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嘴身子有點微微發顫,不自覺的向我身後縮了一下。


    y男用手指點了點周謙,沒好氣道:“你問他。”


    說罷背起大旅行包,手裏抱著被子出門去了。


    周謙坐在昏暗的桌前,還是沉默著。


    魏大頭走近周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了聲:“喂,你沒事吧?我們給你買了點水果帶來……師兄,你節哀。”


    周謙忽然抬起頭,一把拉住魏大頭的胳膊顫聲道:“我們不是三個人回來的。她跟我們一起來了。”


    魏大頭一愣,反應不過來。雖然魏大頭的腦袋很大,但裏麵的容量配置很簡單。如果分區的話,隻有ab兩個區。a區是學術區,b區是女人區。倒是李文常一下子明白了,搖著周謙的肩膀急切道:“你說的是不是金壇荒墓的主人?”


    周謙木訥的看著眼前的白牆,身子被李大嘴晃得風雨飄搖。李大嘴見周謙又不說話了,急得一迭聲道:“可把人的腸子要急斷了,你倒是快說啊!”


    周謙仿佛在夢遊中,慢慢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窗下就是五舍的入口大門,此刻帶著飯盆鼓盆而歌、來來往往的學子頗為熱鬧。他的聲音冷靜了下來,甚至帶著一股寒意:“新疆尉犁營盤墓地發掘工作報告你們讀過沒有?”


    這話的跨度實在有點大。上一秒我們還沉浸在荒墓女鬼帶來的戰栗中,這一秒周謙忽然問起這個著名的營盤古墓群的考古發掘工作,有點像課堂上老師的突擊提問。但在任何時候,有什麽問題可以難倒我們現在的魏碩士、未來的魏博士呢?


    魏大頭清了清嗓子,從容道:“營盤位於漢晉時期的塔裏木河下遊,孔雀河中遊一帶,距離著名的古樓蘭160公裏左右。營盤原本是墨山國的都城,曾經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公元五世紀,由於孔雀河和羅布泊的枯竭,墨山國消失,成為隔壁荒漠中的廢墟。距今年代麽……大概一千五百年以上。營盤遺址發現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初是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由吐魯番穿越天山,沿庫魯克塔格山脈前往羅布泊的途中,在孔雀河古道北側發現了營盤古城。”


    “1914年斯坦因,1928年貝格曼都曾到過營盤考察。我國在1980年曾由彭加木組織羅布泊綜合考察隊,對當地的水文、地址、地貌、曆史地理等進行了綜合考察。1995年樓蘭國際學術會議期間,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組隊對營盤進行了搶救性的發掘,曆時一個多月,獲得了大量的珍貴文物資料。當時參與發掘工作的有托乎提,艾克拜爾,劉之寧……”


    “好了,別說了。”周謙打斷了魏大頭的個人秀。我和李大嘴在一邊聽的津津有味,意猶未盡。


    周謙擺擺手,聲音低沉:“你們知道就好。記住,無論以後有任何人要求你們——包括我在內——去古墨山國做考古發掘工作,一定要拒絕。切切,絕對不能去。”


    我實在忍不住了,插嘴問道:“為什麽?”


    我不是問為什麽不要去,而是問周謙為何會覺得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居然會有人找我們去古墨山國做考古發掘工作。


    周謙搖搖頭,看著我們,聲音有些悲哀,“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是她選中了我們,還是隻選中了我?”


    魏大頭趕緊捅了捅李大嘴,小聲道:“記下來,把他的話都記小本上,形成文獻,回去慢慢研究。”


    周謙顯然聽到了魏大頭的話,他慘笑了出來:“不用記了。很快你就會發現,小穀隻是個開始。她不會放過我們。包括你,也包括你!”


