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珍和山娃的家位於小村的正中心。巧珍地動山搖的哭喊和警察的嗬斥聲就像一陣電波,迅速輻射到小村四處。人們敏感地意識到了怎麽回事,也不顧了身上的勞累,隨手拎起一件外衣,推開屋門,打開院門,急匆匆地向山娃家趕去。


    這時的牛村,就響起一片開門關門的咣咣聲和劈劈啪啪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晨光還未來臨的寂靜的村道上一波蕩著一波地回響著。


    人們聚在山娃家門前,神情各異地議論著、唏噓著、感歎著。


    山娃和巧珍很快被分開。山娃被警察帶出院時,山娃十歲的兒子寬寬突然穿著短衣短褲追出來,抱著山娃的腿“爸爸、爸爸”地嚎啕大哭著。這個剛從睡夢中醒來懵懵懂懂的孩子,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事,卻在母親的痛哭和周圍的氣氛中嗅到了不祥的氣息。


    山娃停下腳步,並沒有去看在他膝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兒子,而是轉過身,用與周圍氣氛極不協調的慈愛目光望向站在妻子身邊的女兒巧巧。


    女兒好像被嚇壞了,宛若一隻秋蟬,在風中發著抖。山娃走過去,沒有跟妻子說一句話,而是彎下腰,抬起戴著手銬的雙手,在女兒稚嫩的頰上蹭了幾蹭,又湊過臉去,在女兒滿是淚水的小臉蛋上貼了貼,然後,黑黑瘦瘦胡子拉碴的臉上擠出一絲憨憨的卻讓人看著心酸的笑容。


    “走吧。”警察發話說。


    “爸爸,你不要走,不要走!”寬寬仰臉望著山娃,哭聲撕心裂肺,一下子催紅了周圍人的眼圈。


    可此時的山娃,中了邪一般,麵目突然從剛才的慈愛變得陰冷,他非但沒有向膝下的兒子投下一抹憐惜的目光,反而做出了一個讓所有在場人都驚心動魄無法理解的動作:他鐵青著臉,忽地猛一抬腿,試圖把寬寬狠狠從身上甩掉。那神態,宛如在甩開一個令他討厭至極的什麽東西。


    山娃用的力氣太大了,瘦小的寬寬毫無準備地被突然而至的強大力道甩得直向後方趔趄而去,最後無助地跌倒,後腦重重地磕在院旁一塊用來壓鹹菜缸的石頭上。


    寬寬的哭聲嘎然停止,瘦小的身軀開始急劇地抽搐,腦後和嘴角都流出了殷紅殷紅的鮮血,在皎潔的月光下看上去是那樣的怵目驚心。


    突發的事態,讓人們來不及對滿倉的舉動發出疑問,他們邊大喊著寬寬的名字,邊嘩然圍了上去。巧珍更是瘋了一般衝過去,抱起寬寬拚命地搖晃著。寬寬的妹妹巧巧也擁在眾人身後發出了尖厲的哨一般的哭喊。


    睡夢中的牛村就這樣被徹底吵醒,且亂作一團。


    山娃先是一愣,繼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並用戴著手銬的雙手重重地擊打著自己的額頭。


    “都是李繼山這個老混蛋作孽、不積德喲!”看著眼前淒慘慌亂的場麵,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老根叔不禁搖頭歎息,老淚縱橫。這個黃土已埋至脖頸,早已淡漠了窮窮富富、看開了生生死死、看盡了哀哀怨怨的老人隱隱約約感覺到,牛村,從此怕有更大的災禍了。


    山娃被帶走時,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村裏的老少爺們們,見了李繼山,替我捎句話兒,他害了我,還出賣我,我山娃,就是做了鬼,也絕不放過他!還有巴叔,你個老混蛋,你不得好死……”


    滿倉憤怒絕望的喊聲最終隨著警車威嚴而有力的關門聲嘎然中止,但他的最後餘音,宛如一縷幽魂,縈蕩在小村每一個影影綽綽的角落和每一顆茫然惶恐的心裏,直至,消失在夜霧漸起的濃重深處。


    第十六章 驚天的秘密


    山娃就這樣被抓走了。


    寬寬被送到醫院後,一直沒有醒過來。醫生說,恐怕這輩子,寬寬都隻能躺在床上了。


    山娃被捕歸案後,聽說自己打死的是秀秀,氣得用腦袋砰砰撞牆,嘴裏因過分激憤牛一般呼呼地喘著粗氣。他對辦案人員交代說,他要殺的原本不是秀秀,而是滿倉和巴叔!


