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那棵樹在另外一邊村口。明兒一早,我就帶你去瞧瞧。”二寶媽很滿意馬醫生的態度,比那個莫名其妙


    的道士像樣多了。


    快天亮的時候,嬌嬌回來了,很憂鬱的模樣,馬醫生奇怪的問:“怎麽了?”要知道,嬌嬌基本上沒有流淚


    的紀錄,也很少有不開心的時候。


    “真是不像話,把人家生出來又不要人家,作一家人是上輩子的緣分,怎麽可以這樣?”嬌嬌噘著嘴,不肯


    說話。


    原來是這樣,馬醫生稍稍安心了,跟料想的也沒有差很遠,明天去看過那棵樹,應該就清楚了。


    清晨的陽光,格外的清涼,馬醫生在二寶媽的帶領下,來到村口通往山邊的老樹旁邊。


    盡管柔柔的陽光撫摸著金雞堡,但在老樹四周,竟然寒冷得如同嚴冬,陣陣的寒意和悲哀讓二寶媽不自覺地流下淚來。見馬醫生看著自己,二寶媽方才覺得失態,伸手胡亂的抹了把臉,指著那顆依舊歪著脖子冷冷的看著人世的樹:“醫生,就是這棵樹,我可憐的二寶啊,我苦命的二寶......”二寶媽說著說著,想到自己早早就去了的兒子,不覺又悲從心來,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馬醫生安慰的拍了拍二寶媽的肩,緩緩的走近了老樹。


    在清晨的陽光下,老樹靜靜的,冷冷的,看著馬醫生。一時間,竟然讓馬醫生有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微風像滑膩的泥鰍,從樹葉間穿過,颯颯的,像嬰孩的啼哭,嗚嗚的,讓人膽寒。


    “這棵樹,以前發生過什麽事麽?”馬醫生用手撫摸著樹幹,問遠遠站著的二寶媽。


    二寶媽苦苦思索,她自從十八歲嫁到金雞堡,還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哪家丟了隻雞,哪家媳婦偷了漢子,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至於這棵樹,發生過什麽事情,她仔細想來,倒還真的沒有什麽很特別的事,除了十年前......


    “這棵樹,以前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隻是,約摸十年前,曾經死過一次。葉子都黃完了,樹幹也枯死了。二寶爹和村裏的幹部商量著要砍掉這棵樹,結果第二天拿著家夥去,發現它又活了。打那會兒起,大家就說這是顆神樹,是上天派來保佑金雞堡的。”二寶媽一口氣講完,將眼光投向這死而複生的樹,卻忽然發現,自打那時候起,這樹就變得奇怪了,大夥都很害怕從這樹下麵走,都遠遠的繞開,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也都怪自己,好好的,幹嘛要給二寶說當年他爹要砍這棵樹的事,激起二寶的氣性,非要把這樹給砍了,才招來這殺生之禍。


    馬醫生從樹上摘了一片樹葉,走到陽光下,剛才還綠綠的葉子,在陽光的照射下瞬間變成了灰燼。二寶媽呆呆的看著,說不出來話,這幾天見到的奇怪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已經讓她不知所措,甚至忘記了見叫。


    “那段時間左右,村子裏還有什麽特別的事情麽?比如,有沒有人不見了之類的?”馬醫生心裏的猜測漸漸的輪廓清晰起來。


    “人不見了?”二寶媽皺著眉頭,實在想不起來那段時間有什麽人不見了,或者死去。


    “或許,跟你們家,或者秀兒家有關係的。”馬醫生建議。


    “我們家?”二寶媽肯定地說:“沒有。至於秀兒家......”二寶媽忽然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說,仔細想想,還是說了:“秀兒媽那時候好像有些不對勁,但是,說不上來,以我們來看,好像是有了,不過,你知道,那時候抓計劃生育很嚴的,罰款都要罰死,我還開玩笑的問過秀兒媽是不是有了,她說要真有了,就給你們家二寶當媳婦。”


    “不過後來漸漸就忘記了,秀兒媽好像後來就好了,誰也沒再提。”二寶媽疑惑的看著馬醫生:“這有什麽關係呢?”


