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子、姑娘都不理我了,這你滿意了高興了?”一想起那天的情景,申誌強就氣不打一處來,總覺得那天倩姨是故意整事兒似的。


    “你自己做的孽,跟我有什麽關係?”倩姨也真的生了氣。


    “我作孽?那你是在做什麽?”也許是良心債欠得太多的緣故,申誌強現在最怕聽的就是‘作孽’兩個字。尤其從倩姨的口中說出,感覺就像是梅梅在揭他的傷疤一樣,令他不禁暴跳如雷,衝著倩姨雷鳴般大吼,“你就是個冤孽,你和梅梅一樣,都是我命中的冤孽!”


    倩姨從床上坐了起來:“梅梅?梅梅是誰?”


    申誌強也發覺了自己的失言。沒辦法,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隻好緘默不語。


    “說,梅梅是誰,和我一樣的冤孽?是不是?”梅梅追問著,問到最後,突然大喊起來,一頭長發發瘋似地左右搖擺著。


    申誌強被倩姨失控的情緒嚇著了,他隻好承認:“是……可是,她早已死了。”


    “是被你害死的?”倩姨的聲音帶著哭腔,眼睛死死的盯著申誌強。


    “哦,不,不是我害死的,是她自己想不開,跟我沒關係……”話一出口,申誌強的心就劇烈地疼痛起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撒謊,也許,是怕倩姨低看了自己?


    倩姨笑了,盡管臉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掛滿了淚,可笑容卻是花一樣燦爛地開著。她走過來,重新摟住申誌強的脖子,久久不放。


    夜晚,很快拉下了帷幕,濃重的夜色裏,申誌強酣然地睡著,突然,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阿國,你放心,我絕不會放過你的……”


    第八十一章 菜刀與血書


    就當申誌強似夢似真地聽到那個聲音時,屋內,影影綽綽的黑暗中,一雙眼睛,正在他蜷側的背後一動不動地盯視著他。


    那雙眼睛,晶亮晶亮的,似兩汪瑩瑩的淚泉,又似兩道閃著光芒的仇恨的利劍!


    黑暗中,看不清眼睛的主人,隻依稀從一頭秀發看出是一個女人。


    女人坐在申誌強的背後,一動不動,像一座平靜的雕塑。可沒有人知道,此時的她,內心,卻似一片憤怒的大海,波濤翻滾,浪浪緊逼。


    女人想起了“冤孽”這個詞,想起了眼前這個男人白日裏說過的那句話:“哦,不,不是我害死的,是她自己想不開,跟我沒關係……”


    女人的心痛得像閃電撕裂的天空,真想爆發出驚雷般的喊聲。可她沒有。因為,麵對這個男人,她現在隻剩下了失望,不,是絕望!對一個隻能贈予自己絕望的人,她隻想做一顆開花前的炸彈,保持死鐵一般的靜默,耐心地等待著,那最後的世界末日般的地動山搖。


    當一顆心,完全沒有了期望的時候,一切塵緣,便都了如了落葉,腐爛成泥,或風過無痕,正如眼前這個男人,如果說在聽到那句話之前,她還時有時無、或多或少地被他偶爾流露的真情所打動的話,那麽現在,她就像一個誤入泥沼之人,在拚命地想抓住眼前那株救命的稻草,可抓住後,才發現稻草已從根上腐爛了。


    “別怨我狠,這一切都是你逼的!”女人在心裏恨恨地說著,再次低下頭,俯在沉睡中的申誌強的耳畔,輕聲地重複著已經說過的話:


    “阿國,你放心,我絕不會放過你的……”


    女人的話剛說完,申誌強就撲棱坐了起來。看到女人,驚訝地問:“你坐在那幹什麽?不睡覺……”


    女人沒有回答,而是背轉過身去。


    “怎麽了?”申誌強拉開床頭燈,扳過女人的身子,競發現女人滿臉淚水。


    “誰惹你了?你說嘛!”申誌強著急地問。


    “你!”女人推開申誌強的手,氣呼呼地說,“你說我是冤孽……還有那個梅梅,你是不是很喜歡她?”


    “原來你是為這個。”申誌強鬆了口氣,重新扳過女人的身子,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我那是著急時說的氣話,你別當真,啊!”


