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衛紅打開水囊,將清水灌入譚允旦口中。這些天他極度的忍耐著,盡量節省著水和食物。譚允旦被水的清冽激醒,雙眼無神的看了他一眼,很快又閉上。


    鍾衛紅咬著牙要將譚允旦抱到駱駝上,但神誌不清的譚允旦卻死死抱著查海洋不肯放手。鍾衛紅幾次努力都沒能將他們分開,隻好用手一根根掰開譚允旦的手指。


    譚允旦睜開眼睛,恍惚中又去抓住查海洋的屍體,口中無法說話,隻能發出“嗬、嗬”的急切叫聲。她憤怒的看著鍾衛紅,眼神散亂而狂熱。


    鍾衛紅再次去掰開譚允旦的手,聲音哽咽道:“他已經死了。我要帶你走。”他一邊分開譚允旦和查海洋,一邊低聲道:“我向你保證,一定回來找到他,帶走他。”


    譚允旦依然不肯,她固執而無望的抱著查海洋。鍾衛紅一直不能斷定,當時精神狀態下的譚允旦是否已經知道查海洋已經過世。但他很清楚的知道,即便譚允旦已經處在死亡邊緣且神誌不清,但她一直固守著生死相依的決心。這讓鍾衛紅分外悲涼,而且暴躁起來。


    “他死了!就算你不肯走,他也是死了!”他粗暴的拉過譚允旦,不由分說的將她拉到自己這邊:“他也是我的隊友我的同誌,我會回來找他!我對你、對天地發誓!”


    他終於把虛弱至極的譚允旦抱上了駱駝。譚允旦半開半闔的眼簾一直望向查海洋,那具屍體依然保持著懷抱的狀態,即便他的懷中已經空空如也。鍾衛紅抱著她,緊緊的抱著她,催促駱駝向遠方走去。


    駱駝身後查海洋的屍體越來越遠,漸漸成了一個小黑點,慢慢消失在茫茫荒漠裏。


    在她絕望而迷亂的夢境裏,他似乎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微笑的看著她。她伸出手想拉住他,他卻刹那間魂飛魄散,消失不見。


    獻給查海洋。以及這個為他不眠流淚的夜晚。


    《好吧,我們不再一起漫遊》


    ——拜倫


    好吧,我們不再一起漫遊,


    消磨這幽深的夜晚,


    盡管這顆心仍舊迷戀,


    盡管月光還那麽燦爛。


    因為利劍能夠磨 劍鞘,


    靈魂也把胸膛磨得夠受,


    這顆心嗬,它得停下來呼吸,


    愛情也得有歇息的時候。


    雖然夜晚為愛情而降臨,


    很快的,很快又是白晝,


    但是在這月光的世界,


    我們已不再一起漫遊。


    因為又一場突如其來的沙暴,35團的同誌並沒有找到查海洋的遺體。他們推測是風沙掩埋或移動了他的屍體。


    譚允旦被直升機送往軍區總院。她在醫院裏接受了長達一個月的治療,並在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裏在醫院休養。從羅布荒漠回來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一直少言寡語,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的。令人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因為查海洋的遇難而落過一滴眼淚。她隻是喜歡在大段大段的時間裏,坐在窗前,靜靜看著窗外的一切。


    她的眼神似乎在凝望,又似乎空洞的回旋在某個不可知的世界裏,不知道她的心停在何處。


    鍾衛紅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隨部隊解放軍幾次深入孔雀河和塔裏木河下遊之間的地帶尋找查海洋的遺體,均是無功而返。(文-人-書-屋-w-r-s-h-u)


    1979年是一個分水嶺,是譚允旦、查海洋、鍾衛紅和古墓溝墓地命運的轉折點。


    從醫院出來以後,譚允旦放棄了跟隨w先生對古墓溝墓地做進一步研究。這意味著她放棄了在這個領域成為全世界最頂尖人物的機會,轉而投入到宋代瓷器鑒定研究工作中。她終身未嫁,並從未給過他人理由。


    鍾衛紅始終沒有真正離開羅布荒原。在最後一次尋找查海洋遺體失敗後,他向組織申請,將自己分配在新疆博物館工作。這些年他一直關注著羅布荒原上考古工作的進展情況。他從最基層的管理員,一直做到了博物館館長一職。他嚴謹,認真,在博物館工作尤其是新疆文物研究上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不乏有大膽的姑娘主動追求他,但他始終對此付之一笑,終身未娶。