    馬醫生安慰她:“沒事,就是問問,看看有沒有關係。”


    兩人各想心事,默默的朝金雞堡走回去,半路上,二寶媽突然說:“秀兒媽好像回娘家住了半個月。對,在那樹突然又活過來的時候。”


    對了,是這樣,就是這樣,馬醫生說:“走吧,我們去秀兒家,看看秀兒他們。”


    秀兒家門口,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有一個人在大聲地吵鬧,又有很多人在拉扯。


    二寶媽急急忙忙走近看,正是秀兒的弟弟,從城裏念書回來。二寶媽從人群中擠過去,拉過小華:“小華,來,到嬸子家住兩天,你爹媽染了病,不能見你。”


    小華一聽,更是著急,掙脫人群,便要往家裏去。幾個青壯的急忙拉住了他,小華又是掙紮,又是撕咬。


    正鬧著,秀兒家門開了,出來一個人,眾人一看,秀兒正俏生生的站在門口,看著小華,笑眯眯的:“小華,你可回來了,來,跟姐回家。”小華掙脫了,直奔秀兒而去。


    馬醫生遠遠的站在人群邊上,看得清清楚楚,那娃娃,端端正正的騎在秀兒脖子上,粘滿血的手牢牢的抓著秀兒的臉,硬硬的擠出來笑容。人們一見秀兒出來,不約而同的往後退了幾步,圈子霎時大了幾圈。


    秀兒的目光輕蔑的掃過圍觀的人群,當落到馬醫生身上時,秀兒突然感到一種恐懼,連忙拉著小華進門,牢牢地從裏麵將門抵死了。


    二寶媽走到馬醫生身邊:“瞧見沒,多可憐的孩子,被折磨成這樣,也不知道秀兒爹媽現在怎麽樣了。”


    馬醫生悄悄避開人群,繞到秀兒家圍牆邊上,細細的聽秀兒家的動靜。


    沒有什麽,除了嬰孩的啼哭,二寶媽湊了過來:“你也聽見了?秀兒沒騙人,真的有個娃娃。”馬醫生點頭。


    晚上,深藍的天空稀稀疏疏的灑了幾顆星,半彎的月亮上罩了一層蒙蒙的月暈,格外的寒冷。


    秀兒家四周,也暈暈的籠了一層薄霧。


    死亡的薄霧。


    沒有生氣。


    馬醫生輕輕的走進了,伸手輕輕的推了下,像是有道看不見的牆,有個看不見的門。


    馬醫生從那門裏走進去,完全的融進了那層薄霧。


    外麵,風平浪靜,連馬醫生的背影都不見了蹤影。


    這是很典型的農家院落,不高不矮的牆圍著秀兒家房屋。


    馬醫生身手仍舊矯健,蜻蜓點水的在牆上借力,縱身躍進了秀兒家院子。


    死氣沉沉,馬醫生甫一落地就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陰冷。沒有人聲,院子的上空盤旋著響亮的嬰孩啼哭。大門的左邊有一小廂地,種了些木薑花、魚香草、蔥蔥蒜蒜,已經枯萎,牆邊上是一株有了年歲的葡萄藤,掙紮的活著,院子的另一邊,有一對大大的石磨。


    馬醫生定了定心神,叫出嬌嬌,讓她在四周巡視,看看有沒有其它的東西。扣了張符咒在手裏,馬醫生朝秀兒家屋子走去。


    門一推就開了,屋子裏很黑,沒有點燈。


    四周都是嬰孩嚶嚶嗚嗚的哭聲,馬醫生擰亮隨身的電筒,廳的大梁上,密密麻麻的垂下來玉米串和辣椒串,地麵上很幹淨,馬醫生仔細辯聽了一會,沒有其他的活物,甚至是老鼠、甚至是農家打不死的偷油婆(蟑螂)。


    當馬醫生陷入黑暗的時候,秀兒家正在上演慘絕人寰的悲劇。


    小華跟著秀兒進了家門,才漸漸發覺秀兒的不對。


    “姐?”小華不確定的叫。


    咯咯咯,秀兒開始笑,聲音尖銳,可怕的童音。


    “姐?”小華害怕了,轉身向外逃。


    秀兒一把抓住小華:“弟弟呀,我的好弟弟,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你知道我多想你麽?”


