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和土豆連忙上前幾下放倒了朱亮,拿起應急燈察看埂子的傷勢。埂子的左手有一個深深的半圓形牙印,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岩地上。埂子暴跳如雷,對著躺在地上的朱亮衝了過去,老六攔腰抱住他。


    “埂哥,我給你包紮一下。”


    我看到埂子手上的傷口時,心中驟然一動,呼吸急促起來。嚴叔對於變故並不驚慌,這一點上他和譚教授很相似,總是鎮定自若的強大氣場。唯一不同的是,或許嚴叔時刻在壓製著自己的某種情緒,偶爾會爆發出來。


    嚴叔站在原地,抬頭看了看秦所。秦所麵無表情的站在原地,光的角落裏他的臉色看上去異常蒼白。


    慌亂中小飛舉起燈,老六從包裏翻出紗布,胡亂的給埂子纏在手上。這一下顯然咬得不輕,埂子麵部肌肉緊繃,凶狠的望著躺在地上的朱亮。


    這時老魏忽然叫了出來,“那邊有光!”他從小飛手中搶過應急燈,高高舉起照向遠方,聲音中抑製不住的興奮,“看到了嗎?光!”


    我們齊齊順著光線指示的方向望去,老魏關上應急燈,大聲道:“就是那邊!”


    果然燈光關閉後,黑暗裏隱約看到了那一點極其隱蔽的微光,似乎遮蔽在遠處岩壁的拐角處。


    老魏放下應急燈,拿出手電筒,快步向前走去,“我和李文常過去看看,你們在這裏等我們。”


    嚴叔沒有任何指示,他的目光一直在凝視那一星半點、給了我們無限希望的微光。當我們都雀躍而興奮起來時,嚴叔依然沉靜的站在原地。


    老魏和老李一前一後,小跑著向微光處跑去。我回頭看了看譚教授,她一臉關切的看著手電筒光後兩個小小的身影。再看秦所時,卻發現他仰起臉,微微歎息了一聲。


    老魏是農家子弟。我們一起吃飯時,總是聽他繪聲繪色的描述小時候如何逮知了、螞蚱,烤著吃時如何美味。城市裏長大的小孩無比羨慕的看著他,聽他閃亮著眼睛吹噓那些如詩如海的麥浪,那些赤腳下河摸螃蟹、小龍蝦,用網子捉魚的趣事以及他帶著幫手阿福去偷西瓜的光榮戰績。


    阿福是條中華田園狗,在老魏心中地位類似哮天犬。


    他是家中的老巴子,上麵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初中喪父後,家中哥哥姐姐全力支持他讀書,因為他的成績是家裏幾個小孩中最有希望考出來的。聽說高考前他因為貧困差點放棄考大學,被他們村莊的村長捉住一頓暴打,他鼻青臉腫的參加高考並如願考上了s大。


    那個曾在麥浪裏奔跑的小男孩,如今已成為s大裏備受矚目的學術新星。那雙曾經握過鋤頭和鐮刀的雙手,雖然布滿老繭卻得一手漂亮的篆刻。


    此刻的老魏舉著手電筒,眼睛望著遠處的微光執著的向前跑著。那簇微光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是看到地麵的希望還是考古的新發現不得而知,他一心一意的奔向那裏,仿佛田野裏的男孩奔向日光。


    譚教授向前走了一步,關切的喊道:“你們慢點,等我們一起過去!”


    李大嘴回頭揮揮手道:“沒事,你們照顧下病號和傷員,我和老魏探路!”


