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非回到譚子灣時,都已經晚上八點了,今晚弄堂裏擠滿了人,扛著畫架的他,都很難擠過去。


    街坊鄰居全都圍著一台黑白電視機,這台電視是老曾家的。


    他在油漆廠當組長。


    攢了一年的工資,這才買下了這台黑白電視機,平常都是放在家裏的,隻有到了休息日,才會搬到過道來,讓街坊鄰居也一起看。


    今天播放的是《地道戰》,鄭非到現在都還會唱這首歌。


    “地道戰嘿地道戰


    埋伏下神兵千百萬嘿


    埋伏下神兵千百萬


    ......”


    記得小時候,除了《地道戰》外,看得最多的還有《地雷戰》和《鐵道遊擊隊》。


    每當看到抗戰英雄從各個地方鑽出來打鬼子時,就有人忍不住鼓掌起來。


    “打得好。”


    “打死這幫日本鬼子。”


    一位大爺看到落淚起來,突然講起了往事:“以前鬼子一來,咱們這條蘇州河,全都是被鬼子殺死的同胞,整個河麵滿滿都是。”


    “我爺,也是那時候被害死的。”


    鄭非看了兩眼,發現這個年代的人視力是真的好,坐這麽遠,都能看清這台9吋黑白電視裏的畫麵。


    前世他一百吋的投影,都覺得不夠過癮,恨不得搞一個家庭影院。


    他回到家,才剛爬上樓梯,隔壁房門就探出了顆鬼頭鬼腦的小腦袋。


    隨後開心的向他跑來。


    “阿哥,我幫你拿畫架。”


    “真乖。”


    鄭非摸了摸她的頭,進到屋裏麵時,發現黃大娘盤腿坐在床上,戴著老花鏡正在刺繡。


    她是弄裏生產組的,平常除了帶孩子,做飯外,還會會接點生產組的活過來幹。


    黃大娘說道:“飯菜涼了,我給你熱一下。”


    “不用,我簡單吃吃就好。”


    “那怎麽行,吃壞肚子了,像你這種待業青年看病可是要錢的。”


    鄭非愣了會,發現這年頭的工人待遇是真的好,不單看病不花錢,連家屬都可以享受優惠。


    自打跟黃大娘搭夥吃飯後,鄭非總算有種家的感覺。


    ......


    蹲坐著畫了一整天。


    鄭非還真就有些累了,吃完晚飯,就去蘇州河畔打了桶水,簡單洗了個澡,就爬床上去了。


    沒想,睡醒時。


    天都已經蒙蒙亮。


    伴隨著“咚咚咚”的敲木頭聲,有人大聲喊道:“馬桶拎出來了!馬桶拎出來……”


    “非哥,趕緊起床,倒馬桶了”


    喊他的人,是王秋生。


    被吵醒的鄭非,打開窗戶罵他一頓,卻被一股上頭的氣味熏到惡心想吐。


    王秋生跟他爹正拉著糞車,催促大家趕緊來倒馬桶。


    “我昨晚沒拉,不用倒。”


    王秋生喊道:“該拉還是要拉,小心憋出毛病來。”


    “滾,別打擾我睡覺。”


    鄭非跟原主一樣,都很不喜歡用這種小小的“馬桶”,他家是木頭的,使用了後,還得打水去清洗,非常的麻煩。


    小時候,他都是直接蹲在蘇州河上解決的,長大後,就偷偷跑到附近的紡織三廠的旱廁去蹲坑。


    反正能在外麵解決,堅決不在房間裏完成。


    ......


