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同誌第5節 什麽都無法替代失去的夥伴


    梅爾莫茲和幾位同誌創建了從卡薩布蘭卡到達喀爾,橫越桀驁不馴的撒哈拉沙漠的法國航線。那時的發動機一點也不耐用,一次故障讓梅爾莫茲落到了摩爾人的手中;他們猶豫是不是要殺他,在把他關押了兩周後,他們把他賣了出去。梅爾莫茲重新開始郵航,依然飛翔在同一片土地上空。


    開辟南美洲航線的時候,一直打前鋒的梅爾莫茲負責考察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聖地亞哥這一段的航程。在飛架了撒哈拉沙漠的空中橋梁之後,他要在安第斯山脈上空架起另一座空中橋梁。公司交給他一架限飛五千兩百米高度的飛機,而科迪耶拉山係的山峰卻高達七千米。所以梅爾莫茲要起飛去尋找群峰的隘口。繼沙漠之後,梅爾莫茲要迎戰高山:山峰上的風雪肆虐,暴雨前萬物的蒼白,以及夾在兩堵峭壁之間把飛行員逼得如上刀山的強勁旋渦。梅爾莫茲投身到這場戰鬥,既不了解對手的底細,也不知道是否可以突出重圍得以生還。梅爾莫茲是在為別人“試驗”。


    就這樣“試驗”來“試驗”去,終於有一天,他成了安第斯山脈的俘虜。


    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周圍是陡峭的懸崖,機械師和他花了兩天時間都沒能找到出路。他們被困住了。於是,他們隻能嚐試最後的機會,駕駛飛機向深穀俯衝。飛機在高低不平的地麵上顛簸,一直滑到懸崖邊,然後栽下去。飛機下降的過程中,終於達到一定的速度,可以聽從人的操縱了。迎麵是一座山峰,梅爾莫茲拉高飛機,插峰而過,水從晚上凍裂的所有水管接縫裏噴濺出來,這些水管在飛行七分鍾後就出了故障。這時,他們發現腳下是智利平原,就像看到了一塊福地。


    翌日,他又繼續飛行。


    當安第斯山脈勘探結束,飛越技術一旦成熟,梅爾莫茲就把這一段航程交給他的夥伴吉堯梅,轉而去探索夜航了。


    當時,中途站還沒有配備照明設施,在漆黑的夜裏,我們在降落場地上迎著梅爾莫茲飛來的方向用汽油點燃三堆一字排開的微弱的火光。


    他順利著陸,開辟了夜間航線。


    黑夜乖乖被馴服後,梅爾莫茲又去探索海洋。於是,從1931年起,從圖盧茲出發的郵件第一次在四天內就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返航途中,梅爾莫茲在南大西洋上空波濤洶湧的茫茫大海上碰到一次汽油故障,是一艘輪船救了他、郵件和機組人員。


    就這樣,梅爾莫茲開墾了沙漠、高山、黑夜和海洋。他不止一次陷落在沙漠、高山、黑夜和海洋裏。而他每次返航,都是為了再次出發。


    工作了十二年後,終於,在他再次飛越南大西洋的途中,他發出一封簡短的電訊,說他把後麵的發動機關了。接著便沉寂無聲了。


    這也不像是條令人擔憂的消息,可是,十分鍾的沉默過後,從巴黎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整條航線上的無線電台都開始警惕焦慮起來。因為十分鍾的延誤在平常生活裏並沒什麽大不了的,但發生在郵航上卻有著慘重的意義。在這死一般的沉默裏,包含了一樁不為人知的變故。重要也好,不幸也罷,反正都過去了。命運已經做出了它的終審判決,再也不能上訴了:決定機組在海上平安降落或葬身魚腹的,是那隻命運的鐵掌。隻是這份判決書沒有向等待著的人們宣讀。


    我們中間誰沒有體驗過這種越來越渺茫的希望,經曆過這種像每分鍾都在惡化的絕症一樣的沉默?我們滿懷希望,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漸漸地,一切都太遲了。我們終究不得不承認,我們的同誌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們將安息曾經在其上空辛勤耕耘過的南大西洋裏了。梅爾莫茲算是功成身退,就像收獲莊稼的農人,把莊稼捆紮好後,就躺倒在他的地裏休憩。


    當一位同誌就這樣離去,他的殉職似乎也算是死得其所,最初可能不像其他的死法那麽讓人悲痛。不錯,在最後一次航線調動後,他已經離開了我們,我們沒了他也不像沒了麵包一樣。