    而古墓溝墓地的發現轟動了全世界。一時間,太陽墓的照片出現在全球各大報刊的醒目位置上。而有關羅布泊的研究迅速成為文化、曆史、考古專家眼中的熱點問題。


    這個神秘之地隻被輕輕揭開了一角,卻掀起了如此的驚濤駭浪。


    寂靜籠罩在我們的帳篷裏。大家默默的看著地麵,沒人說話。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沙暴停了”。此話打破安靜之餘,大家如蒙大赦,紛紛飛奔出去,操家夥開始幹活。


    我混在人群中,積極的跑了出去。在帳篷外李大嘴一把拉住我道:“師妹,今晚咱倆就成親吧,不能再耽擱了。你看譚教授的悲劇,咱們得以史為鑒哪!”


    魏大頭冷冷道:“你前有老婆後有於燕燕,要說成親怎麽著也是我,輪不到你吧?”


    李大嘴反唇相譏道:“你看於燕燕時不也是一副色迷迷的壞樣?記得當年某人讀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製和國家起源》時大讚普納路亞家庭形態,這人是誰來著?喲,魏博士,你好眼熟啊。”


    普納路亞家庭是群婚製的一種,是原始社會排除血親婚配後逐漸發展出來的一種族外婚。它早於對偶婚,通常也被稱為普那路亞婚、族外群婚,非常生猛。


    我跟隨大部隊向墓地走去,老魏和李大嘴跟在我身後,還在聒噪不休。我回過頭無奈道:“你們省省吧。我媽說了要我給她找個律師女婿,她就靠這個信念支撐後半生了。”


    “另外,”我及時的補充了一句:“我特煩那種在聽譚老師故事時故作堅強假裝無淚硬漢,卻在暗暗流鼻涕的男人。”


    魏大頭和李大嘴連忙抬起右臂,用袖子狠狠擦了擦鼻子,又順勢將袖子在褲子上抹了一下。動作整齊劃一,熟練至極。他們兩個的習性我真是了然於胸,向來右袖子擦鼻涕,左袖子擦嘴,最後全部抹在褲子上了事。


    難以想象,s大考古係這麽多年對兩位大神是怎樣忍下來的。我們考古係的名聲這麽駭人,兩位大神功不可沒。


    整個下午幹活的時候,我都在思考在譚教授經曆中呈現的種種謎題。神秘的數字,奇特的葬俗,造型特異的樁木,舟型棺,這些都讓我在翻沙子的同時,無法抑製的反思思量其中深意。當然最讓我心驚的是譚教授和查海洋挖出的黑衣女人棺,和覆蓋在她屍身上的咒語。


    無論是否幻覺,譚教授也曾見過那個黑衣女人。她所敘述的黑衣女人和黑氣縈繞,與我記憶中兩秒鍾有相似的痕跡。我堅信這不是巧合,一定另有原因。


    需要說明的是,在我大幅度轉述譚教授的故事時,並沒有完全按照她的原話進行原文轉述,其中很多內容是在事後通過各種途徑得知,與譚教授的經曆對接起來形成的一個完整過程的敘述。


    那個下午,當我拿著毛刷心不在焉的給一跟羊骨頭掃灰時,心中不由自主的對譚教授驚心動魄的故事感到羨慕,暗自期待自己也能遇到如此傳奇和詭異的經曆。當時我不知道,我的羨慕完全是多餘的。


    營盤遺址給我的震撼和意外,遠遠超出我的期待和想象。


    營盤遺址是漢晉時期的遺存。這個1500年前後的古城是當時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即使在今天站在荒棄的城前也能感受到當年古城的繁榮。從西漢開始,中原政府在開辟的這條邊疆交通線路上設置烽燧,起到保護商旅、傳遞信息的作用,在營盤城外就有一座廢棄的烽燧。我們正在作業的墓地遺址距離古城大概900米左右,旁邊不遠處是一個佛教寺院遺址。


    大概在公元一世紀左右,佛教由印度傳入新疆,在新疆很多古代文化中心建有佛教建築物不足為奇。營盤佛塔的基座呈方形,塔身為圓柱形,其形製與樓蘭、米蘭、尼雅、安迪爾等遺址內的佛塔造型相同。


    這天我們幹活的時候,李大嘴和魏大頭就一直在那裏嘀嘀咕咕,不知道又在策劃什麽陰謀。果然快到吃飯的時候,李大嘴湊了過來,悄聲道:“梁珂,想不想打獵去?”