    這個年代的生活是相當單調的,大家幾乎每天都在機械重複著同樣的事情。


    今早鄭非又扛著畫架出門了,還是在那個老地方,可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早上就接了一單,賺了四毛錢。


    而差不多在中午時。


    那位叫海棠的女同誌,微笑著出現在他麵前,今天感覺稍稍打扮過了,比昨天更為明豔動人。


    “自由畫家,你今天好像沒幾個客人啊。”


    鄭非有點好奇:


    “你怎麽知道的,是不是一直在偷窺我。”


    海棠愣住了,隨後指著不遠處那棟樓:“我在那裏上班,靠著窗戶就能看到你了。”


    鄭非看了過去,她所指的是外灘第14號,sh市總工會。


    在這個工人萬歲的年代,這個單位可以說是牛逼到爆炸,要真有個親戚在這裏上班,想去哪個廠還不就是一張條子的事情。


    他猜到這女同誌不簡單,可沒想這麽厲害,此時此刻,鄭非真的很想當贅婿。


    說不定還可以少奮鬥二十年!


    雖然內心波濤萬丈,可好歹也是活過兩世的人,鄭非故作鎮定起來,拿出了那幅肖像畫。


    “已經幫你朋友畫好了,看看怎麽樣。”


    拿到人物肖像畫後,她真的很驚訝,因為畫得太好了,感覺都可以裱起來放在桌麵上了。


    “畫得不錯,你這人油嘴滑舌的,可還是有點本事的。”


    而為了拉近與她的距離,鄭非微笑著問道:“同誌,您要不要也畫一張。”


    海棠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我還是算了,上班都坐不住,這個哪裏坐得住。”


    說完,便伸向自己的小腰包:“說吧,這幅畫要多少錢。”


    見她要付錢,鄭非趕忙說道:“俗氣,藝術怎麽能用錢來衡量的。”


    海棠噗嗤一笑。


    “你這人年紀輕輕的,說話怎麽這麽油膩,就跟我們弄裏的那個李老頭一樣。”


    鄭非肯定不要她的錢,真讓她付錢的話,兩人好不容易相遇的緣分也就算結束了。


    搭訕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不要臉,這也是黃毛能屢屢得逞的核心技能。


    “你要實在過意不去的話,請我喝杯咖啡就行。”


    海棠看了眼手表,經過短暫的思考過後:“行吧,距離我下午上班還有會,可以請你喝一杯。”


    鄭非隻是蠻說一說,沒想對方還真請啊。


    可以啊。


    這女人可以處!


    在海棠的帶領下,扛著簡易畫架的鄭非,來到了滇池路一家名為“東海”的咖啡館。


    這家咖啡館,鄭非還是知道的,上海老克勒的最愛,也算是一家老牌咖啡館。


    可才剛踏進這家咖啡館,鄭非立馬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甚至有點“鶴立雞群”了。


    在這裏麵的,不是打扮時尚的青年男女,就是非常精致的老克勒。


    就他一身舊舊的襯衣,一雙黃大娘給他補過的布鞋,一看就像是農村來的。


    見大家用異樣眼神看向自己,鄭非卻是一點也不怯場,很自然就找了個空位置坐了下來,並把畫架放到了一旁。


    看著店內複古奢侈的環境,鄭非微微有些感慨,蘇州河的那一頭跟這一頭,感覺就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們落座後,穿得都比鄭非要好很多的服務員,拿著菜單微笑走了過來。


    “請問要吃點什麽。”


    鄭非接過了菜單,簡單掃了眼,當場說道:“一杯奶咖,一份烤起司,外加一份炸豬排和一份濃湯。”


    聽到這話的海棠,當場就給愣住了,不是說喝咖啡嗎,怎麽點了這麽多。


    可鄭非點完後,那位女服務員有那麽點小糾結,隨後看向了海棠。


    “海棠小姐,您要吃點啥?”


    “一份清咖和吐司就可以了。”


    可她才剛點完餐,那個青年畫家就已經拿了一份報紙,還有一本雜誌看了起來。


    海棠真的很好奇,他打扮真的很寒酸,不像是他們這一帶的人。


    可那點單速度,比她利索多了,且點的東西,跟她爺爺一模一樣。


    不知為啥,眼前這個油嘴滑舌的年輕人,給她一種完全捉摸不透的感覺。


    還有,太狠了。


    奶咖將近三毛,炸豬排一塊八,烤起司一毛五,濃湯三毛。


    再加上她點的,一頓飯吃掉將近三塊,她工作單位是不錯,可也就比普通工人高一點,真經不起他這樣造。


    錢包瞬間就被掏空了。


    鄭非看了會報紙,平時他想看報紙,就隻能向孫大爺借,要麽去社區公告欄那裏。


    由於人不是很多,上餐速度還是很快的,先來的是他的奶咖,還有烤起司。


    緊接著,是炸豬排。


    鄭非是真沒想到,能在這個年代吃上這玩意,那玩意隻是端上來而已。


    鄭非就已經在吞口水了,純身體本能反應,聞到那個炸豬排的味道後,全身的細胞,就像是被激活了一樣,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


    好好幹飯!


