小費的。”


    小孩不願意跟她去,哭了,因為他害怕這個醜婆娘。但他母親嚴肅地命令他去,因為她認為讓這個年老體弱的女人獨自攜帶這麽沉重的東西是一件罪過。他流著眼淚,順從了母親的吩咐,把白菜包在一塊布包裏,跟著老婆子走過市場去了。


    她走得很慢,幾乎用了三刻鍾才來到城裏一個相當遠的地方;最後在一所歪歪斜斜的小房子門口站祝她從衣袋裏取出一把生了鏽的舊鉤子,靈敏地插人門上一個小洞,門軋軋一響,猛然跳開了。小雅各走進去時,是多麽驚訝啊!房子裏麵裝飾得非常華麗,天花板和牆壁用大理石砌成,家具是用最美麗的黑檀木做的,鑲著金子和磨得很瑩潔的寶石,地板是玻璃做的,光滑極了,小雅各滑倒了好幾次。老婆子從衣袋裏取出一支小銀笛,吹起一首曲子,聲音在滿屋噪鳴。樓梯上立刻跑下來幾個豚鼠;雅各覺得很奇怪,它們是用兩隻腿站著走路,腳上穿的不是鞋子,而是核桃殼,身上穿著人衣,頭上戴著最新式的帽子。“你們把我的拖鞋放在哪兒去了,壞蛋?”老婆子喊道,舉起拐仗就打,打得它們亂叫亂跳。“我到底得站在這兒等多久?”


    它們趕快跳上樓梯,拿來一對襯著皮裏的椰子殼,迅速替老婆子套在腳上。


    現在他一點也不跛不滑了。她扔下拐杖,一手牽著小雅各,帶著他從玻璃地板上飛快地滑了過去。最後他在一個房間裏站住了腳。這間房子陳設著各式各樣的用具,像是一間廚房,雖然裏麵的桃花心木桌子和鋪著華麗毛毯的沙發更適宜於放在一間闊綽的客廳裏。“坐下吧,”老婆子很客氣地說道,同時將他按在一張沙發的角落上,在他麵前擺下一張桌子,不讓他出來。“坐坐吧,你扛得很重,人頭不是那麽輕巧的,不是那麽輕巧的。”


    “太太,您怎麽說得這樣古怪?”小孩叫道,“我確實很累,但我扛的是白菜頭,是您從我母親那兒買來的。”


    “哎,你搞錯了,”老婆子笑道,同時打開籃子蓋,抓住頭發,揪出一顆人頭來。小孩駭得失了魂。他不了解這是怎麽一回事,但他想起了他的母親,“如果讓人知道這顆人頭的事,”他心裏想道,“人家準會控告我母親的”


    “現在我該賞你點東西了,因為你那麽乖,”老婆子嘰哩咕嚕說,“稍微等一等吧,我替你做一碗羹喝,你吃了一輩子都會饞的。”她說完後,又吹起笛子來。最先跑來了許多豚鼠,穿著人衣,束著圍裙,腰帶裏插著攪匙 和餐刀;接著跳進來一群鬆鼠,穿著寬闊的土耳其褲衩,直立著身子走路,頭上戴著綠絨小帽,樣子像是廚工,因為它們非常迅速地爬上牆壁,將鍋、盆、雞蛋、奶油、蔬菜、麵粉統統取下來搬到灶上。老婆子穿著椰子殼拖鞋在灶邊跑來跑去忙個不停,小雅各見了,覺得她真是盡心盡力替自己做好東西吃。現在,火燃得越發旺盛了;現在,鍋裏冒了煙,沸騰起來了,房間裏到處有一股芬芳的香味。老婆子跑來跑去,鬆鼠和豚鼠跟在她後麵,她每一次從灶邊跑過時總要向裏麵看看,把她的長鼻子一直伸進鍋裏。最後,鍋裏翻滾起來,發出嗤嗤的聲音,蒸汽從鍋裏冒出,泡沫直往火裏麵淌。於是她把鍋端開,將羹倒入一隻銀盤中,放在小雅各麵前。


    “吃吧,小乖乖,吃吧,”她說,“隻要吃了這碗羹,你就有了我這一副討你喜歡的相貌了,你會成為一個高明的廚子,這樣你總算有了一種手藝。可是白菜呢?啊,你怎麽也找不著白菜,為什麽你娘沒有把白菜放在籃子裏?”小雅各沒有聽清楚她說些什麽,他一心想喝那碗香噴噴的羹。他母親替他做過許多好吃的東西,他覺得都趕不上這碗羹鮮美可口。白菜和作料的香氣從羹裏噴出,一聞就知道羹味甜中帶酸,同時又很濃鬱。當他正在喝這種珍貴食品的最後一口時,豚鼠點起阿拉伯線香來,房間裏到處蕩漾著淡藍色的煙霧。這陣煙霧越積越濃厚,漸漸向下麵沉落。線香的氣味熏得小雅各如醉如癡。他老想對自己說,該回去見母親了;但他剛一使勁站了起來,總是昏昏沉沉倒了下去,最後真正在老婆於的沙發上睡著了。


    他做了許多奇怪的夢。他覺得好像老婆子脫了他的衣服,另外用一張鬆鼠皮將他裹祝現在他像一隻鬆鼠那樣,能夠跳能夠爬了。他和其他鬆鼠和豚鼠打起交道來,一起替老婆子幹活,這些鬆鼠和豚鼠都是彬彬有禮的人。起初他隻分配到擦鞋匠的工作,就是說,他得替老婆子把那雙當鞋穿的椰子殼塗上油,然後擦得亮晶晶的。他在家裏常幫父親幹這些事,所以擦起來很順手。大約過了一年,他又做了一個夢。他被派去幹比較細致的工作,就是和另外幾隻鬆鼠撈日光中的微塵,撈夠了就用最精密的毛篩子篩,因為這種微塵是老婆子最喜愛的食物。同時因為她已沒有牙齒,嚼不爛別的東西,因此她叫他們用這種微塵做麵包給她吃。


