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7節 一次沒有被聆聽的祈禱


    我曾經熱愛過撒哈拉。我在抵抗區度過許多夜晚。我曾經在這片金黃的曠野中醒來,風在沙地上留下層層沙浪,就像它在大海上掀起滾滾波濤。我曾經睡在機翼下等待救援,但這和眼下的情形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我們在起伏的沙丘坡地上行走。沙地上覆蓋著一層黑色光亮的石頭,就像是金屬鱗片,包圍著我們的那些小山丘就像一副副鋥亮的盔甲。我們跌進一個礦物世界裏,被困在一片遍地鋼鐵的景致裏。


    翻過第一個山丘,遠處又出現另一個相似的山丘,黑亮黑亮的。我們一邊向前走,一邊在地上用腳拖出一條可以指引我們返回的痕跡。我們麵對太陽前進。我決定朝正東方向前進,這顯然是最不合邏輯的,因為一切跡象都表明我已經飛越了尼羅河:天氣預報,我的飛行時間。但我曾往西做過一次短暫的嚐試,我感到一種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如何解釋的不自在。於是我把往西走留到第二天再試。我也暫時放棄了往北走的打算,雖然那個方向通往海洋。三天後,在一次半譫妄狀態下,我們決定徹底放棄我們的飛機,一直向前走,直到摔倒為止。我們還是朝東出發。更確切地說是朝東北東方向。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也不會有任何希望。而以後,當我們得救後,我們才發現沒有任何一個方向可以讓我們返回原地,因為就算朝北走,我們也會因為精力衰竭而到不了海邊。盡管看起來當時的決定很荒唐,但我今天回想起來,在沒有任何啟示可以作為我們選擇的依據的時候,我選擇這個方向的惟一理由就是這個方向曾經拯救過我的朋友吉堯梅,我當時在安第斯山脈到處找他。所以在潛意識裏,這個方向對我來說就成了生命的方向。


    步行了五個小時後,風景變了。一條流沙河好像流入一個山穀,於是我們沿著穀底的道路往前走。我們邁開大步,我們要盡可能走得遠一點,如果沒什麽發現,那我們就在夜晚降臨前返回。這時,我突然停了下來:


    “普雷沃。”


    “怎麽了?”


    “足跡……”


    從何時起,我們忘了在身後留下拖痕?如果我們找不到來時的足跡,那就隻有死路一條。


    我們半道折回,向右邊斜走過去。當我們走了有段距離後,我們就會垂直轉回最初的方向,這樣我們就又能找到我們原先在路上留下的足跡拖痕。


    重新接上這條線後,我們又繼續出發。氣溫升高了,隨之而來的是海市蜃樓,但那還隻是些最常見的海市蜃樓。巨大的湖泊出現了,當我們一走近就不見了。我們決定穿越沙穀,然後爬上最高的沙丘好極目遠眺。我們已經步行了六個小時,大踏步走應該走了有三十五公裏了。我們終於到達了黑色圓形沙丘的山頂,默默地坐在那裏。沙穀在我們的腳下,通向一片沒有石頭的沙漠,閃著白色耀眼的光芒。一望無際的空曠。但在地平線上,光線的折射已經形成了一些更加讓人意亂神迷的蜃景。有城堡和尖塔,有線條筆直的幾何圖形。我還看到一大塊黑影,像一片植被,但它的上空籠罩著最後一團白天消散、夜晚複出的雲朵。那不過是積雲的影子罷了。


    繼續前進是徒勞無益的,這樣做不會有任何結果。應該回到飛機那兒去。它的紅白航標或許會被同誌們發現。盡管我對這些搜尋不抱什麽希望,但我感覺它們是我們獲救的惟一機會。尤其是我們把最後幾滴飲料留在那裏。我們必須把它們喝掉。為了生存,我們必須回去。我們是束縛在鐵箍裏的囚徒,這個鐵箍就是我們短暫的耐渴力。


    但是往回走也是艱難的,因為或許繼續向前就是生路!除了海市蜃樓,或許地平線上真有林立的城市、淡水河流和草地。我知道往回走是對的。然而回頭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挨了一記悶棍,整個人都要沉沒了。


    我們躺在飛機旁。我們走了不止六十公裏的路程,喝完了所有飲料。我們在東邊一無所獲,也沒有同誌從這片土地上飛過。我們還能堅持多久?我們已經口渴極了……


    我們用幾塊撞碎了的機翼殘骸搭了一個大柴堆,準備好汽油和可以發出耀眼白光的鎂板。我們等天完全黑下來才點燃我們的火堆……但人又在哪裏?