    秀兒的笑容淒厲而惡毒,不過年僅八歲的小華嚇得哇一下哭了出來。


    聽到小華的哭聲,秀兒更加高興了,她伸出手,摸著小華的臉:“好弟弟,你看看你,細皮嫩肉的,娘待你還真不錯啊。還送你去城裏上學,給你買新衣服,給你家裏所有好的東西。”又指著自己:“我呢,你看看我,我呢?什麽都沒有,連命都得送給你。”


    小華嚇壞了,連聲叫:“爹,娘……”秀兒:”噓,爹娘睡著了,別吵醒他們哦。“


    說著,隨手剪下一段葡萄藤,將小華牢牢地綁在院子裏的磨上。一邊綁,一邊呢喃:“弟弟乖,不哭哦,聽話哈,姐姐疼你的。”


    小華尖叫出來。


    秀兒媽突然從屋裏衝了出來,已經幾天粒米未進的她聽到兒子的哭聲,母愛的本能讓她暫時的有了力氣,踉蹌的跑到院子裏,跪下,拉著秀兒的衣襟:“秀兒,你放了他吧,他什麽都不知道阿,秀兒,他可是你的弟弟啊。”


    秀兒斯調慢理的:“他是我弟弟?他是你兒子,那我是你女兒嗎?”秀兒媽愣,:“秀兒,你在說什麽,你當然是我的女兒啊。”秀兒拿著修剪葡萄藤的剪刀,緩緩的從秀兒媽臉上劃下:“娘,你知道的,我不是秀兒。”


    秀兒媽忘記了臉上的疼痛,心裏勾起的回憶讓恐懼無限的放大了,秀兒媽瞪大了眼睛。


    “娘,你知道嗎?那樹下,好黑,好黑,好冷好冷。”


    秀兒媽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秀兒咯咯一笑,說不出來的淒厲和怨毒,剪刀的尖輕輕的紮進秀兒媽的臉,鮮血緩緩的滲了出來。


    秀兒撲上去,狠狠的吮吸,象是餓急了的孩子,見到母親飽滿著乳汁的乳房。小華年紀尚幼看到這一幕早就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無聲的在一旁抽搐。


    “弟弟,我的好弟弟,你知道麽,原本該我叫小華的。”秀兒高舉著剪刀,慢慢走向小華。小華脖子上跳動的動脈狠狠的刺激了秀兒的眼球,讓她興奮成了瘋狂。


    秀兒蹲下,輕輕摸著小華的臉、脖子:“你知道嗎?你的一切,其實應該都是我的。”小華無聲息的喊:“姐姐,秀兒姐姐……”秀兒看著他的口形,突然生氣起來:“秀兒姐姐,你隻知道秀兒姐姐,我也是你姐姐,知道麽?”說完狠狠的拿起剪刀要紮下去。


    在秀兒自言自語的時候,秀兒爹從屋裏悄悄的出來,走到石磨旁邊,抄起一根粗粗的木棒,走到秀兒的身後,狠狠的砸了下去。


    秀兒應聲倒地,秀兒爹呆呆的愣在原地,看看綁起來差點沒命的小華,看看自己親手打死的女兒秀兒,心裏絞痛絞痛的,畢竟女兒跟自己生活了十五年,再是個石頭人,也有感情了的。


    秀兒爹抱起秀兒的屍體號啕大哭起來,甚至忘記了去幫小華解開綁著他的葡萄藤,也忘記了去看看暈倒在一邊的妻子。


    四周靜靜的,有冷冷的風吹過,秀兒爹站起來,看著家破人亡,野獸般嚎叫起來。


    伴隨著他嚎叫的聲音,是清脆的嬰兒啼哭,一聲響亮過一聲。秀兒爹回頭,看見十年前的自己,站在剛剛生產完的秀兒媽床前,興高采烈的抱起新生兒,迫不及待的解開包裹著它的床單。“媽的,賠錢貨!”怒不可遏的將嬰兒狠狠的摔在地上,可憐的孩子,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還沒有來得及在這個世界上發出一次完整的啼哭,還沒來得及擁有一個名字,就停止了呼吸。


    秀兒媽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肉活活摔死,身上還浴滿從自己身體裏帶出來的鮮血,心裏一痛,經嘔出血來。“背實的、殺千刀的”秀兒媽天天罵,罵了兩年,罵到小華出世,才漸漸忘了傷痛,全心的撫養兩個孩子。