    又過了一年,他被調到另一群仆人的隊伍中,專替老婆子預備飲用水。不要以為他們隻需挖一口池子,或在院子裏擺一隻桶,接取雨水就行了,工作要細致得多。鬆鼠們,包括雅各在內,得用榛子殼從玫瑰花瓣上汲取露水,這就是老婆子的飲用水。由於她喝得非常多,挑水夫的工作是很沉重的。一年後他又被調去幹室內工作,得了擦地板的職務。因為地板是玻璃做的,在上麵哈一口氣都看得見痕跡,這不是容易幹的事情。他們擦的就是這種地板,得在腳上纏些舊布,踏著布在房間裏勉強奔跑。到了第四年,他終於轉調到廚房裏工作。這是一種光榮的職務,隻有經過長期考驗的人才能得到。雅各在廚房裏最初是當廚工,後來一直升到頭等點心師,各種烹調技術都非常高明,達到了那麽精巧、那麽熟練的地步,連他自己也常常感到很驚奇。最難辦的事是用二百種食物作點心,用地球上所有的蔬菜調配成羹。但他完全學會了,而且做得又迅速,又好吃。


    他侍候老婆子大約過了七年。有一天,她脫下椰子鞋,拿著籃子和拐仗,準備出去一趟;她吩咐他把一隻小母雞的毛拔幹淨,肚子裏填滿青菜,烤得黃黃的,等她回來吃。他按照規矩動起手來。他扭住雞脖子,用熱水一燙,很熟練地拔掉雞毛,把雞皮刮得光溜溜的,扒出心肝五髒,接著就動手摘菜 填雞肚子。可是這一次他在菜房裏發現一個小壁櫥,櫥門虛掩著,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個壁櫥。他懷著好奇心走進去,看看裏麵藏著什麽東西。哎呀,裏麵放著許多小籃子,發出一種濃鬱的沁人的香味。他揭開一隻籃子,發現裏麵有一種植物,形狀和顏色非常奇特,莖和葉呈青綠色,上麵開著一朵紅豔豔的鮮花,花瓣上有一道金黃色的邊。他凝視著這朵花。他嗅了一下,香味撲鼻,非常濃鬱,和以前老婆子替他煮的羹發出的香味一模一樣。這陣香味實在太強烈了,他開始打起噴嚏來,而且越打越厲害,最後——打著噴嚏醒了。


    原來他是躺在老婆子的沙發上。他很驚異,向四麵看了一眼。“不,一個人怎麽會做出這樣活生生的夢來!”他自言自語說道,“不過我可以馬上發誓,我確實變過一隻卑鄙的鬆鼠,和豚鼠以及別的蟲子同過事,而且還當個大廚師。我如果把這一切告訴母親,她會笑掉牙齒的!但她不會罵我跑到別人家去睡覺,沒有在市場上幫她的忙吧?”他一麵這樣想,一麵跳起來要走。可是他的四肢已睡得發木,尤其他的脖子更是僵硬,因為他的頭已不能隨意轉動。他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睡得那麽昏頭昏腦的,因為他的鼻子老是猝然碰在櫃櫥或牆壁上,或當他迅速轉身的時候碰在門柱上。鬆鼠和豚鼠在他周圍邊跑邊叫,好像要送他回家。他走到門檻邊時也真的邀他們一塊兒去,因為他們都是玲瓏可愛的動物,可是他們滑著核桃殼迅速跑回屋裏去了,他隻聽見他們還在遠處哭泣。


    老姿子領他來到的地方,是城裏相當僻遠的一角,街道很窄狹,擠著一大群人,他幾乎找不到出路。他心裏想著,附近必定出現了一個矮子,他聽見到處有人叫喚:“嗨,快看那個醜小矮子!這矮子是從哪兒跑來的?嗨,他的鼻子多麽長,他的腦袋一直縮到肩膀裏,還有一雙醜陋的黑手!”在別的時候他肯定會跟著跑過去的,因為他很想看看巨人或矮子,或奇異的外國服裝,可是現在他得趕回去見母親。


    他來到市場上後,心裏害怕極了。母親還坐在那兒,籃子裏仍然擺著許多水果,看來他沒有睡了多少時候,可是他老遠就感覺到,她好像非常悲哀,因為她並不叫喚過路的人向她買東西,而是將頭撐在手裏。他走到她旁邊時,還覺得她的臉色比平常蒼白多了。他躊躇起來了,該怎麽辦呢?最後他鼓起勇氣,偷偷跑到她背後,親切地將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說:“媽媽,你不舒服嗎?你生我的氣嗎?”


    婦人向他轉過身來,嚇得大叫一聲,縮了回去:“你到我這兒來幹什麽,醜矮子?”她叫道,“走開,走開!我不喜歡這樣開玩笑。”


    “媽媽,你怎麽啦?”雅各大吃一驚,問道:“你一定不舒服了;為什麽你要攆你的兒子呢?”


    “我已向你說過,請你走開!”項娜太大怒衝衝地回答說,“休想用你的戲法在我這兒騙錢,醜妖怪。”


    “不錯,上帝已剝奪了她的理智的光芒!”小孩痛苦地自言自語說,“我怎樣把她弄回家去呢?好媽媽,放明白些呀;好好看我一眼吧,我確實是你的兒子,你的雅各。”


    “不,現在還和我開玩笑,實在太輕薄了,”項娜向她旁邊一個女人說道,“你看這個醜矮子,他站在這兒肯定會把我的主顧完全趕跑的,他竟敢嘲笑我的不幸。他向我說:”我確實是你的兒子,你的雅各。‘不要臉的東西0


    女鄰們站起身來,向他破口大罵。大家知道,市場的女販子心裏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她們責備他不該拿可憐的項娜的不幸來開玩笑,她那標致的孩子六年前就被人拐走了。她們威脅他說,如果他不馬上滾開,就要一起揍他,把他揍死。


    可憐的雅各弄得莫名其妙。他心想,今早上他不是照常跟母親到市場上來,幫她擺好水果嗎?後來跟老婆子到她家裏去,喝了一碗羹,睡了一會兒覺,現在不是又回來了嗎?而母親和女鄰們竟說已經七年了!還罵他是一個可惡的小矮子!他究竟出了什麽事呢?——他看見母親不願意聽他再說一句話,兩眼淚如泉湧,悲悲戚戚地走下街去,來到他父親白天補鞋的鋪子裏。“我去看看,”他心裏想道,“他是不是也不認識我。我要站在門口和他談談。”他來到鞋匠鋪,站在門口往裏瞧。鞋匠正忙著幹活,沒有看見他。後來他偶然向門口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馬上把鞋子、線和錐子扔在地上,叫道:“天老爺,這是什麽東西,這是什麽東西!”