    他仿佛有看到終點答案的預感,心中充滿激動和忐忑轉過身去找老魏。


    他轉身後,停在原地愣住了。


    從我的角度看,隊伍裏的光線剛好差不多到李大嘴那裏,再向前去就是模糊不清的暗亂。我隱約看到老魏的手電光在空中劃了個弧線,隨即消失不見,連同他的人。


    我打開手電筒,發足狂奔至老李身邊。他依然愣在那裏,我搖了搖他,他恍如夢遊中,渾身隨著呼吸起伏。


    他的手指緩緩舉起,無聲的指向前方。


    跟著我一起跑過來的譚教授、嚴叔和考古隊的人都愣住了,手電筒的光柱交織在一起,齊齊照向不遠的前方。


    一道約十餘米的深淵橫亙在我們麵前,阻隔了我們和對麵的岩地。


    我們在地下行走時,雖然也曾遇過斷層,但大都不超過兩米,且地麵相連。此刻驟然見到這深不可測的大裂隙,驚駭之餘,我的心髒狂跳起來。


    我趴在地上,向前匍匐幾步,爬到裂隙邊緣,顫巍巍舉起手電尋找老魏的蹤跡。我心中懷了一線希望,希望這裂隙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深遠。


    就在這個瞬間,我忽然覺得生命裏那些曾經重視過的東西,曾經讓人心心念念無法放下的事情是多麽可笑。與此刻盼望老魏還活著的願望相比,那些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渺小。


    順著手電光向下望時,光線見不到底。這深淵比我想象的還深。我的手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電筒從手中跌落,像一根被晚風吹起的羽毛,輕浮的滑過黑暗跌宕而下,直至看不到它,甚至聽不到它落地的聲音。


    老六的應急燈跟了上來。回頭望去,李文常站在距我幾步的地方,臉色灰暗僵硬。譚教授從他身邊急匆匆擦過,在我身邊跪下向深淵裏張望。趕過來的人們此起彼伏的喊了起來——“魏其芳!”“老魏!”“魏博士!”


    沒有回答。深淵裏一片寂靜。


    譚教授從老六手中奪過應急燈,趴在我身邊向下照去。應急燈掃過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些暗無天日的岩壁,各種嶙峋古怪的麵貌。它們沉睡了很久,好像燈光也不能讓它們醒轉過來。


    “譚教授,那裏!”


    竇淼叫了起來,他的手指指向我們這側下方的岩壁,“看到了嗎,好像是老魏!”


    譚教授的燈光迅速向竇淼指的方向掃去,我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眼睛慌亂的隨著光線到達的地方尋找著。在那些巨大黝黑的岩壁上,我終於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掛在上麵。老魏的雙手死死摳著岩壁突起的地方,似乎全部精力都用在手臂上,在生死間苦苦掙紮著。


    一時間大家激動不已,紛紛喊了起來。


    “老魏,堅持住,我們馬上想辦法!”


    “魏其芳,能聽到嗎?”


    “大頭,別說話,挺住!”


    最後一句話是我喊的。我怕老魏一說話會泄氣,餘力不夠支撐到我們實施救援。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老魏一直一聲不吭的扒在岩石上,牙關緊閉。


    身畔的嚴叔和埂子已經行動起來。他們迅速在老魏所在位置的上方岩壁打上膨脹螺絲,做了一個安全點。埂子準備用安全帶上身時,李大嘴伸手拿過安全繩,聲音低沉而快速,“我來!”


    埂子一把推開他,“你不行。”


    老李鐵青著臉,像是風暴來臨前的陰晦,“給我!我不放心你!”


    一雙瘦而有力的手分開了他們兩個,嚴叔簡潔毋庸置疑的斷絕了他們的爭執。


    “沒時間了,我來。”


    嚴叔將保護帶係在身上,察看了一下八字環和快掛的連接情況,向李大嘴和埂子點點頭便開始下降。


    我們心驚肉跳的看著嚴叔小心翼翼的接近老魏。他順著岩壁逐漸摸到了老魏身邊,借助繩子的力量踏在岩壁上,伸出手想給老魏挎上安全帶。大家屏息凝氣的看著嚴叔動作,不敢有絲毫的聲音。隱隱聽到嚴叔悶聲對老魏道:“好了,別動,我給你連上繩子。”


    我看到嚴叔伸出手去,準備將繩子的鎖扣係在老魏腰間的安全帶上。就在他的手即將接觸到老魏腰間時,老魏悶哼了一聲。他終於捱到了他體能的極限,雙手再也支撐不住,從岩壁上墜落下去。