    秀兒爹看到十年前的自己,拿塑料袋裹了嬰兒小小的屍體,趁夜偷偷的埋在村口的槐樹下。


    秀兒爹看到十年前,槐樹快要枯死的根,狠狠的從鼻子、眼睛、嘴巴鑽進嬰兒小小的身體;看到嬰兒小小的身體一點一點被老槐樹消化到連骨頭都沒有剩下。


    秀兒爹開始嘔吐,從幹嘔到連胃液都嘔吐出來,嘔吐得淚流滿麵。


    淚眼朦朧中,秀兒爹看到那小小的身體,正躺在石磨上,咿咿哇哇哭得正歡。秀兒爹腿一軟,嚇得跌倒在地。


    石磨上的嬰兒慢慢朝秀兒爹爬過來,身後留下一串長長的血跡。


    石磨很高,至少對嬰兒來說。


    嬰兒爬著爬著,眼看來到石磨的邊緣,眼看就要掉下來。秀兒爹眼睜睜的看著,兩條腿卻不聽使喚。當年殘忍的摔死自己骨肉的人,如今卻嚇得屎尿迸流,可笑!


    “啪!”多年前那一聲慘無人道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嬰兒高昂著破裂的頭顱緩緩爬來,白白的腦漿和著鮮血,在身後劃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印記。


    一顆眼球爆出眼眶,一根細細的肉絲連接著,在麵頰上晃來晃去,嬰兒叫:“爹。”


    秀兒爹驚恐的看著越來越近的嬰兒,閉上眼睛等死。


    馬醫生仔細在屋子裏搜查,依舊什麽都沒有發現,一絲人氣都沒有。這太不正常了,陰暗的像地獄,馬醫生試著感應嬌嬌,一樣,沒有絲毫的蹤跡。


    “糟糕,中計。”馬醫生心裏連叫不好,這一定是那個小鬼造出來的幻覺,要阻止自己。秀兒一家有危險!


    馬醫生念起口訣,手裏扣著的符咒開始發熱,霎時便燃燒起來,明黃的火焰周圍空間開始扭曲,馬醫生透過這短暫的瞬間,在扭曲中看見石磨,看見石磨旁不成人形的嬰兒,看見嬰兒旁邊暈倒的秀兒媽和癱軟在地的秀兒爹。


    “孽畜,還不住手?”馬醫生嗬了一聲,借助符咒的力量,從扭曲的空間衝了出來。


    念動咒語,一柄兩寸來長的匕首豁然出現在馬醫生的手中,通體透明,隱隱泛著藍色的光芒。嬰兒轉過頭來,咧著沒有牙的小嘴對馬醫生笑,鼻梁斷裂,鼻子歪到一邊。馬醫生心裏一驚,手裏的劍竟然刺不下去。


    嬰兒趁這個時候,加快步驟,朝秀兒爹爬去。秀兒爹早就嚇得沒有還手之力,馬醫生眼看著嬰兒爬到秀兒爹麵前,怕它又做出什麽事,咬咬牙,一狠心,手裏的劍朝嬰兒刺去。


    就在馬醫生的匕首刺下去的瞬間,一直昏迷的秀兒媽突然醒了過來,奮不顧身的撲到嬰兒的身上,把嬰兒那小小的殘缺的身軀保護起來,像一隻發怒的母雞,張開翅膀保護她的孩子。馬醫生沒來的及收住,情急之下,改變了匕首的去向,但還是從秀兒媽的手臂上劃了下去。


    秀兒媽的血刹那間便湧了出來,流過身下小小的嬰兒。母親的鮮血所過之處,嬰兒的傷口在迅速愈合。


    母親漸漸虛弱,嬰兒卻複員如初,馬醫生默不作聲,靜靜的看著,身旁有人輕輕的拉著他的衣襟,馬醫生低頭一看,是嬌嬌。


    “爺爺對不起,我來晚了,剛才,看到我的爸爸媽媽。”


    馬醫生輕輕撫摸著嬌嬌的頭,連自己都差點中了這小鬼的計,更何況嬌嬌。生前的冤越深,死後的怨氣也越大,則擁有的能力也越強,自然也越難對付。


    秀兒媽憐愛的將嬰兒抱起,一如十年前的疼愛。


    秀兒媽含著笑,眼淚卻滴在嬰兒的臉上:“寶寶,媽媽終於又可以抱你了。”秀兒媽溫柔的將臉貼在嬰兒光滑的額頭上,努力用自己僅存的熱量溫暖那冰冷的小小軀體。嬰兒咯咯的笑,小手胡亂的揉著媽媽的頭發。


    “給她個名字吧。”馬醫生突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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