    的確,我們已經習慣了久別重逢。因為航線上的夥伴們都分散在世界各地,從巴黎到智利的聖地亞哥,各戍一方,就像些互不交談的哨兵。隻有在旅途上偶然相遇,才使航空大家庭天各一方的成員在某地得以團聚。在卡薩布蘭卡、達喀爾或布宜諾斯艾利斯,某個晚上,大家圍坐在桌旁,多年不通音訊的朋友又談開了,一起重溫舊事故人。之後,大家又各奔東西。大地就是這樣既荒蕪又富饒,說它富饒,是因為它隱藏著許多秘密花園,它們難以企及,但職業總有一天會把我們帶到那裏。這些同誌,生活可能把我們和他們分離,避免我們去多想他們,但他們就在某個地方,雖然我們不知道具體在哪兒,他們默默無聞,卻是如此忠貞!如果我們在途中不期而遇,他們就會興高采烈地用力搖晃我們的肩膀!的確,我們習慣了等待……


    慢慢地,我們發現某位夥伴爽朗的笑聲再也聽不見了,我們發現這一座花園成了我們永遠的禁區。於是真正的悼念開始了,雖不是撕心裂肺的悲痛,而隻是淡淡的苦澀。


    的確,什麽都無法替代失去的夥伴。老朋友不是說有就有的。什麽都比不上共同的回憶來得珍貴,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那些別扭,那些和解,那些心靈相通的過去,這樣的友誼是無法重建的。種了一棵橡樹,馬上就想坐在底下乘涼是不可能的。


    人生也是如此。我們得先充實自己,我們先前花了幾年時間種的樹,在之後的幾年就被歲月摧殘了,砍伐了。同誌們一個個從我們身邊銷聲匿跡。而且在我們的哀悼中,也從此暗暗夾雜了對年邁的惋惜。


    這就是梅爾莫茲和其他同誌給我們的教誨。一個職業的偉大,或許首先在於它可以團結眾人:真正彌足珍貴的,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


    如果隻為謀求物質財富而工作,那我們打造的就是自己的牢籠。錢財不過是過眼煙雲,它不能為你提供生命的價值,卻隻會讓你封閉孤立。


    假如要我在記憶中搜尋難忘的往事,假如我對過去重要的時刻做一個總結,我能肯定沒有一件是財富給予的。金錢買不到梅爾莫茲這樣一個人的友誼,金錢也買不到和我們共過患難、從此永遠維係在一起的同誌的友誼。


    那一夜的飛行和成千上萬的星星,那份靜謐,那幾小時的崇高,金錢是買不到的。


    經曆艱險之後呈現在我們麵前的世界的新麵貌:樹木,鮮花,女人,黎明時分為我們的生還而綻放出的清新絢爛的笑容,讓我們感到欣慰的平凡瑣事,這一切都不是金錢可以買到的。


    還有在抵抗區度過的難忘的夜晚,那也不是金錢可以買到的。


    我們郵政航空公司的三個機組人員,在日落時分迫降在裏約德奧羅裏約德奧羅,原西部撒哈拉的西班牙保護領地。的海岸上。我的夥伴裏蓋勒由於傳動機連杆折斷,第一個降落;另一個夥伴布爾加為了接應他的機組人員也在此著陸,但一個小故障也讓他的飛機釘在地麵飛不了了。我是最後一個著陸的,但當我到的時候,天色已晚。我們決定搶救布爾加的飛機,為了讓修理工作順利進行,我們決定等到天亮再動手。


    一年前,我們的同誌古爾和艾拉勃爾因故障就是在這裏降落,並被抵抗部落殺害了。我們也知道,今天碰巧也有一隊擁有三百枝槍的土匪駐紮在博哈多爾角的某地。我們三架飛機的降落,打大老遠都看得見,想必已經驚動了他們。我們開始守夜,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守夜了。


    我們已經做好了過夜的安排。我們從行李艙內拖出五六隻貨箱,把它們倒空,排成一圈,在每個箱子裏點一枝蠟燭,就像在崗亭裏點的那種,經不起風吹。就這樣,在茫茫沙漠,在光禿禿的地殼上,就像洪荒時代的遺孤,我們建立了一個人間村落。


    在我們村子廣闊的天地裏,圍坐在被箱子裏搖曳的燭光照亮的巴掌大的沙地上,我們等待著。我們等來的可能是黎明獲救,也可能是摩爾人的襲擊。我不知道是什麽讓這個夜晚有點聖誕節的味道。我們談談往事,說說笑話,唱唱歌謠。


    我們好像在歡度一個精心準備的節日,品嚐著輕鬆愉悅的氣氛。雖然我們一貧如洗,隻有風、沙和星星。不啻於特拉普特拉普修會,天主教的一個教派,成立於17世紀,以苦修著稱。式的苦修。在這塊昏暗的沙地上,六七個人在這世上一無所有,除了他們的回憶,卻一同分享著一份無形的財富。


    我們終於相聚了。常年來,我們並肩前進,彼此沉默著,不然也隻是幾句無謂的寒暄。而現在到了危急關頭,我們要互相支持。我們發現大家都屬於同一個集體。了解他人有助於升華自我。我們相視而笑,就像那個獲釋的囚犯,麵對無邊無際的大海,感到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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