    打獵是我們的暗語,意思是在正規考古發掘之餘,我們晚上偷跑出去,在附近查詢有沒有新的遺存,或者對考古發掘的遺存遺漏部分進行勘察。由於打獵是在晚上進行,所在場地又通常是古墓,所以非常刺激。


    我小聲問道:“哪裏?”


    李大嘴眼睛望著別處,試圖掩人耳目,聲音低低道:“古寺遺址。”


    我眼睛也望向別處,若無其事的樣子,“諾。”


    午飯時間到了。我們紛紛停下手中工作,向營地走去。營地距離墓地約200米,距離古城就更遠了。由於補給車剛剛回來,今天中午屬於改善餐,一改往日在墓地啃冷饃的傳統。我看大夥似乎都挺高興,尤其是李仁熙,鼻一抽一抽的,似乎大老遠就聞到了肉味。


    這段時間大夥都很玩命,除了因為這次發掘工作機會來之不易,也是有點受貝格曼等人的刺激,想鼓勁兒在營盤做出點成績。體力的消耗和研究探討出土文物耗費的心力,讓大家特別都在工作之餘盼望吃點油水。


    在中國,科學意義上的考古學發端是近代方由國外傳入。雖然金石學從漢唐開始就有萌芽,至清代發展到了鼎盛階段,但金石學主要是以傳世或少量出土的商周以來有銘文的銅器、秦漢以來的石刻文字為主要研究對象的一門學問。它的目的主要是通過研究進行考證、考據,用以正經補史,和我們現代考古學並不相同。


    中國田野考古發掘研究起步很晚,在封建社會時期是受宗法文化影響,掘墓被視為大逆不道的行為。當然也有如廣川王劉去疾之流,視挖墳為人生樂事者。但這種人和盜墓賊沒有區別,破壞文物,攫取隨葬物品,向來為主流社會所不齒。直至今日,中國的很多文物瑰寶或由盜墓賊流出,被鑒賞家收藏,或被國外探險家從中國掠走,陳列在外國人的博物館裏。大夥對營盤墓地的發掘就是卯足了勁兒想挖點有價值的文物出來,最好是把中國博物館都塞滿,同時也能為這一時期的地區、文化發展曆史提供文物依據、


    雖然除了那具舟型棺和黑衣女屍我們還沒有什麽驚世駭俗的收獲,但七七八八積累在一起,我們還是攢了一批紡織品、木器、銅器、忒器、漆器等出土文物。尤其是木幾、木盤、木案、木杯、木罐、木碗、木缽等等,出土了一個係列。


    魏大頭有一次刷著一個木碗,深情道:“大嘴,要是幹屍上再多點肉,咱們直接可以在這裏開人肉包子鋪的黑店了。”


    李大嘴咧嘴一笑,“嘿嘿,可不是嘛,家夥什兒而都全的。”


    這是竇淼在旁邊飄然而過,淡淡道:“客流量太小,店會倒閉的……”說罷又飄然而去。


    竇淼很少說話,惜字如金,但每次說話都語出驚人。李大嘴斥之為“悶騷”。不過再悶騷的人也是要吃飯的,我看悶騷的竇淼在奔向飯鍋的道路上也是身手矯健。我拿了飯盒,準備去打飯。就在我打開飯盒的瞬間,忽然愣住了。


    在我飯盒蓋的內側,有人用黑色記號筆寫了兩個字——“有鬼”。


    字跡歪歪扭扭,不知道是天生如此,還是有意掩蓋筆跡。我悄悄喊過魏大頭,把飯盒蓋遞給他。魏大頭一看臉色就變了,我還沒來得及反對,他就招手叫過李大嘴怒道:“你還嫌事兒不夠多,非要把梁珂嚇病了你才開心麽?”


