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池微笑出來,露出兩個小酒窩,“沒什麽,怪我自己不小心。”


    秦三玉鼓足勇氣,終於問了一句:“聽說你結婚了?”


    夏池有點詫異,但隨即爽朗的笑了出來:“是的。對了,這是我女兒的照片。”她頎長白皙的手指從口袋裏掏出軍官證,裏麵夾了一張照片,遞給秦三玉。


    秦三玉覺得口幹舌燥,看了一眼照片後強作笑顏道:“挺漂亮的小姑娘。你長年駐紮在新疆,孩子父親要辛苦了。”


    夏池很自然的回答道:“他也是軍人,駐紮在新疆,孩子由她爺爺奶奶帶。”說罷她站起身來向遠處望了望,聲音中充滿自信和期待,“最近天氣很好,老天爺照顧咱們,希望能挖出點東西。”


    秦三玉微微的歎了口氣,也站起身來,“是啊,希望能挖出點東西。”


    又是一個索然無趣的下午。他們擴大了探方的範圍,嚐試性的進行發掘探測,這一成不變的鹽堿地上卻均無結果。想到w先生此刻正帶著鍾衛紅出現在鐵板河發掘現場,查看最新出土的幹屍,秦三玉的心中充滿了失落。


    晚上,同帳篷的老吳早早睡了。大概是因為白天過度的體力勞動,老吳幾乎是倒下的同時就發出了鼾聲。秦三玉背過身去,打著手電筒看書,生怕自己打擾老吳休息。大概到了淩晨一點左右,秦三玉終於覺得有了倦意。他合上書本,心中暗自祈禱自己今夜不要失眠。


    就在這時,他聽見帳外一陣輕微的聲音,大約持續了五秒左右。他做起來豎著耳朵聽了片刻,再沒有聲響,便以為自己是錯覺,搖搖頭苦笑一下又要躺下。這時又有聲音響起了。


    “誰在外麵?”


    這時夏池的聲音,從隔壁帳篷裏傳來。大概並不是很確定帳外是否有人,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遲疑。


    秦三玉心中一緊,意識到自己剛才聽到的異響並不是幻覺。很明顯夏池也聽到了。他猶豫了片刻,披起大衣,挑開門簾走到夏池帳篷口問道:“夏池,你還沒睡麽?”


    秦三玉的聲音壓得很低,他並不願意讓隊裏其他人發現此刻這個有些尷尬或曖昧的場景。


    夏池的聲音像是長長的舒了口氣,悉悉索索披上大衣走了出來。月光下很明顯可以看到夏池呼吸的白霧,她被冷風一吹,露出劉海下潔白的額頭,愈發美麗而嫵媚。


    “哎,原來是你,剛才我還有點害怕了呢。你找我什麽事?”


    夏池的聲音放鬆了很多,隻是有點嗔怪的意思。秦三玉聽明白了,她並不是責備他半夜來找她,而是剛剛她聽到聲響真的是被驚嚇到了。


    秦三玉搖搖頭,低聲道:“我是聽到你的聲音才起來的,剛才我一直在帳篷裏。”


    夏池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剛剛我聽到了一些聲音,好像是……有人在我帳篷外徘徊,所以我才會發問。”


    秦三玉知道夏池沒有說謊,但他不願讓夏池擔心,便安慰道:“這裏這麽荒涼,你想有客人來拜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肯定是你把風聲給當成別的動靜了。”


    此刻在這荒蕪的沙漠中,浩蕩無垠的沙粒之海與亙古未變的明月相顧無語,五人營地在這偌大的世界裏顯得如此渺小孤單,秦三玉的心中飄忽不已——一會是與夏池獨處的歡喜,一會又變成失落與孤獨交替的憂傷。


    夏池沒有注意到秦三玉臉上複雜的表情,搖頭道:“不,沒那麽簡單。剛才我……我從帳篷的縫隙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黑影。”


    秦三玉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顫,他恢複了冷靜,思忖片刻後悄聲道:“我去趙明他們的帳篷看看,是不是人都在。”


    從指縫裏透出的手電光照進了趙明和孫自強的帳篷裏。他們倆正睡的酣實,一個在磨牙,另一個則發出有節奏的鼾聲。秦三玉收回電筒,對夏池低聲道:“他們倆都在,老吳在我的帳篷裏。剛剛我看了,營地周圍也什麽可疑的情況都沒有。”


    “那……可能真是我搞錯了吧,不好意思。”夏池微微歎了一口氣,轉身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等等,夏池……”秦三玉本能的衝口而出,讓夏池詫異的呆立在原地,回頭望著他。


    秦三玉的臉上一陣滾燙,借著一股猛勁咬牙問了出來,“他對你好嗎?”