    為什麽?


    就在人們在心中劃著大大問號的時候,山娃抖落了一個令牛村人目瞪口呆的驚天秘密:


    寬寬是巧珍與滿倉的私生子!


    原來,數月前的那天清晨,山娃早早起來到了牛圈,想把牛早點遷出來,自己也好趁早清理清理牛糞,這樣牛群出村後,巧珍在家就能少幹點。


    山娃很疼巧珍,疼得邪乎,這是牛村人都知道的事。也難怪,一個外來的沒根沒底沒靠山的毛頭小子,能娶上巧珍這麽個花兒一樣的媳婦,擱誰誰也得捧著慣著點。山娃錢不多,文化也淺,所以慣著巧珍的方式隻有一個,就是盡量讓巧珍少些受累。這樣想著,山娃就每天盡量早起個把鍾頭,好在巧珍醒來之前多幹一些。


    可這個早晨,當他正要去拔牛圈大門上的牛栓時,卻發現牛圈大門上貼著兩張照片,每張照片有他巴掌樣大小,在青白的晨光下格外顯眼。


    那是兩張孩子的照片,一個是滿倉九歲的兒子小濤,一個是自己十歲的兒子寬寬。兩張照片緊緊挨在一起,底下還貼了一張字條。


    山娃頗感奇怪,仔細看去,但見字條上寫著:“瞧,這兩個孩子長得有多像,而且像極了滿倉。聽說寬寬這孩子當年是早產。是真的早產,還是足了月不敢講出來?嗬嗬,山娃啊山娃,你這個憨種、蠢貨,戴了綠帽子,還樂滋滋地給人家養孩子!”


    山娃在心裏磕磕巴巴地念完這幾行字,渾身的血就忽地潮湧般衝上心頭。他氣憤地一把扯下照片和紙條,氣衝衝地回屋去找媳婦巧珍算賬。


    可走進裏屋,看到妻子還沉浸在夢中的嬌憨可人模樣,又猶豫了。他想,興許是哪個缺德鬼看自己日子越過越好故意搗亂生事哩!更或許,是忌妒自己娶了個天仙樣的媳婦便吃不到葡萄故意說葡萄酸哩!


    想到這兒,山娃便把照片和紙條一並揣進了衣兜兒,釋懷不再去深追究。


    早上擠過奶,吃過飯後,山娃趕著牛群出了村子。


    村外草灘上,已左一片、右一片地布滿了牛群,青油油的草地就像一塊被繡上了星星點點醬紫色花朵的綠色綢緞,在天高雲淡的秋空下,格外豔麗動人。


    山娃把牛群趕到一片草肥的地方,然後坐在一棵樹下,欣賞著牛兒們刷刷刷地吃得急切歡實的樣子。


    這樣坐久了,山娃便覺得有些無聊,又想起早上的事,便掏出兩張照片再次細細對比起來。本來是想打發時間的,沒曾想,這一細細比量,還真越看越像,像哥倆兒,哥倆兒又像極了滿倉。


    山娃的心立時又回到了早起時的狀態,像突然被揣上了一塊大石頭,沉沉的、堵堵的、悶悶的。他又認真地看了遍那張字條,想起寬寬確實是自己和巧珍結婚七個月出生的,當時巧珍說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早產,如今看來,事情可能遠不止這麽簡單。


    山娃這麽想著,臉色便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紫,最後終於變成了豬肝色。


    “媽的!”他終於瘋了一樣抓起丟在地上的牛鞭,啪啪幾個炸響,氣急敗壞地逼迫著吃意正酣的牛群向家趕去。牛群從沒有遭受過山娃如此架勢,況且肚子還半飽哪,怎肯乖乖就範?所以這一路一步三回頭地挨了山娃不少鞭子。


    牛群趕到家門口,巧珍正在院子裏洗衣服,看到牛群這時候回來,還個個身上布滿鞭痕,不禁一愣,還沒等張口盤問,就聽山娃氣急敗壞地朝她喊:“傻愣愣的站那幹什麽,不趕緊過來幫忙!不是這家人嗎?”說完,扯下挎在身上的水壺,“哐”地狠狠地扔在院邊的地下。


    巧珍看出山娃不對勁兒,心想肯定是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她清楚山娃的脾氣,知道這個時候你是什麽都問不出來的,便咽下了已到嘴邊的話兒,急急忙忙過來幫著把牛趕進圈裏。牛圈裏,糞還沒有清,看上去亂七八糟的。山娃的臉就愈加難看起來。