    他的手指點向李大嘴和魏大頭,讓他們倆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


    李大嘴聲音發抖道:“自家兄弟,不帶這麽嚇人的。這都什麽跟什麽,趕緊去吃個火鍋,啥屁事兒都沒了。”


    李大嘴每當遇到麻煩,總是試圖以吃飯解決問題。這毛病他到現在都沒改,我也不知道因此跟著蹭了多少飯了。


    我正要捂著嘴偷笑,忽然看到409半開半掩的門背後,一道黑影若隱若現。


    雖然說我的視力在進大學以後有下降的趨勢,但總體來說,沒有低於1.3的時候。我可以肯定那道黑影絕對不是門的陰影折射,也不是我一時頭腦發昏看到的幻象。它真真切切是個人形黑影,停留了大約2秒後消失了。


    我從小爬樹打鳥,翻牆偷桃,可謂膽大包天,無惡不作。直到現在我的父老鄉親、街坊鄰居還有人拿我的光輝事跡津津樂道,並在八卦之後加上一句:“真不知道這姑娘怎麽沒缺胳膊少腿就長大了,居然還考上了名校。”


    盡管我不僅彪悍而且非常唯物主義,但在看到黑影的一瞬間,我內心還是隱隱有不安的感覺。不知道該怎樣描述才對,就好像那兩秒鍾我忽然脫離了這個世界,漂浮在一個黑暗的、虛無的世界裏。黑影消失後,這種感覺才消失。


    李大嘴和魏大頭在動員周謙去吃火鍋,順便在飯桌上好好談談。周謙的目光卻落在我身上。當我看見黑影後,周謙也一定看到或意識到了什麽。他一個箭步衝上來,將我拉在他身後,緊張的看著門後那堵白牆。


    李大嘴和魏大頭麵麵相覷,片刻後李大嘴小心翼翼問道:“周謙……怎麽了?”


    周謙目光閃爍,呼吸起伏不定,扭頭過來問我道:“師妹,你有沒有看到什麽?”


    我略略思考了片刻,考慮到目前狀況已經夠混亂了,我決定說謊:“沒有,我沒看到什麽。”


    周謙似乎放鬆了一點,微微舒了口氣,隨即將我們向門外推道:“你們走吧。沒事別來,我很忙。”


    他話說的很決絕,絲毫不留情麵。他的手指觸碰到我的手時,明顯感覺到他指尖冰冷,仿佛不沾人氣。


    現在看來,當時周謙的所作所為都有有跡可循,也有原因的。可惜我們沒有經驗,更是年輕氣盛,錯過了挽救他的機會。


    那時我沒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在s大看到周謙。


    我很清楚的記得,得知周謙瘋了的消息,是在某個下著毛毛細雨的周二。


    頭一天有位國外政壇要人訪問s大,校園裏不動聲色的多了很多便衣。晚上還有一場該要人的演講,李大嘴居然弄到了三張票,把我和魏大頭都夾帶進了會場。


    在請客吃飯、弄票、搞關係方麵,李大嘴確實是個人才。他進考古係屈才了,他應該政治係的精英。


    晚上散場後回到宿舍的路上,我們仨忍不住又談起了周謙、荒墓、黑衣墓主和古墨山國。這些線索仿佛是一場大戲中某些斷續零星的情節,讓人欲罷不能。經過研討,我們決定還是由李大嘴再次出麵,邀請周謙吃頓火鍋,把他知道的事情徹底交代清楚。


    第二天早第一節課,剛進教室就聽同學們在議論,其狀熱烈無比,甚至連方老太太夾著書本蹣跚而進時都沒人注意到她。


    大家議論的是同一件事:周謙瘋了。


    據掌握情報來源的同學說,周謙被宿舍管理員發現時,是蜷縮在房間一角。


    當時他臉上化著濃妝,嘴上塗著鮮紅的口紅,臉抹得跟白麵鬼一樣。


    最令人感到震驚和恐懼的是,周謙所在的409房間的牆壁上,濺滿了鮮血。


    一時間周謙瘋了的消息成了比小穀自殺更轟動的校園話題。我們考古係再次昂首成為輿論的風尖浪口,跑來向我們打聽小道消息的人不計其數。那時候互聯網還沒有普及,人們的八卦好奇心隻能靠口述史學的方法滿足。


    盡管警方已經證實,在409房間牆上的鮮血不是人血,但還是很認真的對相關人員進行了詢問。包括我和大頭、大嘴內的眾多同學被請進會議室喝茶,至今猶記那10元一斤的茶葉梗子的味道。考古係真窮。