    夏池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是誰?”


    秦三玉期期艾艾不願說出來,夏池頓時明白了。她蒼白的臉色紅潤了起來,原本有些恐懼的表情一下子被想拚命忍住笑的內傷所驅散。她終於還是沒忍住,捂著肚子笑了出來,蹲在地上道:“哎喲喂,你們這些考古學家的腦子是怎麽構成的呀?我愛人當然對我很好,我倆是青梅竹馬——你操心這個幹嘛?”


    秦三玉笑不出來,他悲傷的望著她,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靈魂被她的笑聲碎裂了一地。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同誌之間,相互關心是應該的。”


    秦三玉轉身走進自己的帳篷。夏池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有些歉意的捂住了自己的笑聲。她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這一夜的不快和不安都甩掉,好好的睡上一覺。


    “小秦,你昨晚起來幹活了?”站在木樁邊的趙明撫著下巴,疑惑的問道。


    走出帳篷的秦三玉冷不丁聽到問話,心裏有點發虛,他故作鎮定道:“我再怎麽積極也不能半夜起床工作啊。”


    趙明自言自語道:“這就奇了怪了。”


    他的手指指向木樁,“你看,昨天我們向下發掘的深度,我在木樁上做了一個標記,是五十厘米。可是你看,”他蹲下來,手指掠過木樁上的記號,“今早起來,木樁標記下的鹽堿地下沉了至少20厘米……這是有人來刨過啊。”


    秦三玉心中一涼,意識到昨晚真的是有人來過了。


    盜墓賊?僧侶?迷路人?


    這些可能的設想在秦三玉心中快速飄過,甄別著真相的可能性。


    不可能,秦三玉迅速否定了這些答案。這是荒無人煙的大漠,離這裏最近的團場也有170公裏。


    “會不會是地表異常?”孫自強蹲下來,用手指抿了抿鹽堿地表,隨後搖搖頭,“很堅硬,不會是自然沉積造成的。”


    趙明一手端著茶杯,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冷饃啃了起來,嘴裏含糊不清道:“地表明顯有被人手抓刨過的痕跡——看來沙漠裏也有雷鋒,幫咱刨地啊。哎我說,你們該不會是誰有夢遊症吧?”


    孫自強大笑了出來,一邊笑著一邊搖頭道:“老趙啊老趙,你這說笑話的習慣到沙漠裏也改不了啊。”


    夏池臉色蒼白的站在一邊,顯然昨晚沒有休息好。秦三玉心中有些不安,他扭頭看了看夏池,心中決定不將昨晚的事情說出來。在那個時代,男女關係是件很敏感的事情。


    吳老師走了過來,在木樁邊仔細端詳了一會,沉吟道:“不管怎麽說,先幹活吧。如果今天還沒收獲,我們就跟w先生那邊聯係一下,到其他地方繼續尋找。夏池,你做好警戒工作。”


    大家隱隱感覺到了吳老師的擔心,默不作聲的拿起工具開始幹活。


    大約到了中午時分,他們向下又挖了大約有120厘米。秦三玉扔掉鎬頭,對吳應說道:“吳老師,你們感覺到沒有,地下深處好像有回音。”


    秦三玉雖然年輕,卻已參加過多次新疆地區的考古發掘工作,在疆內的作業經驗要比其他人豐富些。大家聽秦三玉這麽一說,頓時興奮起來。吳老師很重視,立刻從車上拿下汽錘,準備用地震法進行探測。


    秦三玉接過汽錘,脫掉外套,“我來吧。你們聽聲。”


    地震法是和聲學法結合的一種無損傷(文)探測技術,其原理(人)很簡單。在遺址(書)表麵以沉重的汽錘(屋)敲擊時,地下會以不同的方式發出回聲,根據回聲的類型可以判斷地下的情況。沒有人為痕跡的地下回聲比較沉悶,而地下有坑穴、壕溝、牆基等則會產生共鳴。