    在牛村,男人出去放牛,女人在家清牛圈、幹家務,這是家家不成文的規定,也是巧珍每天都遵循的。可今天實在是個特殊啊,因為往日這牛群一出去就是一天,今天卻偏偏半道而回,完全打亂了巧珍一天的計劃安排。


    巧珍剛要解釋,可沒等開口,山娃的手就鷹爪一般向她伸了過來,老鷹抓小雞兒般扯著她進了裏屋,並在砰地一聲關上門後,不容巧珍回過神來,劈頭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掏出兜裏的東西狠狠地摔在巧珍麵前。


    “你——”結婚十一年了,巧珍還是頭一回挨山娃的打,心裏萬分震驚。她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剛要氣憤地質問山娃,卻見兩張照片和一張字條雪花般忽忽悠悠地飄落在她的眼前。


    巧珍看完照片和字條,又震驚又害怕。“哪裏來的?”她偽裝強硬地質問山娃,期望以此來表明自己的無辜和冤枉。


    可山娃的態度看似比她的還要強硬上千倍,他瞪著兩隻憤怒得充血的眼睛,再一次把照片摔在她麵前,同時揮著兩隻碩大的拳頭衝她嚷著:“說!這到底怎麽回事?這兩個孩子為什麽長得都那麽像滿倉?”因為咆哮,他的嘴張得大大的,仿佛一口深井,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巧珍看著照片上兩個孩子真的很相像的麵孔,意識一片空茫。她迎著山娃因憤怒而變得陰森森的目光,像撞上了兩把刀,血淋淋的心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剛剛還試圖拚命堅守的心理堤壩轟然倒塌了。她歎口氣在心裏說:唉,這一天,真的來到了。


    巧珍哭著向山娃講述了一段關於自己和滿倉的痛苦往事……


    第十七章 情傷的舊事 之 初戀


    其實,每一種有形或無形的事物,都有它固有的建構結構,你可以隨意拆卸或更動它的任何一根鏈條,隻是,事物的性質或發展趨向也就因此而改變了。人生亦是如此。


    十幾年前,巧珍的生活就是被改變了這樣一根鏈條。


    那就是她與滿倉的愛情。


    在距離牛村十二、三裏路的一片山窪裏,泊著一個少人問津的軍墾農場連隊,這就是後來與蘿尾村二合一的窪子溝連。


    據說“窪子溝”連原本是有正規稱號的,隻因周圍山崗環繞,使它就像一隻臉盆漂浮其中,因得此名。而以前的官稱,除了官冊,大概很少有人記得了。


    十幾年前的窪子溝並不大,幾十戶的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著。環繞的山崗宛如窪子溝頭上的一圈帽簷,遮掩著晨光和落日,使這裏的每一個白天似乎都較別處來得晚,卻走得早。帽簷嚴嚴實實的壓得很低,走在上麵,溝裏的雞鳴狗叫,都聽得一清二楚。


    實際說來,自從黑龍江畔建起了軍墾農場後,農場人的日子就成了老地方人豔羨的天堂。像窪子溝連所在農場的四十幾個連隊,都是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上,馳騁著老地方人很少見到的神武大機械,棟棟青磚碧瓦的屋簷下,家家吃著富足的大米白麵,窗明幾淨的課堂裏,孩子們聽著城裏來的教師講的課。卻唯獨這窪子溝,像一個家庭裏最不招父母待見的孩子,泊在山窪裏,十種九澇,日子難熬。


    窪子溝連的連長叫李繼山,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滿臉坑坑窪窪,據說是青年時青春痘頻繁光顧遺留的足跡。可如此形象不堪的李繼山卻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據說該女生來心靈手巧,五、六歲便能按照自己的想象剪些簡易窗花、動物、漂亮衣服什麽的,所以取名巧珍。


    巧珍十九歲的時候,和村裏一個小夥子不聲不響地好上了。


    小夥子家境貧寒。據說父親早年也在某個農場做過不大不小的官兒,後因殘疾解甲歸田,再後來不知怎麽就到了窪子溝,除了每年微薄的一點傷殘補助外,過著跟當地農戶一樣窘迫的日子。據說小夥子出生那年,田裏正鬧著白晃晃的水災,小夥子的父親望著兒子瘦削的小臉和營養不足的羸弱模樣,心裏不禁湧起一絲憐惜和期望,便給兒子起了個殷殷實實的名字:滿倉。


    這樣貧寒的一家,李繼山怎肯接納做親家?門不當戶不對不說,好好的姑娘嫁給他,和進火坑又有什麽兩樣?便板上釘釘地明確表白了自己的態度:


    不同意!