    “晚安,師父!”小孩說,同時全身跨進鋪子。“您很好吧?”


    “很糟,很糟,小先生!”父親回答說。雅各非常驚異,他好像也不認識他了。“幹起活來已經不很順手了。我隻有一個人,現在已上了年紀,請一個夥計又太貴。”


    “您沒有兒子嗎?他可以漸漸幫您幹活的。”小孩繼續問道。


    “我本來有一個兒子,名叫雅各,現在該是一個二十歲的、高高的伶俐小夥子了,很能幫我一些忙的。唉!這也是我的命!他才十二歲就顯得很伶俐,許多手藝都會幹,長得也很標致、秀氣。他要是在的話,會替我招徠許多主顧的,我很快就可以不再補鞋,專做新鞋就行了!可是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


    “您的兒子到哪兒去了呢?”雅各用顫抖的聲音問他的父親。


    “天曉得,”他回答說,“七年前,是的,到現在已經七年了,他在市場上被人拐走了。”


    “七年前!”雅各驚叫道。


    “是的,小先生?七年前,我記得很清楚,就像是今天才發生的事一樣。我記得我女人哭哭啼啼回到家裏,她找遍了每一個地方,連影子也沒有找著。我經常這樣想,這樣說,總有一天要發生這樣的事。雅各確實是一個漂亮的孩子,誰也不能否認。我女人很自負有這樣一個孩子,很高興別人稱讚他,常常派他送蔬菜之類的東西到大戶人家去。這當然是可以的;每一次人家都送給他許多東西。可是我說過,‘當心啦!城大壞人多,要小心照顧雅各/果然我說的話應驗了。有一天市場上來了一個醜老婆子,討了好一會兒價錢,最後買了一大堆水果和蔬菜,她自己拿不動,我女人心腸軟,就讓孩子跟她送去,——從這時起就沒有再看見他。”


    “您是說,現在已經七年了嗎?”


    “今年春天就七年了。我們出廣告尋人,我們挨家挨戶詢問,許多人都認識這個標致的小夥子,都喜歡他,最近還和我們一塊兒尋找過,可是毫無結果。買菜的老婆子也沒有人認識。一個活了九十歲的老大娘說,或許是妖婦克羅特維斯,她每隔五十年才到城裏來買一次東西。”


    雅各的父親一麵說,一麵使勁敲著鞋子,捏著兩個拳頭把線拉出來很長很長。小孩漸漸明白他出了什麽事,他並不是做夢,而是在妖婦手下當了七年的鬆鼠。他心裏充滿憤怒的悲哀,幾乎要爆炸了。老婆子偷走了他七年的 青春,而他得到什麽報酬呢?他能把椰子殼拖鞋刷得亮晶晶的,把玻璃地板房間擦得幹幹淨淨的?他向豚鼠學會了廚灶上的一切秘訣?他在鋪子裏站了好一會兒,揣摸他的命運。最後父親問他道:“我的這些成品或許有您中意的吧,小先生?買一雙新拖鞋吧,或許——”他笑嘻嘻地加上一句,“或許替您的鼻子買一個套兒?”


    “請問我的鼻子怎麽樣了?”雅各問道,“為什麽我需要替它買一個套兒?”


    “呶,”鞋匠回答說,“買不買隨您;不過老實告訴您吧,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可怕的鼻子,我一定做一個玫瑰色的漆皮套罩著。您看,我那兒有一塊現成的,很漂亮,老實說,您的鼻子至少需要一碼才夠。不過您會得到很好的保護,小先生;我知道,您一定老是碰在門柱上,車輛上。您當然願意避免碰著自己。”


    小孩嚇得目瞪口呆。他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覺得很肥壯,大約有兩手掌長!這麽說來,老婆子連他的麵貌也改變了;這就是為什麽母親不認識他的緣故,就是人家罵他做醜矮子的緣故0師父!”他向鞋匠說,幾乎哭了出來,“您手邊沒有鏡子讓我照一照嗎?”


    “小先生,”父親板著麵孔說,“您天生並不是一副可以炫耀的相貌,您沒有理由老是照鏡子。拋棄這種習慣吧,特別對於您來說,這是一種可笑的習慣。”


    “啊,讓我照照鏡子吧,”小孩叫道,“這決不是想要炫耀!”


    “不要打攪我,我的家財中沒有鏡子。我女人有一麵小鏡子,可是我不知道她藏在哪兒。如果您一定要照照的話,街對麵是烏爾邦家,他是理發匠,有一麵鏡子比您的腦袋還大一倍;到那兒照去吧,祝您早安!”


    父親一麵說,一麵將他輕輕推出鋪子,在他背後關上門,重新幹起活來。小孩垂頭喪氣地穿過大街,向理發匠烏爾邦走去。此人他早就很熟悉。“早上好,烏爾邦,”他向他說道,“我來懇求您一件事,請讓我在您的鏡子裏照照好嗎?”