    我和兩位大神師兄似乎形成了某種默契,都沒有提荒幕和女鬼的事情。


    一是擅自發掘荒墓是違規的事情,誰也敢冒失去學業的風險談論此事。二是周謙本來就有點神神叨叨,這從警方查獲的大量筆記中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世界早就出現了偏差。尤其是關於“附身”的筆記本就有厚厚的三大本,其中有兩本是在最近兩個月內完成的。關於女鬼之說在我們看來太過荒誕不經,說出來也是自取其辱而已。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是,我們都是正在讀書的、努力上進的大好青年。沒人願意說出這些無法考據的虛幻事情,以免自己也被打上“精神病”的烙印。


    周謙被送往了腦科醫院。


    他家裏沒有任何人來。聽說他母親早亡,父親下落不明,大概是拋棄妻子的那種類型。他一直跟舅舅家住,自從考進大學以後就自力更生,與家裏再無任何聯係。


    因為小穀和周謙的兩件大事發生,學校裏成立了心理幹預工作站,尤其指定考古專業的學生定期要做心理谘詢。


    一個所有師生在內兩百人不到的小係,竟然得到學校如此重視,不明真相的同學頗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其實我心裏明鏡一樣,要是校長有超能力,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取滅了這該死的考古係。


    幾個月後,事件終於漸漸風平浪靜,周謙這個名字也慢慢被人們淡忘了。警方封鎖的消息終於解凍,關於周謙事件的信息緩緩流出。


    409房間牆壁上的血確實不是人血。經過法醫檢驗,是動物血液。


    確切的說,是狗血。


    不知何時開始,有關五舍409鬧鬼的說法不脛而走。


    學校重新粉刷了牆壁。封閉了409室。


    時光流逝,轉眼間一年過去了。我早已由當年青澀的新生變成了s大裏的老油條,得意洋洋坐在校門口臨時擺放桌椅前,充滿優越感的給報到的新生發放宿舍鑰匙。


    每個大學都有自己獨特的迎新生傳統,比如美國佬的toss,總之是要捉弄一番新生,殺殺他們的銳氣。


    在偉大而神奇的s大,我們的迎新傳統是緊密與本土文化結合的。在例行的係迎新座談會後,照例由老生帶著新生介紹學校傳統、文化底蘊、風土人情等等。


    尤其是像我們這種百年裏經曆過新生、劫難而又重生的院校,可八卦的素材非常之多,令那些口沫橫飛的老生泡到mm的概率大大上升。


    以往迎新話題top10中自然是小紅門、天文樓、x角樓、l紀念館等等。但今年毫無疑問,五舍409的傳奇榮登榜首。五舍下聚集了大批帶著慘綠新生的老生們,以各地方言普通話滔滔不絕的介紹著各種版本的鬼屋409。如果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其中最積極,最有激情,吸引了最多mm目光的那位,不是別人,正是李大嘴。


    魏大頭已經開始為攻博做準備了,而我也在考慮讀研的問題。李大嘴卻依然流連花叢中,廣種薄收。雖然他也有意向攻博,但用他的話來說,老婆和博士學位,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如火如荼的迎新很快過去。這個學期似乎特別快。我也隻和兩位大神吃了幾次飯,參與了三次小型的學術研討會。還沒感覺呢,就放寒假了。


    沒人意識到,這個看似平淡無奇的寒假給了我們一個如此大的震撼,一個措不及防的轉折。


    “曆史有三種不同的任務,我們可以稱為科學的、想象的或推測的和文學的。”


    ——喬治?屈維廉


    寒假裏我和魏大頭、李大嘴都沒回家。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沒和父母過年。


    魏大頭和李大嘴已經確定攻博,各自頭上纏了一塊布,寫著大大的“鬥”字在宿舍裏做碩士論文的攻堅戰。而我要在出國和留校讀研之間做出選擇,一邊是未知的機會,另一邊是熟悉的環境和朋友,難以取舍。我忽然有點理解了周謙以龜殼占卜命運的心情。