    時過境遷,我早已無從想起當時的心情。老魏的雙手擦過粗糙的岩壁,卻是無法遏製的墜勢。我隱約記得聽到李大嘴的一聲狂吼,竇淼死死的抱住他。


    電光石火間嚴叔雙腳在岩壁上猛的一蹬,身體向下躍去。他借助速度追上了老魏,攔腰抱住了他。安全繩在岩壁上發出一陣讓人心慌的摩擦聲,嚴叔和老魏隨即狠狠的撞向岩壁。連續幾次撞擊後,嚴叔終於穩住了身形,將繩子掛在了老魏身上。


    “不好!”


    當我們剛剛籲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李大嘴已經一個箭步衝到安全點上,伸手拉住繩子。回頭望去,這才發現膨脹螺絲似乎經不起剛才的震蕩,懸掛的繩索搖搖欲墜。老李死死的拉住繩子,回頭吼道:“都過來拉繩子。”


    這片刻間的變故讓大家都有點遲鈍,老李被繩子拉的趔趄了幾步,他就勢向後仰著貼近地麵,腳死死蹬著地麵,回頭又吼了一聲:“拉啊!”


    埂子、竇淼等人回過神來紛紛衝了過來拉住繩子,等我從地上爬起來時,繩子周圍已經沒有地方下手了。我看到老李的手深深的卡在繩子裏,磨出了血。我拽住他的手臂,想支援一下,老李一邊吃力的拉著一邊道:“邊兒上去,別添亂!”


    眾人終於七手八腳將嚴叔和老魏拉了上來,癱坐在地上驚魂甫定。我和老李連滾帶爬的撲向老魏。老魏樣子慘不忍睹,臉上擦破了幾塊,流了鼻血,最嚴重的是手指,幾個指甲都翻開了。


    我慌亂的為他擦著血跡,上下齒一直在打顫,發出古怪的咯吱聲。老李扒了扒老魏的大頭,顫聲道:“兄弟,你沒事吧?”


    老魏喘息了一會,低聲道:“沒事。我……”


    老李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腳輕輕踹了一下老魏的腿,大口喘了幾下,“禍害活千年,我就知道你是個老不死的。”


    老魏的臉側了過來,先是看看我,又用眼睛在人群中尋找著,找到了蹲在他身邊譚教授。


    “譚教授,我,我在下麵看到了……”


    譚教授輕輕拾起他的手,用紗布輕輕擦拭著,低聲道:“別說話了,先休息。”


    她的聲音先是有些哽咽,幾秒鍾後就控製住了自己,恢複了往昔的鎮定。


    另一側圍著嚴叔的埂子等人也在忙不迭的拿紗布為嚴叔擦血。他的手和臂都有嚴重的擦撞傷,人躺在地上,沒有聲音。我見老魏沒事了,連忙拿起應急燈照著嚴叔,希望給埂子等為他止血的人幫點小忙。


    無論如何,是嚴叔救了老魏,我深深的感激他。過去的恨與憎惡和現在的感激之情交織在一起真是種難言的情感。在老魏下墜時,嚴叔完全可以不必冒生命危險向下跳去。這種須臾間沒有猶豫的相救,讓我對嚴叔另眼相看。


    “嚴叔昏迷了。”


    埂子輕聲道。


    “他的頭部受傷了。看,他流血了。”


    當我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嚴叔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時,細心的竇淼卻發現了嚴叔昏迷的原因。燈光移到嚴叔的頭部,我看到嚴叔的麵具逐漸被血浸透了,麵具黏在臉上,隨著他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


    一向凶惡的埂子有些慌張,他抬起頭,居然向譚教授詢問道:“譚……譚教授,怎麽辦?”


    譚教授俯身察看了一下,果斷道:“揭開老嚴的麵具,先給他止住血。”


    埂子惶惑的伸出手去,手在空中顫抖了一下又停住,他低聲囁嚅道:“嚴,嚴叔不會允許的。”


    譚教授冷冷道:“他現在流血不止,你是更擔心他死掉還是擔心他會責罰你揭開麵具?”