    “照吧,就在那兒,”理發匠哈哈大笑道,到他店裏來刮胡子的顧客也跟著大笑起來。“您真是一個漂亮小夥子,身材苗條,清秀,脖子像一隻天鵝,手像一個皇後,一個扁鼻子,再漂亮也沒有了。您有些自豪吧,準是那樣。不過請照吧,免得讓人說我嫉妒您,不許您照我的鏡子。”


    理發匠這麽一說,理發室裏哄堂大笑起來。這時小孩已走到鏡子前麵照了一照,眼裏湧出了淚珠。“像這樣你當然不再認識你的雅各了,親愛的媽媽。”他自言自語他說,“你在愉快的日子裏喜歡向人誇耀的兒子,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了!”他的眼睛變得像豬眼睛一樣小,鼻子卻非常龐大,一直垂到嘴唇和下巴下麵,脖子好像完全沒有了,因為他的腦袋縮入肩膀裏很深,連向左右轉動都非常痛苦。他的身材仍然像七年前隻有十二歲時那麽高;可是別人從十二歲到二十歲是向高處長,他卻是向寬處長,背部和胸脯非常突出,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小的、裝得又緊又滿的口袋。這個肥大的上身馱在一雙軟弱無力的細腿上,腿似乎支持不住這副擔子。可是胳膊卻粗得多,垂在他身上像成年人的胳膊一樣。他的手很粗糙,呈棕黃色,手指又長又細,像蜘蛛腿一般,如果他將手完全伸出來,不彎腰就可以摸著地麵。小雅各的模樣就是這樣,他變成了一個畸形的矮子。


    現在他又想起老婆子走到他母親菜籃旁邊的那個早晨來。當時他罵過她 的長鼻子、醜指爪,她都加在他身上了,隻有那個顫巍巍的長脖子她算是省略了。


    “嗨,您現在照夠了吧,我的王子?”理發匠說著,走到他旁邊看著他笑。“真是,做夢也見不到這樣滑稽的人。我願意向您提出一個建議,小矮子。我的理發室雖然主顧很多,但近來人數已不符合我的願望了。因為我的鄰居,理發匠邵姆,不知在什麽地方弄到一個巨人,把顧客都吸引到他家裏去了。呶,變成一個巨人並不怎麽稀奇,但要變成像您這樣的小矮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到我家裏來幹活吧,小矮子,我管您住,管您吃,管您喝,管您穿,什麽都管您,您每天早上隻要站在我的店門口招徠顧客,打肥皂沫,替客人遞手中,保證這樣對於我們兩人都有利。我得到的顧客會比那個理發匠和他的巨人得到的多,而每一個顧客也會另外賞您一點酒錢。”


    小矮子內心非常憤怒,竟有人建議他替一個理發匠當廣告。可是這種侮辱他不是隻好忍受下去嗎?因此他鎮鎮靜靜地回答理發匠說,他沒有時間幹這一類的工作,接著他就走開了。


    雖然這個惡毒的老婆子鎮壓住了他的形體,卻奈何不得他的靈魂,這一點他感覺得很清楚;因為他的思想和情感已經和七年前下一樣了;不,他相信他在這段時間內已變得更加聰明,更有理智;他感到悲哀不是因為喪失了美貌,不是因為現在長著一副醜相,而是因為他像一條狗一樣從父親的門口被趕了出來。因此他決定再到母親那兒去試一試。


    他到市場上去找她,懇求她稍安勿躁,聽他把話說明。他向她提起了他跟老婆子去的日子,向她提起他童年時候的每一件事情,然後一一告訴她,怎樣在妖婦手下當了七年的鬆鼠,妖婦怎樣改變了他的相貌,因為那時他罵過她。鞋匠婆不知怎樣辦才好。他向她提起的兒時情況一點也不錯;但當他說到當了七年鬆鼠時,她說:“那不可能,也沒有妖婦存在。”而且她一看見他,就很憎惡這個小醜矮子,不相信這會是她的親生孩兒。最後她覺得最好與丈夫商量一下。於是她收拾起籃子,叫他跟著去。他們來到鞋匠的鋪子裏。


    “你看一看,”她向鞋匠說,“這人說他是我們丟失了的雅各。他向我提起七年前他怎樣被拐走,怎樣著了一個妖婦的魔道兒。”


    “是嗎?”鞋匠怒衝衝地打斷她的話,“他向你這樣說過嗎?好哇,你這小流氓!我一個鍾頭以前才告訴他這些話,他馬上拿去譏笑你!您著了魔道兒嗎,我的小兒子?好吧,我替你將魔道兒解除掉。”於是他拿起一捆剛剪好的皮帶,撲到小矮子身上,朝他高高的背脊和長胳膊上抽,小矮子疼得喊了起來,哭哭啼啼地跑開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座城市裏也沒有幾顆慈悲的心靈,願意幫助一個不幸的、同時樣子有些古怪可笑的人。因此不幸的小矮子整天沒得吃,沒得喝,晚上不得不選擇教堂前麵又硬又冷的台階過夜。


    第二天早上,初升的太陽照醒他後,他嚴肅地考慮到,既然父母不認他,他怎樣才能維持生活呢?他不能那麽沒有自尊心,去替一個理發匠當招牌,他不願為了弄幾文錢,讓人把自己雇去當小醜。那麽怎麽辦呢?這時他突然想起,他當鬆鼠時在烹調技術上有很大的進步,他有理由可以相信,許多廚子會收用他。他決定利用這種手藝。


    天大亮後,街上行人多起來,他首先走進教堂,作了晨禱,然後上路。當地的領主是一位公爵,是著名的饞嘴漢,喜歡吃好菜,在世界上每一個角 落物色廚子。小矮子向他的宮廷走去。當他走到大門口時,門警問他來幹什麽,並拿他開起玩笑來。他請求見見大廚師。他們哈哈大笑,領他走過前院,每到一個地方,仆人們都站住腳瞧他,笑得前仰後合,跟住他不放,漸漸聚集了一大長串各式各樣的仆沒,向宮廷的台階上湧來。馬夫扔下馬梳子,聽差拚命亂跑,鋪地毯的人忘了撣地毯,你擠我,我擠你,亂成一團,好像門口打來了敵人似的,一片呼聲震天價響——“矮子,矮子,你們看見那個矮子沒有?”


    宮監板起猙獰的麵孔,手裏拿著一根巨大的鞭子,跑到門口。“該死,你們這些狗頭,幹嗎這樣大聲吵鬧!你們不知道爵爺還在睡覺嗎?”於是他揮動鞭子,狠命打在幾個馬夫和門警的背上。“嗨,老爺,”他們叫道,“您沒有看見嗎?我們帶來了一個矮子,一個矮子,您還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矮子呢。”宮監看見小矮子時,好容易抑製住自己,沒有大聲笑出來;因為他害怕,笑會損害他的尊嚴。於是他用鞭子將其餘的人趕散,把小矮子領進宮裏,問他來幹什麽。當他聽說他要見大廚師時,他回答說:“你錯了,我的孩子,你應當來見我,來見宮監;你是想替公爵當貼身小廝,是不是?”