    現在火焰升起來了。我們虔誠地注視著我們的信號燈在沙漠裏燃燒。注視著我們的信號在夜裏無聲地放射光芒。我想,如果說信號帶走的已經是一個感人的呼喚,它帶走的還有無限的深情。我們要求喝水,同時我們也要求聯絡。但願有另一堆火也在夜空中燃起,隻有人才擁有火,但願他們回應我們!


    我又看到了妻子的眼睛。除了那雙眼睛,我看不到別的東西,它們在詢問。我又看到了所有那些可能牽掛我的人的眼睛,這些眼睛也在詢問。所有的目光都在責備我的沉默。可我在回答!我在回答!我在竭盡全力地回答,我已不能在黑夜燃起更耀眼的火光了!


    我已經盡力了。我們已經盡力了:走了六十公裏卻幾乎沒有喝水。現在我們再也沒得喝了。如果我們等不下去了,這難道是我們的過錯?我們可以乖乖地待在這裏,吮吸我們的水壺。可是,從我把錫壺底吸幹的那一秒鍾起,一座時鍾就開始走了。從我把最後一滴水吮吸完的那一秒鍾起,我就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如果時間像江河一樣把我卷走,那我又能怎樣?普雷沃哭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為了安慰他,我對他說:


    “如果命該如此,那就認命吧。”


    他回答我說:


    “你以為我在哭我自己嗎……”


    哎!是的,我已經發現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了。沒有什麽是不能忍受的。明天,或者後天,我就會明白沒有什麽是不能忍受的了。我對垂死的折磨隻是半信半疑,我也曾想到過。有一次我被關在機艙裏,我以為就要淹死了,但我並沒有感到十分痛苦。有幾次我以為自己就要砸破腦袋了,但我根本不覺得這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此時此地,我也不覺得焦慮不安。明天,我將了解死亡那些更離奇的折磨。雖然生了一堆火,我是否已經放棄被人找到的希望了呢?隻有上帝才知道……


    “如果你以為我是為自己哭……”是的,是的,這才是讓人無法忍受的。每次我看到那些期待的眼睛,我就感到被火灼了一下。我就想一骨碌爬起來筆直朝前奔去。那邊有人在呼救,那邊船隻失事了!


    這是一種奇怪的角色的倒置,但我總覺得事實就是這樣。然而我需要普雷沃才能完全肯定這一點。普雷沃也沒有絲毫感到人們常在我們耳邊說起的那種死亡的焦慮。但有什麽東西是他所無法忍受的,對我也是一樣。


    啊!我真願意就這樣睡著了,沉睡一晚或幾個世紀。如果我睡著了,我就不會知道彼此的區別了。還有,多麽安靜啊!但那邊人們即將傳來的呼救聲,那些絕望的火焰……我受不了這樣的景象。我不能對那些遇難的船隻袖手旁觀!每一秒鍾的沉默都會對我所愛的人造成傷害。怒火在我心中燃燒:為什麽這些鎖鏈要阻止我及時趕去營救那些就要淹沒的人?為什麽火光不把我們的呼喚傳到世界的盡頭?耐心!……我們來了!……我們來了!……我們是救生員!


    鎂板燒完了,我們的火變成了紅色。這裏隻剩下一堆炭火,我們俯在它上麵取暖。我們明亮的信號結束了。它引發了世界上的什麽東西?哎!我知道它什麽都沒能引發。它不過是一次沒有被聆聽的祈禱。


    好吧,我就要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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