    可巧珍和滿倉卻認為,同不同意是大人們的事,好不好才是他倆的事。所以對李繼山的話是左耳聽右耳冒,明裏不行就暗裏來,反正鐵了心要在一起。


    李繼山人長得粗,心思也不細密,認為隻要他不點頭,兩人再鬧騰也不過是小孩兒在過“家家”,掀不起多大風浪,便也沒再過多上心。直到一天傍晚,斜陽懶懶散散地還在西天上,他發現巧珍從外麵回來,兩根長長的辮子上粘著少許碎樹葉類的東西,心裏第一次咯噔了一下:莫非巧珍和滿倉……?


    李繼山不敢想下去了,他板著臉問:“巧珍,去哪了?”


    “哦,”巧珍停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跟人學做手套去了。”


    “學做手套怎麽還弄得頭發上淨樹葉子呢?”李繼山句句緊逼。


    巧珍先是一驚,繼而臉一紅,有些慌亂地說:“啊,做完手套,和春妮去村頭轉了一圈,可能是風卷上的吧。”


    “放屁!”巧珍的異常反應進一步加重了李繼山心中的猜疑,他突然暴跳如雷,雷公電母般對著巧珍一頓閃電霹靂,“春妮今兒一早就去了鎮上姥姥家,現在都沒回來。你說,你是不是跟山娃那個窮小子鬼混去了?”


    雖然謊言穿了幫,巧珍仍然不想如實回答,可一時又想不出如何搪塞,情急之下,便氣哼哼地扭身向自己屋裏走去。可人還沒到門口,就被李繼山一句如雷貫耳的“你給我站住”定身法似地定住了。長這麽大,父親還是頭一回這樣對她,巧珍覺得很委屈,叛逆之心也因此生出。她站住了,卻背向著父親,一動不動。


    “你給我轉過身來!”李繼山第二聲響雷接踵而至。


    巧珍不但沒動,還倔強地一甩頭,兩根長長粗粗的辮子便挑戰般飛起,又示威般落下。


    “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是不是?”李繼山氣壞了。他見巧珍對自己的命令不理不睬,無奈之下隻好自己轉到巧珍麵前,用完全高了八度的聲音警告說,“告訴你,從現在開始,不準你再接近那個窮小子一步,否則我打斷你的腿!”


    “您要打就打好了,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給滿倉的。”巧珍還是那麽硬硬地直立著,目光劍一般與父親對視著,眉眼和嘴角都透露著一股倔強。


    “不可以!”李繼山瞪著眼珠子大吼。


    “我自己的事,用不著非得您說可以!”巧珍也一反常態一句不讓地反駁著父親。


    李繼山還是第一次領教女兒的倔強,他本不想對女兒動粗,可巧珍讓他騎虎難下的態度讓他心裏的火像遇見了風,呼呼直往喉嚨上竄。他眼睛緊盯著女兒,腿簌簌抖動著,氣得說不出話卻又無從掙回麵子,恍惚間,便一抬手,“啪!”地一個耳光脆生生地落在了女兒臉上。


    巧珍愣了。她先是用手捂住火辣辣的半邊臉,然後緩緩地抬頭望向父親,陌生而仇恨的目光下,碩大的一串淚珠撲簌簌滾落。


    李繼山也愣了。他看著女兒手掌下那掩蓋不住的正在慢慢擴大並加重的紅色,悔恨心痛得直想抬手再烀自己兩巴掌。


    可李繼山畢竟是李繼山,父親和連長的雙重身份,讓他很快強製住了不穩定情緒的擴大泛濫,他重新板起臉,卻又不敢麵對女兒那張傷心得近乎木然的臉,便扔下了一句頗有權威代表性的“從今天起,不許踏出大門半步!管不了你了還!”的話後,背起手,邁著看似穩重其實很慌亂的步子走了,留下巧珍一人,像經受了一場暴風雨的小鹿,委屈地啜泣著。