    秦三玉向手心吐了口口水,揮起大錘向地麵狠夯了幾下,每下間隔大約7秒左右。當他敲到地四下的時候,吳老師忽然按住了他的手,眾人驚訝而狂喜的目光望著地麵。


    “有情況。”吳老師的臉上,同樣是難以抑製的興奮神色。


    這裏午後的陽光比烏魯木齊或北京更溫暖。太陽照在身上,是一種酥軟懶洋洋的感覺,尤其是微風吹過時,現在或4000年前的美好時光仿佛並無區別。


    地下異常的響動讓考古隊的所有人都激動萬分,這意味著另一個讓人驚喜的考古發現可能即將露出眉目。大家跟瘋了一樣揮起鎬頭,拚命的向下推進。


    秦三玉向吳老師問道:“我們要不要跟w先生聯係,請求增援?”


    吳老師生性謹慎,回答道:“等有了點眉目,我們再聯係不遲。”


    傍晚時分的時候,他們已經向下推進了將近五米。此前雖然一無所獲,但大家並沒有放棄希望。到了差不多快要收工的時刻,秦三玉一鎬頭下去,帶出了一片麻布殘角。


    從麻布的紋理織法來看,至少是漢晉前的工藝。大家扔掉鎬頭,改用手柄鏟開始挖掘。在齊心合力的協作下,很快,一個麻布包捆的物事出現在眾人眼前。


    從包捆的外觀看來,這裏麵極有可能是一具屍體。


    大家有些意外,沒有任何形態的棺材,沒有隨葬品,這個沙漠裏突然兀立的胡楊木樁下,孤零零的埋著這個麻布包。


    “打開查看!”吳老師簡潔的下了指令。


    打開麻布包的,是秦三玉。


    此前他曾經麵對過很多次開棺的經曆。從文革結束開始,考古界逐漸複蘇,政府和各行政區的考古事業日夜發展,秦三玉有幸從他大學畢業開始,就參與了文革後的考古學複蘇的曆程。他野心勃勃,膽大心細,一心想在考古學領域出人頭地。


    這一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獨立開棺,如果將這匹麻布看成棺材的話。他的手指有些顫抖,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吳老師。


    吳老師給了他一個肯定和鼓勵的眼神,秦三玉不再猶豫,伸手向麻布包摸去。


    “也許我們發現了塔東地區新的遺址?”趙明是樂觀主義者,喜滋滋道:“或者搞不好小河墓地就在附近。”


    “不像。”孫自強沉吟的看著秦三玉的手緩緩打開麻布,“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情況有點詭異。”


    孫自強的話音未落,眾人的眼睛已經瞟見從麻布包裏露出的黑色一角。大家不再說話,屏息凝氣的看著麻布被徹底打開。


    當秦三玉徹底將麻布掀開之後,他愣住了。


    背後的汗毛頓時豎了起來,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已,他跌跌撞撞向後退了兩步,跌倒在地。


    沒人對秦三玉的窘態發出嘲笑,甚至沒有人注意到秦三玉驚恐而跌倒的身形。大家的呼吸快速起伏著,恐懼和疑惑像是海嘯中的惡浪,砸向在場的每個人。


    “這,這是什麽鬼東西?”孫自強的聲音顫巍巍的響起。


    沒人回答。事實上在場的每個人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吳老師的手有些顫抖的摘下眼鏡,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審視著眼前的東西。沒錯,它依然在那裏,雖然死去,卻猙獰依舊。


    它全身黝黑,身形瘦小,長度約為120厘米。人形頭顱小而幹縮,手指呈利齒狀,嶙峋黑色的皮膚讓它的手卷曲著,下肢短小,幾乎已經退化。


    然而最讓人心驚的,是隨著麻布包的打開,它的身體也隨之伸展開。一雙黑色而巨大翅翼在它的身下驟然浮現,像是原本被翅翼包裹的黑卵,在血色夕陽裏忽然釋放,恣意舒張。


    “這是人嗎?”夏池的手一直下意識的放在槍盒處,眼睛凝視著地上的一團黝黑,“怎麽會有翅膀?”