    “不,老爺!”矮子回答說,“我是一個高明的廚子,會做各種名貴的食物;帶我去見大廚師吧;或許他用得著我的手藝。”


    “隨你的便,小人兒;你到底是一個不知世故的孩子。到廚房去吧!當貼身小廝什麽事情也沒有,可以盡量吃盡量喝,還有漂亮衣服穿。不過,我們將來再看,你的烹調技術能不能達到一個爵爺的廚子必須具有的水平。當廚工未免糟蹋了你。”宮監一麵說,一麵握起他的手,領他向大廚師的房間走去。


    “老爺!”小矮子在那兒說道,同時一躬到地,鼻子都觸著了地毯。“您不需要精巧的廚子嗎?”


    大廚師從頭至腳打量他一番,接著縱聲大笑起來,說道:“怎麽一一你是一個廚子?你以為,我們的灶是那麽矮小,你隻要踮著腳尖兒,拚命把頭伸出肩膀,就能看得見上麵嗎?啊,親愛的小人兒!送你到我們這兒來請求當廚子的人拿你當傻瓜玩弄了。”大廚師說完後,笑得都彎了腰,宮監和房裏所有的仆役都跟著他捧腹大笑。


    小矮子保持著鎮靜。“一兩個雞蛋,一點點糖漿和酒,麵粉和香料,在這樣一個家庭裏算得什麽?這些東西你們有的是。”他說,“讓我做一兩種鮮美的食物吧,隻要給我一些必需的東西,我可以在您眼前很快就做好,您一定會說:”他是一個合格的廚子.“小家夥兒說著這一類話,兩隻小眼睛閃閃發光,長鼻子晃來晃去,一麵比畫著蜘蛛腿般的細手指,樣子非常有趣。”好吧0大廚師說道,同時挽起宮監的胳膊,”好吧,就算開個玩笑吧;我們一起到廚房去。“他們走過許多廳堂和廊道,最後來到了廚房裏。廚房是一間寬大的房子,收拾得很漂亮;二十個爐灶上燃著不熄的火焰,一道清朗的泉水流過廚房中央,兼作養魚之用;櫥櫃是用大理石和貴重木料做的,裏麵擺著各種必須經常準備著的食物;左右兩邊有十個房間,儲藏著各種食品,在佛蘭哥尼亞各地甚至在東方認為是名貴的、爽口的東西,都應有盡有。各種廚工忙忙碌碌,弄得鍋呀釜呀叉呀匙呀叮叮當當一齊響。大廚師一走進廚房,大家就站著不動了,隻聽見爐火還在熊熊地燃著,泉水潺潺地流著。


    “爵爺今天吩咐做什麽早點?”大廚師問一個年老的廚子一一第一早點 師說。


    “老師!他吩咐給他做丹麥湯和漢堡紅丸子。”


    “好,”大廚師繼續說,“爵爺要吃什麽你聽見了嗎?你敢做這兩種難做的食物嗎?你絕對做不出漢堡丸子來,這是一種秘傳手藝。”


    “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小矮子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回答說,因為他當鬆鼠時常常做這兩樣東西,“沒有更容易的事,給我這一樣和那一樣蔬菜、這一種和那一種香料、野豬油、根菜和雞蛋做湯,做丸子。”他把語調放低,隻讓大廚師和早點師聽見,“做九子需要用四種肉,一點點酒,鴨油、生薑和一種名叫‘爽胃菜’的東西。”


    “哈哈!聖貝內迪克特!你是向哪一個魔術家學來的?”廚子驚異地問道,“你說的完全對,‘爽胃菜’這種東西連我們都不知道;不用說,加上它丸子會更好吃。你算是一個了不起的廚子!”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樣,”大廚師說,“不過我們還得試他一試。他要的東西部給他,用具和每一樣物品,讓他做做早點。”


    廚工按照他的命令,把每一樣東西端到灶上放好;可是小矮子不夠高,連鼻子都伸不到灶上來。因此大家將兩張椅子並在一起,上麵放一塊大理石板,請這個小異人動手做早點。廚子、廚工和仆役等人圍著他瞧,很驚異他的手藝那麽熟練,一舉一動都很幹淨、利落。他配好料後,命人把兩口鍋放在火上煮,等他叫時再端下來。接著他開始數一,二,三……。數到五百,他叫道:“好!”鍋端開了,小矮子請大廚師嚐嚐。


    廚子叫一個廚工取來一把金匙,在泉水裏洗幹淨,遞給大廚師。他大搖大擺地走到灶邊,舀了一勺嚐嚐,眯一眯眼睛,愉快地咂了一下舌頭,說道:“真妙,我以爵爺的生命發誓,真妙!您也嚐一勺吧,宮監?”他鞠了一個躬,拿起金匙,嚐了一口,鮮美得了不得。“您的手藝是令人佩服的。親愛的早點師,您是一個有經驗的廚子,可是您從來沒有做出過這麽美妙的湯或漢堡丸子!”現在早點師也嚐了一口,佩服得五體投地,握起小矮子的手搖著說:“小鬼!你真是一位烹調大師。一加‘爽胃菜’就特別有滋味。”


    這時公爵的侍衛來到廚房裏,告訴大家爵爺叫端早點。於是大家將這兩種食物放在銀盤上,給公爵送去。大廚師領著小矮子走進自己房間裏,和他攀談起來。他們在那兒還不到念半篇《聖父經》的時候(老爺《聖父經》是佛蘭克人的祈禱文,不及信友的祈禱文一半長),就來了一個差人,叫大廚師去見公爵。他趕快穿上禮服,跟差人走了。


    公爵樣子很高興。大廚師走進去的時候,他已吃光了銀盤裏的東西,正在揩拭他的胡子。“聽我說,廚師,”他說道,“我一直很滿意你的廚子;不過告訴我,今天的早點是誰做的?自從我繼父親的位子以來,從沒有吃過味道這麽好的早點,告訴我,這個廚子叫什麽名字,我要賞他幾個杜卡登。”