    埂子的肩膀隨著呼吸上下而動,顯然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不容他做長考,於燕燕頎長白皙的手指已經伸過來,捏住嚴叔麵具的一角緩緩掀開。


    “當斷不斷,有什麽出息。”於燕燕的聲音中充滿了輕蔑。


    奇怪的是埂子並沒有對於燕燕公然的蔑視進行反擊,他隻是定定的看著嚴叔的臉。於燕燕的目光從埂子身上轉到身邊的嚴叔臉上,她一下愣住了。


    譚教授也愣住了。


    大家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集中在嚴叔臉上。巨大的震驚讓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隻有陳偉“啊”了一聲,向後踉蹌了幾步。


    我看了嚴叔一眼,隻覺得口幹舌燥,心驚肉跳。


    嚴叔的額頭和太陽穴各有兩個出血點,大量的血跡讓他的臉看上去血肉模糊。在嚴叔抓住老魏之後所受的撞擊中,他承受了絕大部分傷害,相比之下老魏算是輕傷了。常人遭受這樣的重創之後一般都會立即都會立即昏迷,但嚴叔超人的意誌讓他一直堅持到他和老魏被救上來為止。此刻嚴叔靜靜躺在地上,麵具被揭開,他仿佛不複是那個殺伐決斷的首領,隻是一個陷入昏迷的老者。


    一直以來我們對嚴叔的麵具私下有很多猜測。老李分析這是好事,因為看不到嚴叔的真麵目,我們被滅口的可能性降低了很多。但老魏認為這個推斷有硬傷,因為埂子等人並沒有帶麵具。從害怕事後法律懲罰的角度來說,埂子等人的暴露實則就是嚴叔的暴露。兩人爭論不休,始終沒有一個服眾的的結論。


    嚴叔的麵具是麻質的,輕而透氣,他從不脫下麵具,即便休息時。此刻嚴叔的臉驟然出現在我們眼前,困惑我們良久的謎團竟然就這樣輕易的揭開了答案。我沒想到的是當我們的好奇終於得到滿足時,伴隨的心情竟是如此震驚而又產生新的疑惑。


    嚴叔的臉幾乎可以用猙獰扭曲來形容。他的臉上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到處都是瘢痕和凹傷。乍看之下,這已不像是一張人臉,更像是他的臉整個被掀開過後又胡亂的貼在肉上。他沒有眉毛,除了歪斜的雙眼依稀可辨,嘴和鼻子的形樣都詭異可怖。


    血跡密布在他凹凸不平的皮膚的皮膚上,他仿佛是深入過地獄的惡鬼又爬回人間。在晦暗明滅的光線中,他每一次呼吸都讓我們心頭陡然一跳,似乎看到被毀滅肉身後還魂的惡屍。


    我們靜默無聲的望著嚴叔,連老魏都側著臉望著,張大嘴巴,啞口無言。


    秦所緩緩走向嚴叔,在他身邊蹲下,拉起他的手握住。秦所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看著嚴叔。


    “怎,怎麽會是這樣?他……他還是人嗎?”


    陳偉躲在李大嘴身後,探出頭來顫巍巍問道。


    秦所回過頭去冷冷的看著他,他的眼神中是我不能理解的情感。陳偉被他的目光刺得抖了一下,訕訕的低下頭。


    “秦所,您以前認識嚴……叔?”


    於燕燕微微低下頭,仔細看著秦所,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查看到蛛絲馬跡。


    秦所站起身,點點頭,他臉上是沒有絲毫掩飾的直截了當的神情,“二十年。我認識他二十年了。”


    我們心裏一驚,嚴叔和秦所的關係果然印證了此前心中隱隱的猜測。兩支考古隊和這支神秘的職業軍人組成的隊伍,竟然有如此千絲萬縷的聯係。


    “是不是你到營盤遺址前,嚴叔已經和你聯係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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