    雖然這女孩看起來不像是沒錢的,可自己這麽薅她,總感覺有些過意不去。


    雖然自己給她朋友畫得那幅畫,較真來說,差不多也值這頓飯錢。


    要是不夠的話,自己再畫張她的人物像,下次見到時,送給她就行。


    反正人物輪廓已經記得七七八八,哪怕她不坐在自己麵前,畫出來也不會差太多。


    見她點那麽少,連豬排都沒點,鄭非用刀叉將豬排對半切。


    “這一半給你吧!”


    海棠繃不住了,猛地看向了四周,幸好沒有熟人,不然真想找個縫鑽進去。


    要不是這裏是咖啡館,大家都很安靜,不然她真的忍不住要罵他“十三點了。”


    海棠把豬排推回去。


    “我不吃,我減肥。”


    這下換到鄭非無語了,明明瘦得都沒幾兩肉,還減啥肥,再減下去,胸前那兩顆又得縮號了。


    隻有x男才喜歡骨瘦如柴的,像他這種身經百戰,最討厭的就是那種瘦嘎嘎的。


    沒手感不說,撞到還很痛。


    ......


    吃得差不多時,鄭非話鋒一轉,突然談起了正事來,其實,他也沒有把握。


    可跟這位叫海棠的姑娘,處了一小會後,他發現,這位女同誌好像不是很懂得拒絕人。


    “對了,海棠同誌,我有件事情要求你。”


    海棠臉色瞬間拉了下來,直言不諱道:“要是工作的事情,我肯定是不會幫忙的。”


    “不是,我這種向往自由的人,怎麽可能會想著去工作。”


    海棠:“?”


    “是這樣的,我最近正在研究古寺壁畫,可內容太多了,一時間壓根記不住,剛好看到你有照相機,想向你借個照相機。”


    “啊!”


    海棠麵露難色起來:“借你照相機倒是不難,可真的很不湊巧,相機剛剛借人了,你想借的話,可能要是等下周了。”


    鄭非笑道:“我這人什麽都缺,唯獨不缺的就是時間,完全可以等得起。”


    聽到這話的海棠,突然發現自己跟他說完,一點主動權都沒有,明明都還沒有答應要借給他。


    可這人怎麽好像已經幫自己決定了,真是有夠無語的,一點邊界感都沒有。


    海棠接著說道:“我借你可以,但相機挺貴的,我跟你並不熟,你用相機時,我得跟在你旁邊。”


    “沒問題。”


    “還有膠卷,你得自己買。”


    “那肯定的啊,要是借你相機,還讓你出膠卷,那我還算是個人嗎。”


    海棠暗罵了聲,總感覺這人臉皮賊厚,不像是做不出這樣事情來的人。


    她看了會手表。


    “我要上班去了,那就下周天吧,你在外灘那裏等我。”


    “好,我等你。”


    海棠微微一顫,這話聽著很正常,可怎麽感覺語調有點不對,她起身把單給買了,趕緊遠離這個讓她很不舒服的自由畫家。


    鄭非看著桌上剩下的東西,並沒有繼續接著吃,而是抬手對著服務員喊道:“服務員,幫我打包。”


    “剩下的湯,要不要。”


    “當然要,怎麽可以浪費糧食,幫我刮幹淨點。”


    這頓飯吃的那叫一個香,鄭非感覺這牙晚上都可以不用刷了,等回到了譚子灣,見人就呼一口,香死他們。


    而這些打包的東西,鄭非打算帶回去給黃大娘和小芸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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