    “爵爺!真是一件奇聞,”大廚師回答說,於是將今早上有人領一個矮子來見他,矮子堅決要當廚子,以及後來發生的情形,一五一十講給公爵聽。公爵非常詫異,派人把小矮子叫到跟前,盤問他是誰,從哪兒來的。可憐的小雅各當然不能就說他被妖術改變了形狀,一度替人當過鬆鼠。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說,他現在已沒有父母,曾經在一個老太婆家裏學習過炊事。公爵沒有再問,覺得他的新廚子這副奇怪的相貌很有趣。


    “如果你願意留在我這兒,”他說,“我每年給你五十杜卡登,一套禮服,另加一條褲衩。不過你得天天親自給我做早點,得指明午飯應該怎樣做, 並負我的飲食全責。宮裏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今後我叫你做”鼻兒“,賞給你一個下廚師的光榮職位。”


    矮子“鼻兒”跪倒在偉大的佛蘭哥尼亞公爵麵前,吻吻他的腳,答應做他忠實的仆人。


    小矮子現在第一次生活有了著落,自己的職務幹得很出色。因為當矮子“鼻兒”住在公爵家裏的時候,可以說公爵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以前廚子替他端東西來時,他往往將盤盤碟碟摔在廚子頭上,有一次他生氣,連大廚師也在腦門上狠狠地挨了他一下烤牛蹄子,當時就被打倒,躺在床上三天起不來,原因是牛蹄子燒得不夠爛。公爵生氣時幹的事,雖然用幾大把杜卡登就彌補過來了,可是仍然沒有一個廚子替他端食物來時不害怕得發抖。自從小矮子進宮後,情況完全不同了,像用魔術變換過一般。爵爺現在不是一天吃三餐,而是吃五餐了,盡情受用他的小仆人的烹調手藝,從來沒有皺眉頭不高興過。不,他覺得每一樣食物都鮮美可口,脾氣變得和藹可親,一天一天發胖了。


    他往往在進膳的時候,派人把廚師和矮子“鼻兒”叫來,讓他們一個坐在他的右邊,一個坐在他的左邊,親手將幾塊名貴的食品塞入他們嘴裏。這樣的恩典不用說他們兩人非常珍視。


    小矮子哄動了全城。有人一再請求大廚師,讓他們看看小矮子烹調。幾個最體麵的人物甚至獲得公爵的許可,讓他們的廚子跟小矮子學習。這使小矮子賺了不少的錢,因為每人每天付給他半個杜卡登。為了和別的廚子保持友好關係,使他們不嫉妒他,“鼻兒”拿出這些老爺們替自己的廚子付給他的束隋,聽憑他們花費。


    “鼻兒”當了將近兩年的廚子,生活很富裕,名望很崇高,隻是惦記著父母,心裏感到很悲哀。他過著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麽可記的事,直到發生了下麵一件事情。矮子“鼻兒”買東西特別精,特別幸運,因此隻要時間許可,他總是親自到市場上去購買雞鴨蔬果。一天早上,他又到鵝市去搜羅肥大的鵝,因為爵爺喜歡這種美味。他到處挑選,來回走了好幾趟。他的相貌在這兒一點也不受人嘲笑和譏諷,而是令人肅然起敬,因為大家都認識他是公爵的著名廚師。如果他將他的鼻子轉向一個賣鵝的女販,這個女販就會覺得運氣來了。


    突然他看見,街角上有一排小販,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也是賣鵝的;但與別人不同,她不向顧客吆喚,吹噓自己的貨物。他向這女人走去,仔細瞧了一下她的鵝,拿在手裏掂掂,覺得很符合他的要求。他連籃子買了三隻,扛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向宮裏走去。他覺得很奇怪,三隻鵝中隻有兩隻嘎嘎地叫,像是真正的鵝,第三隻安安靜靜坐在籠裏默不作聲,隻歎了一口氣,像是人一樣。“這隻鵝大概有毛病,”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得趕快回去,宰掉它做成菜。”可是這隻鵝清清楚楚地高聲回答說:你敢宰我,


    我就咬你,


    你敢擰我的咽喉,


    我叫你不得長壽。


    矮子“鼻兒”大吃一驚,忙將鵝籠放在地上。這隻鵝用美麗明亮的眼睛望著他,又歎了一口氣。“了不得!”“鼻兒”叫道,“您會說話,鵝小姐?我做夢也想不到。呶,請您不要害怕!我很通情理,不會殺害這樣一隻奇異 的鳥兒。不過我打賭說,您絕不是一向就披著這層羽毛的。我自己也曾經當過一隻微不足道的鬆鼠。”


    “你說對了,”鵝回答說,“我並非生來就披著這層可恥的皮囊。唉,做夢也沒有想到,偉大的韋特博克的女兒米米會斷送在一個公爵的廚房裏!”


    “放心吧,親愛的米米小姐,”小矮子安慰她說,“我是一個老實人,是公爵殿下的二等廚師,包您不會受人宰割。我準備在我自己的房間裏指定一個棚讓您住,供給您足夠的伺料,利用空時間和您談談話。我會對其他的炊事員說,我在用各種各樣的特殊菜葉替公爵飼養一隻鵝。一有機會我就把您放掉。”


    鵝含著眼淚向他道謝。小矮子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殺了另外兩隻鵝,替米米單獨搭了一個棚,借口說是特為公爵飼養的。他並不喂她普通的飼料,而是讓她吃麵餅和糖果。他一有空時間,就去和她談天,安慰她。他們彼此講了自己的故事,“鼻兒”才知道這隻鵝的來曆。原來她是哥得蘭島魔術家韋特博克的女兒。韋特博克和一個年老的妖婦發生了爭端,中了她的陰謀詭計失敗了。妖婦向她進行報複,把她變成一隻鵝,帶向遠方,一直來到了這裏。矮子“鼻兒”向她講了自己的故事後,她說:“我也懂些魔術,我父親曾經在許可的範圍內教過我和我妹妹們一些初步知識。根據菜籃的爭端,根據你嗅菜時突如其來的變化,和你剛才談起的老婆子說的幾句話,可以看出你是中了菜蠱,就是說:如果找到妖婦用來向你下蠱的菜,你的蠱就會解除。”這對於小矮子並沒有多大的安慰,因為他到哪兒去找這種菜呢?不過他還是向她道了謝,並懷著一線希望。