    最主要的是,那段時間我迷戀上了新石器時代初期的陶器。從河北陽原於家溝的夾砂陶到懷柔轉年遺址的夾砂褐陶,再到江西萬年仙人洞和吊桶環的素麵陶、繩紋陶,我沉醉其中,樂此不彼的臨摹、比較、歸類。夜夜都如醉生夢死般的快樂,妙不可言。我媽聽說我為了幾塊破陶片甚至不願意回家過年,一怒之下和我爸到海南旅遊去了。我樂得輕鬆過個年,無需給七大姑八大姨拜年,也無需吃些可疑的食物,拿些尷尬的紅包。


    學校裏不回家的人居然不少,我們考古係除了我和兩位大神,還有兩個新生,都是女生。一個叫王嘉,另一個叫薛青青。話說薛青青真可謂是個唇紅齒白的妙人,這等姿色放在外院裏雖然隻能做個背景牆,但在我們考古係就是絕色了。


    我們五個人在一起在老範家吃的年夜飯。老範有意將我納入門下,言談舉止間已經儼然將我當成了他的徒弟。老範一直是個光杆司令,做菜和做學術一樣嚴謹,頗為可口。喝了幾巡小酒後,我們盡興而歸。


    走在校園的路上,一片昏黑。


    s大很會過日子。寒假裏一過夜裏11點必然熄燈,隻留大門口幾盞大燈,撐著門麵,照耀毛爺爺給咱們題的字。


    李大嘴一直對薛青青極盡討好諂媚之事,其無恥程度連我都看不下去。大概是借著酒意,又舍不得放走薛青青,李大嘴提議我們幾個人到宿舍裏打牌守年。


    我心中惦記著那幾塊破陶塊——我趕在圖書館閉館前影印了幾張圖片,過年期間就指望這個度日了。但沒想到大家對打牌計劃一呼百應。我估摸著除了李大嘴惦記薛青青,可能魏大頭對王嘉也動了心思。


    王嘉的樣子基本上是蚩尤的女版。我們考古係的男生還真是隨遇而安,誌向平凡。


    這時薛青青忽然道:“師兄師姐,聽說五舍409很神奇,我們去那個房間打牌怎麽樣?”


    魏大頭猶豫了一下,說:“這個……不太合適吧……”


    王嘉人很活潑,也是好事之徒,附和道:“去嘛去嘛,我們就當是一次打牌探險。我們宿舍對409都好奇極了,今晚我們去探險,等開學了我和青青要好好跟她們炫耀炫耀。”


    李大嘴輕輕咳嗽了一下,“老魏,我看行。”


    是行啊。王嘉的臉就是護身符,神來擋神,鬼來殺鬼。李大嘴,你為了泡mm真是奮不顧身啊。


    我趕緊表態道:“聽說五舍沒學生留守,宿舍大門都鎖了,阿姨回家過年了。”


    李大嘴微微一笑:“梁珂,你知道全中國開鎖最厲害的人是誰麽?不不不,不是魔術師,也不是鎖匠。而是——文物局局長。你魏哥他現在雖然不是文物局長,但這點技能還是有的。”


    確實,魏大頭有次酒後吐真言,他的夢想是當文物局局長——助理。


    見我還在猶豫,李大嘴又道:“梁珂,我在p大的同學最近郵了點資料給我,我也沒在意,好像是……廣西柳州大龍潭一期發掘記錄,還有不少陶片資料。”


    他用眼角瞟著我,一臉壞笑。


    我收腹,握拳,“那還等什麽啊,麻溜的,直奔五舍去啊!”


    魏大頭用根鐵絲,幾秒鍾就捅開了五舍的門鎖。


    整棟樓黑漆漆的,一片寂靜。


    這四層樓似乎分外漫長。


    我們身上帶了探險裝備,手電,零食,礦泉水,蠟燭,打火機,以及一副嶄新的80分撲克牌。


    手電微弱的光亮在五舍無邊的黑暗中,像是一艘大海中風雨飄搖的小舟。遠遠的零星爆竹聲像與我們是兩個世界。魏大頭牽著王嘉的手走在前麵,我後麵是李大嘴牽著薛青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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