    “那梅梅是怎麽回事?”女人不依不饒地,燈光下哭得紅紅的眼睛愈加惹人憐愛。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對了,”申誌強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問女人,“你一直沒睡嗎?”


    女人點點頭。


    “那你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或聽到什麽響動沒有?”


    “沒有啊!怎麽了?”女人睜大了一雙眼睛,一副好無辜的樣子。


    “真是奇怪了,我睡覺時,感覺有人在我耳邊說話……”申誌強撓撓頭。


    “那,都說什麽了?”


    “說……唉,記不清了,可能是我的錯覺吧!”申誌強重新躺下,拉滅床頭燈的同時也一把把女人扳倒在床上,說,“睡吧,明天你還要幹活哪。”


    可女人似乎根本沒有睡覺的意思,她纏著申誌強說:“誌強,你給我講講梅梅的故事吧。”


    申誌強知道自己無法推脫了,因為他太了解女人的性格。可是,該從哪裏講呢?


    黑暗中的申誌強,目光牢牢地定在天花板上,思緒宛如一條慢慢騰騰的小蟲,沿著他斑駁的記憶青苔爬回到了他久遠的故事裏。


    那是一個東北的秋天,家家院門口掛滿了成串的辣椒、幹菜,村路上也擠滿了左一堆右一堆需要晾曬的糧食,小村因此變得擁擠而龐大。


    可這個秋天,梅梅的臉兒卻從滿月變成了蠟黃的窄條兒。


    因為每天的一大早,這個村村部前的一個土台邊便會擠滿了人。土台上,站著肥大的棉襖下肚子仍微微鼓起的梅梅。一塊偌大的木板被掛在她胸前,木板上大大的“破鞋”二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旁邊,幾個人正聲嘶力竭地審問著梅梅。他們一遍遍追問她肚裏的野種是誰的,一遍遍使勁向下摁著她的倔強的頭。可梅梅,始終沉默著,沒有吐出一個字。


    這是第幾次了,梅梅不知道,但申誌強知道。因為每次,他都站在台下的人群裏,心痛地看著台上被推來推去飽受著折磨的梅梅。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梅梅的眼光驚訝地射向了他……


    他就這樣慌亂地逃離了。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敢承認,不去救梅梅?”一直沉默地傾聽著的女人突然問。


    “唉,我也是沒辦法,梅梅的出身不好,我當時又正值提拔……”申誌強的聲音極低,充滿了無奈和愧疚。


    “為了這個就跑了?不要了梅梅不說,連自己的骨肉都拋棄了?”


    申誌強無言以對。


    “卑鄙!不是人!”女人突然喊起來。接著又意識到了什麽似地歎口氣,壓低了聲音說,“那個梅梅,好可憐哪!”


    “你說我卑鄙?”女人的話激怒了申誌強,在官場了滾了大半輩子的他哪容人說過他這個?再說,在自己喜歡的女人心裏,他實在不想留下這樣不堪的印象。所以他說。“當年我隻是喜歡她而已,至於她肚裏的孩子,我還真不知道是誰的。”


    申誌強感覺懷裏的女人劇烈地動了一下,便問:“你這又怎麽了?”


    女人沒言語,一會兒,競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申誌強笑了,抽出被女人壓痛了的胳膊,閉上了眼睛。


    冬日的早晨終於慢吞吞地來到窗前。女人醒來時,太陽已升至窗欞。女人拉開窗簾,突然感覺一股光晃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她順著亮光的來處望去,卻發現一把菜刀不知何時躺在了床頭櫃上,刀刃上,隱現著斑斑血跡,刀下,壓著一張紙……


    “誌強,你快醒醒。”女人推著床上的男人。


    男人醒來,剛要伸懶腰,突然發現了女人手指方向的怪事。


    男人走過去,拿開菜刀,發現紙條上寫著幾個血紅的大字:


    “阿國,你死定了!”


    第八十二章 死亡白布單


    “你是阿國?”看到紙條上的字,女人驚訝地問申誌強。


    “倩,我……”申誌強嚅囁著,不敢正視女人的眼睛。


    “那麽這個……”女人指著眼前的菜刀和血書,驚顫地問,“這個是梅梅,難道是梅梅送來的?她、她不是死了嗎?”