    這時候,公爵的朋友——一個毗鄰的侯爵來拜訪他。他命人把他的矮子“鼻兒”叫到跟前,吩咐他說:“現在是要你證明,你是不是誠心誠意替我效勞,是不是精通你這行手藝的時候了。到我這兒來拜訪的這位爵爺,是除了我而外有名的最講究吃的人,是優良廚藝的大鑒定家,是一個精明人物。你必須將每天的菜做好,務要使他越來越感到驚異。當他住在這兒的時候,不許有兩樣菜相重複,否則我決不寬恕你。隻要做到這一點,無論需要什麽東西,都可以向我的司庫員要,即使要豬油炸金子和鑽石都成。我寧可變成一個窮光蛋,也不能在他麵前丟臉。”


    公爵這麽說了。小矮子規規矩矩鞠了一個躬,回答說:“我一定照著您的吩咐辦,爵爺!上天保佑,我一定做到每一樣菜都使這位講究口福的侯爺感到滿意。”


    小廚師現在使出全副本領。他毫不吝惜主人的錢財,更不吝惜自己。你看呀,他整天裹在蒙蒙的煙雲火霧裏,他的聲音震撼著廚房的圓屋頂。因為是統帥,向炊事員和下級廚子發號施令。老爺!我本可以學學亞勒波的駝夫,他們替旅客講故事,吹噓他們招待客人大吃大喝,把上的每一道菜都列舉出來,一直列舉了整整一小時,弄得聽眾口角流涎,腹中更是饑腸轆轆,不知不覺取出幹糧,聚起餐來,駝夫也大大沾了光。不過我不願意這樣幹。


    陌生的侯爵在公爵府中住了十四天,大吃大喝,痛快極了。他們一天至少吃五頓,公爵很滿意小矮子的手藝。因為他在客人的前額上看到了滿足。第十五天,公爵派人將小矮子叫到桌子前麵,給他引見他的貴客侯爵,並問侯爵是否對於小矮子感到滿意。


    “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廚子,”陌生的侯爵回答說,“知道什麽叫做好吃。我在這兒住了這麽久,你從來沒有重複一道菜,而且每一樣菜的味道都好極了。不過請告訴我,為什麽這麽久了你還沒有做食品中的皇後——蘇澤雷納1餡餅給我們吃呢?”


    小矮子大吃一驚。因為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餡餅皇後。但他還是鎮鎮靜靜地回答說:“啊,爵爺!還早呢,我是希望你的神采照耀著這座宮廷,所以遲遲沒有獻上這種食物。因為在分別的那天,除了餡餅皇後外,一個廚子拿得出什麽向您祝賀呀!”


    “是嗎?”公爵哈哈大笑道,“至於我,想必你要等我身死才祝賀我了?


    因為你連我也從來沒有孝敬過這種餡餅。你另外想一種東西送別吧,因為你明天必須做好這種餡餅端到桌子上來。“


    “謹遵你的吩咐,爵爺!”小矮子回完話就走了。但他心裏並不愉快,因為他出醜和倒黴的日子到了。他不知道怎樣做這種餡餅。他回到自己房間裏,自傷命苦,哭泣起來。鵝兒米米走到他身邊——她可以在他房間裏自由走動——問他為什麽啼哭。“不要流淚了,”她聽說是蘇澤雷納焰餅的事,就回答說,“這道菜是我父親桌子上經常有的。我還隱約記得用什麽作料。


    你這樣那樣各用若幹,雖然必需的材料配不齊全,爵爺們也不會有那麽細膩的胃口的。“米米這麽說。小矮子高興得跳起來,祝福他買到這隻鵝的日子。


    接著,就動手做起餡餅皇後來。他先做了一個小的試試,嗨,多好吃籲。他給大廚師嚐了一塊,大廚師又一次誇獎他手藝高,什麽都會做。


    第二天,他烤了一塊較大的餡餅,裝飾著花圈,熱騰騰的像剛出火爐一般,派人送到餐桌上去。他自己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也到餐廳裏來。他走進去的時候,大俎切師正在切餅,放在一把小銀勺上,遞給公爵和他的客人。


    公爵塞了一大塊在嘴裏,瞪大了眼看著天花板,咽下後說道:“啊!啊!啊!


    難怪叫做餡餅皇後;我的小矮子也算得是廚子大王,是不是,親愛的朋友?“


    客人放了幾塊小的在嘴裏,仔細嚐著,臉上露出譏諷的、鬼鬼祟祟的笑容。“餅確實做得很不錯,”他回答說,同時推開盤子。“不過並不完全像蘇澤雷納餅;我認為是這樣。”


    公爵很不高興,皺起眉頭,羞得滿臉通紅:“你這狗頭!”他叫道,“你竟敢拿這個來蒙混你的主人?你做出這種不像樣的東西,我不該叫人砍掉你的大腦袋以示處罰嗎?”


    “啊,爵爺!這張餅我的的確確是按照規則做的,絕對不可能缺少什麽!”


    小矮子顫抖著說。


    “撒謊,你這惡棍!”公爵回答說,同時一腳將他踢開。“我的朋友不會平白說缺少東西。我要叫人把你自己剁成肉醬,烤成一塊餡餅!”