    趙明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道:“我,我覺得我們發現了一個新的……物種。”


    夕陽漸漸落下,黝黑的帶翼人身安靜冰冷的躺在坑穴裏。大家的懼意和震驚逐漸消退,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開始商量下一步的行動。


    趙明和秦三玉主張明天進一步向下深挖,或許有其他意外的收獲。孫自強和夏池則主張攜帶這個帶翼人身返回馬蘭基地,最快速度送到烏魯木齊做進一步研究。


    2比2,大家的目光落在了吳應身上。吳應沉吟片刻,開口道:“我先和w先生聯係一下,請示後再決定吧。”


    令人奇怪的是,那個晚上的無線電仿佛受到某種磁場的強大幹擾,一直隻有噪聲回音。此前雖也有磁場幹擾,但一直還算暢通可用。吳應嚐試了很久,無線電始終處在不能使用的狀態。經過考慮,吳應向隊員們宣布,明天清晨起來後整理出發,先行返回馬蘭基地待命。


    “這個東西怎麽辦?”秦三玉指了指地穴裏的帶翼人身,向吳老師問道。


    “先放這裏,老孫,你拍幾張照片。三玉,你做一下記錄。今晚都早點休息,明天盡早出發。”


    蒼茫暮色籠罩了塔裏木的大地。當孫自強和秦三玉完成了吳老師布置的任務後,落日的餘暉在西邊隱去了最後一點光澤。


    天徹底黑了。


    “你還會跟我們一起再出任務嗎?”


    吃完飯後,秦三玉一邊向帳篷走去,一邊向夏池隨意的問道。


    “不,這是我最後一次外勤任務了。我將調回內地,批文已經下來了,如果不是這次有日本外賓,組織上也不會派我參加行動。”夏池如是回答。


    秦三玉難以掩飾內心的失落,輕輕的“哦”了一聲。


    大約是為回馬蘭基地決定而高興,夏池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她的聲音中滿是愉快和期待,“就要見到我的寶貝女兒了,我已經兩年沒見到她了。”


    她步履輕盈的向帳篷走去,高挑美麗的背影讓秦三玉想起古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那些美卻可望不可及的女人。


    他微微歎了口氣,進了帳篷。


    這一夜大家睡的都不踏實。晝夜溫差的加劇讓曠漠中的風愈發大起來,幾乎是呼嘯著穿過帳篷的縫隙,微微掃過人們的臉龐。吳老師和秦三玉聊到午夜,秦三玉有關古墓溝墓地和小河墓地文化圈的一些看法讓吳老師大加讚賞。最後兩人實在困得狠了,終於倒頭睡下。


    大約到了淩晨一點多的時候,秦三玉忽然驚醒,煩躁和胸悶讓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失眠。


    他想披上大衣到外麵走走,但帳篷外的風聲獵獵作響,他怕受涼生病,隻得作罷。這樣躺著輾轉反側間,他忽然又聽到昨夜的異響。隻是今晚的動靜比昨晚大了很多,越來越響,逼近帳篷。


    秦三玉伸手搖醒了吳應,悄聲道:“吳老師,您聽,什麽聲音?”


    吳應迷迷糊糊間坐了起來,片刻後帳外的異響讓他清醒了過來。他一撐手爬了起來,披上大衣道:“走,去外麵看看!叫醒其他人,讓夏池帶上槍。”


    今晚的月亮分外大而圓,皎潔寧靜的懸掛在半空中。秦三玉無心欣賞沙漠美景,正要叫人時,夏池、孫自強、趙明已經聽到動靜紛紛跑出帳篷。


    這聲音似乎並不遙遠,他們四處張望,目力所及的範圍內卻無所獲。片刻後,聲音更加接近了。秦三玉聽到一陣強烈的震顫,僅僅白駒過隙的瞬間,他看到一個黑影張開雙翼,騰空而至。


    黑影飛行在月亮之前,月光精確的描繪出了它的剪影。巨大的雙翅像是死神的翅膀,它張著厲爪,兩顆長而尖銳的牙齒在它呼嘯間露出,泛著慘白的光。


    一直以來,秦三玉的認知世界裏一直把善看成是美的,惡是醜陋的,這幾乎是全人類的共識。然而在那一瞬間,那個黑暗的剪影讓秦三玉看得如醉如癡。力量,速度和決絕,仿佛黑影獲得了上天的某種恩賜厚愛,懸浮在空中,它停留在胡楊木樁上空,似乎嗅著下麵死去同類的信息。


    “吳老師,那邊……”趙明的聲音已經走調,幾乎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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