    “倩,我本來從不信鬼魂的,可現在,我有些信了。”一旦被揭開了身份的麵紗,申誌強的心倒有些坦然了。


    “為什麽?”


    “因為這兩天,我總聽到梅梅在跟我說話,還有,”申誌強把脖子向上揚了揚,把那裏的掐痕亮給了女人,“這道於痕,就是梅梅在夢中掐的。”說著,申誌強把這兩天遭遇的一些靈異怪事講給了女人。


    女人的臉由紅到白,由驚駭變得恐怖。最後,她捂住申誌強的嘴,戰戰兢兢地說:“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屋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仿佛世界末日將要來臨。半晌,女人幽幽地問:“梅梅是想要你的命?她真的那樣狠心?”


    申誌強坐在沙發上,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一個什麽地方,眼神愣怔了很久,才回答:“也許是吧,不然,為什麽她會回來,而且,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回來……”申誌強盡量讓語氣聽上去有些無所謂,可女人卻捕捉到了他鎮定之下隱藏著的不安。


    女人心裏湧上一絲快意,這快意,差點暴露在她迷人的眼睛中。為了掩飾,她隻好垂下眼瞼,順著申誌強的眼神,把目光最後定格在申誌強那雙寬大的腳掌上。


    此時的這兩隻腳,是套在一雙軟料的拖鞋中,與幾十年前那雙翻毛的軍皮鞋顯然截然不同,可此時的女人卻覺得,無論是軟料的拖鞋,還是翻毛的軍皮鞋,同樣令她仇視、惡心……


    幾十年前的那天,她不知第幾次了站在台上挨鬥,在秋風中接受著審問、譏笑和各種羞辱。但她始終緊咬著嘴唇一聲不響地堅持著,因為她要保護好肚裏的孩子,保護好那個心中的男人,因為她相信,這一切很快會過去……


    直到有一天,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那雙熟悉的眼睛。


    那天,批鬥會又一次開始,幾個人粗野地用同樣的方式問著她同樣的問題。她看他們一眼,蔑視地閉上眼睛,卻一個趔趄被推跌下台去。脖子上沉重的木板,使得她的頭重重地磕在已有些秋霜的地上,她眼冒金星,卻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雙腳就站在她的眼前。她恍惚覺得,眼前的這雙腳、這雙鞋是那麽的熟悉,這種翻毛皮式的棉鞋,是隻有那些穿軍裝開荒種地的人才有的。當時,她的心一緊,努力抬起流著鼻血的麵孔向上望去——


    果然,她看到了那雙令她朝思暮想的眼睛。一種見到親人的感覺讓她痛徹的心湧起了暖意,她抓住那雙鞋上的褲管,想借此爬起來,卻不想,那雙腳向後退了兩步,然後轉身快步地走開了。


    從此,她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他宛如一片突然蒸發的雲,再無音訊,丟下她一人,獨自忍受著餘下的悲慘人生……


    事情雖然過去多年了,可即便現在想起,女人仍聽得見自己心碎的聲音,就像那年,一種痛和絕望迅速傳遍全身。


    記得那天回到家裏,女人就開始發燒,說著胡話。父親便又開始責罵妻子身為母親,沒有看教好女兒。這個文縐縐了半輩子的男人,從自己出事後便學會了罵人。母親則默默承受著丈夫的責罵,一邊流淚一邊用湯匙一點點向女兒嘴裏滲著薑湯。雙胞胎的姐姐杉杉則趴在她耳邊說:“你快說,是誰欺負了你,我們去找他討個公道。”兩個弟弟小偉和小文也氣憤地符合著說:“是,找他討個公道!”


    兩天後,她漸漸地退燒了,人也開始清醒起來,隻是仍不言語,時不時就望著窗外發呆。家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便見一棵枯樹,枯樹上僅剩的一片葉子,在秋風中淒慘地站立著、瑟瑟著……


    突然有一天,沒刮風,葉子卻落了,悄無聲息地。“真奇怪,沒有風怎麽就落了?”小文說。“唉,有什麽奇怪,它是枯透了,心幹了。”她突然幽幽地歎口氣,說了話。


    那一天,確實沒有一絲兒的風兒,但天氣卻少有的幹冷,就像今天。


    女人的目光依舊在申誌強的腳上停留著。


    那天,自從那雙翻毛皮鞋離她而去後,她便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隻能靠母親從村衛生所每天拿來兩片安眠藥催眠。全家人都盼著她能熬過此劫,可她卻暗藏著心思,每天的安眠藥她吃一粒,悄悄地留一粒兒。