    “可憐可憐我吧!”小矮子叫道,撲倒在客人麵前,抱住他的腳。“請告訴我餡餅缺少什麽,以致不合您的口味?不要叫我為了一小塊肉和一小撮麵粉送掉性命。”


    “這也幫不了你多大忙,我親愛的‘鼻兒’,”客人笑著回答說,“我昨天就覺得,你做這種餡餅趕不上我的廚子。告訴你吧,缺少一種菜,這一帶沒有人認識,就是‘噴嚏菜’,沒有這種菜餡餅就沒有香料,你家爵爺也就享受不到我那種口福了。”


    佛蘭哥尼亞公爵大發雷霆。“我一定要吃到這種餡餅,”他叫道,兩眼冒起火花,“我用我的公爵榮譽發誓,我明天拿不出您要的這種餡餅——就


    1蘇澤雷納(suzerraine),原為法語,有“皇後”、“女王”之意。 將這惡棍的腦袋叉在我的宮門口。滾你的蛋,狗東西,我再一次給你二十四小時的期限。“


    公爵這麽叫著,小矮子回到自己房間裏,向鵝哭訴大禍臨頭,保不住這條性命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菜。“如果隻是這麽回事,”她說,“我還能幫幫你的忙;因為我父親教我認過各種蔬菜。要是在別的時候,恐怕你非死不可了,幸虧現在正當月初,恰巧是這種菜開花的時候。宮廷附近有沒有古老的栗樹?”


    “有的!”“鼻兒”回答說,心情輕鬆了些:“在湖邊上,離這幢房子兩百步遠的地方,長著一大群;你問栗樹幹什麽?”


    “隻有古老的栗樹腳下才長這種菜,”米米說,“別耽擱時間,找你需要的東西去吧;你把我抱在胳膊裏,到了空曠地方放我下來。我會替你找的。”


    他依照她的吩咐,抱著她走到宮門口。門警向他舉起槍說:“我的好‘鼻兒’,你完蛋了,你不許出宮,我奉到嚴厲的命令,不放你出去。”


    “我總可以到花園裏去吧?”小矮子回答說,“請派你的一個夥計去問問宮監,我可不可以到花園裏去尋找幾樣菜?”門警照著辦了,並得到了許可;因為花園四麵是高牆,休想逃得出去。“鼻兒”帶著米米到了空曠地方,將她輕輕放下;她帶頭向長著栗樹的湖上飛快地跑去。他跟在後麵,心怦怦地跳個不住;因為這是他最後的、唯一的希望。如果她找不到這種菜,他堅決打下主意,寧可投湖而死,也不受那一刀之苦。鵝到處尋找,在所有的栗樹問奔忙,用嘴殼翻轉每一棵小草。可是沒有用,什麽也沒有發現。她心裏很不忍,很著急,不禁哭了起來;因為天已變得更晚更黑,周圍的東西更難辨認了。


    小矮子偶爾向湖的那一邊望去。突然他叫道:“快看,快看,湖的那一邊還有一株高大的老栗樹;我們到那兒去找找吧,或許那邊有我的好運。”鵝連飛帶跳在前疾馳,他跟在後麵,邁著兩隻小腿以最快的速度狂奔。栗樹根下一大片陰影,周圍很黑暗,幾乎什麽也看不見。可是到了那兒後,鵝突然站住腳,興高采烈地拍動翅膀,把頭迅速鑽進豐草中,摘下一根東西含在嘴殼裏,毫不含糊地遞給驚異的“鼻兒”說:“這就是那種菜,這兒長著一大堆,你再也不會缺少小矮子看著菜出神。一陣撲鼻的清香,使他不知不覺想起改變形狀時的情況來。菜的莖和葉都是淡青色,開著鮮紅的花。花瓣上鑲著一道黃邊。


    “謝天謝地!”最後他叫了出來,“真是奇跡!告訴你吧,我相信,把我從一隻鬆鼠變成這種可恥形狀的,就是這種菜。我可以試一試嗎?”


    “慢著,”鵝請求說,“你先摘下一把菜,我們先回到你的房間裏,收拾好你的錢和別的東西,再試這種菜的力量如何。”


    他們照此行事,回到他的房間裏。小矮子非常緊張,連心跳的聲音都聽得見。他將節省下的五六十個社卡登,幾件衣服和幾雙鞋子打成一個包裹,然後說道:“但願上天保佑,使我解脫這副重擔。”他把鼻子伸入菜心,吸了一陣香氣。


    他周身的關節立即震動起來,劈劈啪啪裂開了,他覺得他的頭伸出了肩膀,他斜脫他的鼻子,看見它越變越小,背和胸脯開始變平,腿也變長了。


    鵝驚異地看著這些變化。“哈!你多麽高大,多麽漂亮呀!”她叫道,“謝天謝地,你完全不是原先那種模樣了!”雅各高興得了不得,合掌祈禱起來。他的快樂並沒有使他忘記,他應當深深感謝鵝兒米米。雖然他迫切希 望回家見父母,但感激的心情戰勝了這種願望,他說:“我能夠死裏逃生,不感激你感激誰呢?要不是你,我決找不到這種菜,我就得永遠是那副模樣,或許死在劊子手的斧鎖之下了。我一定要好好報答你。我要帶你去見你的父親;他精通各種魔術,很容易替你破除妖法。”鵝流著愉快的眼淚,接受了他的建議。雅各帶著鵝愉快地走出宮門,啟程向米米的家鄉——海濱地方走去,誰也沒能識破他。


    我還得繼續交代一下:他們一路平安,到達了目的地。韋特博克替他女兒破了魔法,贈給雅各許多禮物,打發他走了。他回到故鄉,他的父母看見這個漂亮的青年就是他們失去的兒子,真是喜出望外,他用從韋特博克那兒帶來的禮物買了一所鋪子,生活漸漸富裕、安樂起來。


    還得說明,他離開公爵府後,產生了一場大亂子。因為第二天公爵正要履行他的誓言——如果小矮子沒有找到那種菜,就要叫人砍掉他的腦袋,小矮子已經無影無蹤了。侯爵以為公爵暗中放他逃掉,以免喪失他的最好的廚子,抱怨他說話不算數,結果引起這兩位爵爺之間的一場大戰,就是曆史上有名的“青菜戰爭”。他們打了許多次仗,不過最後講了和,這次和平叫做“餡餅和平”,因為在和會上侯爵的廚子做了餡餅皇後蘇澤雷納餅,公爵大大亨了一次口福。


    微小的原因往往引起重大的結果。啊,老爺,這就是矮子“鼻兒”的故事。


    (傅俍寰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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