    看李大嘴鐵青著臉,我趕緊打圓場:“不會不會,我身體好的很。”


    魏大頭微微側過臉,低聲道:“不關你事,私人恩怨。”接著扭頭對李大嘴道:“你也一個奔三的人了,也有家室了,怎麽還這麽不成熟?鬼,鬼你妹啊!”


    我對魏大頭的說法進行了一下勘誤,“李大嘴沒有妹妹,隻有一個哥哥。”


    李大嘴鐵青著臉,嘴唇抖了半天,抖出一句話:“不是我寫的。”


    魏大頭冷笑了一聲,“除了你,還有誰能做這麽無聊的事情?去幫師妹把飯盒蓋洗了!算了……還是我親自來吧。”


    整個下午,都是魏大頭對李大嘴的批鬥會。我們一邊把從沙子裏挖出來的零星文物刷幹淨,一邊聽魏大頭的唐僧cosy秀。李大嘴最後聽的煩了,站起身來,一字一句道:“真不是我寫的。我向毛主席保證,向馬恩保證!你再嘮叨,晚上我不去打獵了!”


    魏大頭疑惑道:“難道有其他人想泡師妹?”


    李大嘴憤憤道:“總之我從來不用這麽沒技術含量的手法泡妞。”


    魏大頭歉然而笑,“這倒是提醒了我。不好意思,錯怪你了。”他低頭想了想,“有鬼……如果用這種方法來泡妞,也不失為一種新穎的手法。不過有鬼這兩個字著實詭異哪。”


    李大嘴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其實中午時我就想說了,又怕你們罵我。”


    魏大頭道:“說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對錯。”


    李大嘴看了看我,終於下定決心道:“我覺得……該不會有人覺得梁珂她……”


    魏大頭疑惑的接道:“……是鬼?”他搖搖頭,“這太荒謬了,太無知了。哎喲不好,周謙好像說過……”


    驟然間,我們忽然都想到了在xx醫院裏周謙抓狂,上來掐我脖子時喊的那句話。


    “梁珂!你個婊子!你被她附身了!你就是那個黑衣女人!”


    頓時魏大頭和李大嘴都沉默了,死寂而疑慮的空氣彌漫在我們身際。他倆不約而同的望向我,目光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著。


    我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指著兩人怒喝道:“我要是鬼,立馬就把你們兩個老不正經的給滅了,根本不會把你們兩個禍害留到今天!”


    遠處譚教授正在和陳偉對著一個銅鏡嘀嘀咕咕,大概是在分析花紋。我的怒喝聲大了點,引得周圍的人都望向我們這邊,連譚教授和陳偉也忍不住看了我一眼。


    魏大頭和李大嘴見眾人目光灼灼,連忙互相交換了下眼色,一起哈哈大笑出來。這笑聲充滿歡樂,好像剛剛聽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眾人釋然,繼續埋頭幹活。


    李大嘴把我拉過去,低聲道:“姑奶奶,你想上考古隊的焦點訪談啊?”


    魏大頭收起笑聲後,就一直處在思考狀態,見我臉色不豫,連忙道:“梁珂,我們不是懷疑你。我這心裏琢磨著,你不是說你見過黑影子嗎,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麽曲折?但是就目前看來,我們在營盤挖出的黑衣墓主,正兒八經是個如假包換的幹屍。你的氣質距離女鬼十萬八千裏。你看我從金壇挖個頭骨回來,雖然給沒收了,不也沒事嗎?因此我還是認為,此事是有人惡作劇。”


    李大嘴道:“你這長相,女鬼也不可能來找你。聊齋裏女鬼看上的人物,哪個不是俊俏小書生?”


    魏大頭身材不高,頭又特別大,長相疑似土豆。聽到李大嘴諷他長相不佳,立刻反唇相譏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吾雖貌醜,德藝雙馨。


    眼見兩人又要引經據典的吵起來,我隻有默默的蹲下繼續刷文物。晚上收工後,李大嘴在吃飯時漫不經心的走了過來,眼睛看著別處,口中低聲道:“計劃不變。膽小的別來。”


    我淡淡道:“諾。”


    我們接頭狀如地下工作者,心中卻是抑製不住的狂喜。


    即將到來的夜晚,你是屬於我們考古三劍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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