    半個多月過去了,這天,那片樹葉落下後,她也開始昏昏沉沉了。她本一心想死,可當吞下了平時攢下的十幾粒安眠藥後,肚裏的孩子突然軟軟地踢了她一下。這便讓她又突然憐憫起了肚裏的孩子。她掙紮著起來,連滾帶爬地向村衛生所跑,結果動了胎氣,到了衛生所便破了羊水,兩個七個月大的孩子就這樣早產了,她本人也因為吞食的藥量不夠而免於了一死。


    父親雖說一下得了兩個外孫女,可這卻比殺了他還難受。勞累和屈辱,讓他變得越發粗暴不堪。他每天陰著臉,不停地埋怨妻子教女無方,指責女兒丟盡了全家人的臉,罵不解氣的時候,便揪住兩個兒子痛打一頓出氣,弄得家裏天天烏煙瘴氣,人人都提心吊膽。


    “日子總不能這樣過下去,這兩個孽種不能要!”一天,父親在豬號裏喂豬,看到待產的母豬,氣又不打一處來。他**似的把母豬抽打了一頓,聯想到自家的狀況,便突然滋生了這樣瘋狂可怕的念頭。


    他急衝衝地跑回家,想趁著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的當兒,把女兒的兩個孩子抱出來送人,或者幹脆扔掉。


    可父親回到家,發現沒人,女兒和孩子都不在。還在繈褓中的孩子,這麽個冷天,能去哪兒。再說,女兒自從出事後,幾乎就沒有出過家門。他喊了兩嗓子,沒有回音。他再找,便發現飯桌一角的茶缸下壓著一封信。他拿起信,看了一眼,便慌了。


    就這樣,她抱著孩子出走了,不,按照信上的說法,是去尋死了。母親驚天動地的哭聲驚動了全村的人。不消一刻鍾,人們聚攏來,邊打聽著狀況,邊自覺地三五一群,幫去尋人了。


    傍黑天時,有人在野外的一棵老樹下發現了她的外衣和孩子的帽子。外衣好像被什麽東西撕咬過,一條一條的破碎,且帶著斑斑血跡。


    狼!人們的腦海同時閃過一個字。卻都嘴大張著,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有她的家人們在刹那的驚呆之後開始大放悲聲。


    幾天後,村西南樹林裏又多出了一座新墳。新墳裏沒有屍身,隻有一件破碎的外衣和兩頂嬰兒的帽子。墳周邊也沒有任何標誌,與周圍其他那些立著碑牌的墳塋相比,越發顯得孤零、淒慘。


    從那以後,她就徹底地被埋葬了。今天的自己,完全是劫後的重生,和,複仇的化身。


    女人想到這兒,把目光從申誌強的腳上移到了臉上。


    那已是一張行將朽木的臉,透窗而入的上午的陽光在半拉開窗簾的遮擋下,有一半罩在了他的臉上,像為他蓋了半邊的死亡的白布單。


    第八十三章 墜入惡魔窟(1)


    當住在牛村的鐵生絕望地呼喊著孫子小濤的名字時,遠在千裏之外的小濤也在夢境中哭著尋找著回家的路。“爺爺!”這天,他又在夢中大叫起來,並撲棱一下從床上坐起。


    “發什麽夢魘?好好睡覺!”隨著嗬斥,一根棍子從小濤的床前方狠狠地懟過來,懟在小濤的背上,疼得他不禁咧了一下嘴。


    小濤忍著痛,重新躺倒在床上。床鋪又潮又濕,躺在上麵後背就像沁著一層水兒。因為怕挨打,小濤努力忍著不讓自己翻身弄出動靜,可偏偏肚子這時又餓得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棍子再一次伴著粗魯的罵聲伸過來打在他的左側胳膊上:“媽的,叫什麽叫,明天出去再找不到活兒,就餓死你個龜孫子王八蛋!”


    棍子的頭上似乎帶著刺兒,疼得小濤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轉。他強忍住湧上喉嚨的哽咽,想起剛才的夢境,心裏一遍遍呼喊著親人們的名字,後悔當初一時衝動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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