    第十八章 情傷的舊事 之 抗爭


    巧珍被父親“禁閉”了!除了上廁所可以由母親陪著去,其餘時間一律不許邁出家門一步。


    這在巧珍的成長曆史中還是第一次。巧珍便躺在自己的小屋裏,作出了公開的反抗:絕食。


    巧珍這一絕食就是三天,任憑父親嗬斥、母親哀求,就是滴水不沾、粒米不進。


    李繼山是又氣又疼,每每看到妻子送進去的飯最後又原封不動地端出來,就跳著腳地罵:“怎麽就生出這麽個強種的丫頭來?她不吃給狗吃!”說著,搶過妻子端著的飯菜,嘩地就倒進了門口的狗食盆裏,引得那隻矮矮胖胖的卷尾巴小狗噌地一下撲過來,邊歡快地搖著尾巴,邊發出香甜急切的咀嚼聲,吃到盡興處,還時不時抬起頭瞟給主人一個感激的眼神。


    李繼山就說:“狗都比她懂得憐惜人!”


    頭兩天的時候,巧珍還沉得住氣,躺在床上,一聲不響。第三天傍晚,她聽到了自家屋後傳來一波又一波“喂兒哇”、“喂兒哇”的青蛙叫聲,每波叫三聲。


    巧珍知道那是滿倉在叫她。這是她和滿倉平時定好的約會暗號。巧珍心裏就著急起來,幾天沒見麵,她想象得出滿倉因見不到她而失魂落魄的樣子。巧珍想到了逃跑,她推了推門,發現門被反鎖了,便一邊喊著,一邊用稚嫩的拳頭在門上哐哐一頓猛砸。


    門沒有敲開,母親競站在了門前,透過門縫低低地卻是冷冷地對她說:“你想讓全連的人都知道咱家的這點事嗎?”


    母親的話帶著威嚴的不容置否,巧珍便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把頭抵在門上嚶嚶地哭起來……


    第四天,父親起早去場部開會,母親進來了,一股噴香也隨之而來。


    母親把手中端著的一隻粗瓷大碗輕輕地放在桌子上,立時,碗裏漂著的兩個潔白如玉的荷包蛋像兩隻圓圓鼓鼓的眼睛,和巧珍接上了目光。


    “吃吧,別硬挺著了。”母親說。


    巧珍的眼圈便又紅了,她很想馬上就把那兩個荷包蛋吞咽下肚,以壓住嘰嘰咕咕向她強烈抗議的饑腸,可轉而又想,自己和滿倉的愛情還沒有爭取到父母的同意和支持,她的絕食鬥爭不能就這麽半途而廢。


    她在母親的眼中讀出了隱藏著的心疼和憐惜,便生出了在母親身上打開攻破父親那道頑固之堤缺口的想法。


    所以,她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強忍著沒有去動那碗此時在她眼中黃白鮮豔、異常誘人的美食,而是調開目光,低下頭,漲紅著臉告訴母親,她和滿倉已經生米做成了熟飯,求母親跟父親好好說說,就成全了他倆吧。


    “啥?!”母親一驚,眼神在顯示了短暫的愣怔後,心疼和憐惜馬上燭光般倏然而滅,接替而至的是一種瞬間蔓延了整個眼球的冰冷。母親盯視巧珍片刻,然後突然像一隻好鬥的火雞,猛地扇動翅膀,撲棱棱向巧珍啄去,對著巧珍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亂打,邊打邊咬牙切齒地罵道:


    “你個臉都不要了的妮子啊,你這是要逼死我和你爸倆呀你!我怎麽生出你這麽一個不知羞恥的東西啊?”打累了,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拍左腿打右腿地爹一聲、媽一聲地嚎起來,“哎呀,我可是要了一輩子的臉啊,這下可真是沒臉了啊,我可怎麽再活呀……”


    巧珍的母親謝三娘可是個要強得出了名的人,過去掙工分的時候,她若比別人少拿一分都會氣得以頭搶地,除了心疼那點工分,更怕人們認為她勞動不出力,思想覺悟低,拖了集體的後腿兒。這樣要麵子的一個人,怎麽容得了自己的閨女作出這種大逆不道、丟人現眼的事來?


    可是打夠了、鬧夠了、哭夠了之後,想想這事還是不要鬧大不要張揚才好,丟人不說,關鍵是以後女兒嫁不到了好人家。這麽一個人見人愛的漂亮女兒,她和李繼山還指望著靠她攀高枝光宗耀祖哪!


    想到這兒,謝三娘收起眼淚,堆起笑臉,連哄加勸地對被她打得蜷縮在牆角卻一臉倔強的巧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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