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願聞其詳。”狄公好奇心頓起。


    “是這樣的。……一大早,卑職就匆匆吃完飯,趕至書房,盯著這張畫片,卻仍是不得要領。正覺無顏前來回話,卑職的犬子來了……”


    ——


    (縣衙書房)


    “安麟給父親請安。”


    “哦。”王承祖隨口應了一聲,頭都未抬起。


    小男孩很是奇怪,悄悄走上前去。見父親在盯著一幅畫片右上方的題詩,可那字前兩句還好,後兩句寫得潦草得緊,王安麟不禁疑惑地問道:“父親,這是些什麽字?”


    “去,去!這是草書,你不認得的。”王承祖不耐煩地說。


    安麟不服氣的嘟著嘴,沒有離開,反而定睛看去,片刻,指著畫片,得意地對父親說道:“我認得!這個是‘知’,這個是‘意’。對吧?”


    王承祖一愣,望向剛剛八歲的兒子,“你怎麽知道?”


    “嘻嘻,我見過啊!”安麟見父親驚訝,更是得意。


    …………


    ——“令郎是在哪兒見過的?”狄公也不禁眉頭一皺,開口問道。


    “是在這兒——”王承祖說著,遞上了一本書……


    第二十四章三畫釋疑(上)


    狄公望著兩份一模一樣的字體,不禁輕歎一聲,心下了然。


    王承祖卻是更加疑惑不解,“可是,閣老,這是什麽意思?”


    “哦?”狄公象是突然記起這兒還有一個人正被自己繞在懵懂之中,卻隻是淡淡一笑,仍然避而不答,“王大人先回去罷!過一會兒,本閣自會去縣衙把一切說清楚!”


    王承祖不敢再問,躬身應是。


    狄公一頓,接著吩咐:“你回去後把二位夫人及綠菊、黃杏都叫至書房。就說……,就說本閣要請大家賞畫!”


    縣衙書房。


    陽春三月,雨後清晨。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萬物都沐浴在柔和的曙光中,空氣濕潤潤的,搖弋的枝條青翠欲滴,就連輕輕拂過的微風都浸染了淡淡的清香。


    可在縣衙的書房裏,僅一牆之隔,卻好似霧靄重重,無邊的靜寂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隻有狄公正神色自若地安坐正中。他低頭看看麵前的書桌,上麵並排放了三件東西:左側是個長形木匣,中間是幅卷軸,而右端卻就是那個從趙家拿回的方形小木匣;又抬頭瞧瞧眾人,不僅麵前的王承祖及二位夫人和隨侍的綠菊、黃杏已坐立難安,甚至就連身邊的景暉也開始被周圍的氣氛壓得有些焦躁不定了。


    終於,狄公輕輕咳了一聲,抬手一指書桌上的卷軸、木匣,若無其事地笑道:“不用都這麽緊張嘛!本閣說了,是請眾位來賞畫,——順便再給大家講個故事。”


    大家雖然事前已經聽王承祖說過,但卻都以為不過是狄公的托辭而已,現在見真是如此,不禁麵麵相覷,不知道這個大名鼎鼎的狄仁傑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狄公隻是微微一笑,轉身對元芳使了個眼色,李元芳會意,上前將桌上最左側的長形木匣打開,取出一個卷軸,展開後雙手交給狄公。


    狄公接過,一反手把畫亮給眾人,——卻是那幅失而複得的《蕩舟圖》。


    “這幅畫想必大家都認得,《蕩舟圖》一直是王家的榮耀,王家世代以它為傳家之寶;但最近也就是因為它,鬧得你們闔府雞犬不寧,人人自危,——甚至還害死了一條人命……”狄公緩緩說道,見堂下諸人均是忽喜忽懼,惴惴不安,不禁在心底暗暗歎了口氣,“而這一切,都是從半個多月前,這《蕩舟圖》的神秘失蹤引起的……”


    見眾人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自己,狄公淡淡一笑,轉向王承祖,“王大人,記得你曾經告訴本閣,庫房的防守極其嚴密,且庫房的地麵、屋頂你當時就都已查察,並無任何動過的痕跡。是吧?”


    “是。關於這一點李將軍他們也檢查過。”王承祖邊應著,邊看向元芳。


    “是的,大人。我和公子查驗過,即便武功再高的人,也確實不能出入鎖著的庫房而瞞過所有衙役。”元芳也予以證實。


    “好!這第一點,足可以說明並沒有外賊進入。其次,據衙役們的交代,那幾日,除了平日正常出入調度銀兩之人外,再無人靠近過庫房。這又說明第二點,即便是相識之人,沒得到你的許可,也沒有進入。是吧?”


    “是的。”王承祖點了點頭。


    “那根據以上兩點,說明所有進過庫房的人,都是經過你的許可之後的正常出入。換句話說,也就是那盜畫之人應該就是在這些可以正常出入庫房的人之中。是吧?”


    “應該如此。”王承祖附和道。


    狄公繼續說道:“那麽,第三點,王大人,你還說過,庫房的出入都有嚴格的檢查製度,對於那些得到你的允許,可以進出庫房之人,衙役們就算進入時的檢查有所忽略,但出庫房時是絕不會鬆懈的。而當時那幾天,‘連張紙片都從未被帶出來過’1,對不對?”


    “是啊。這也是讓卑職覺得匪夷所思的地方。——借用閣老剛才的分析,這前兩點與第三點之間,是互相矛盾的啊!”王承祖略感泄氣地歎道。


    “嗬嗬,王大人,並不矛盾。隻不過,你少考慮了一個人……”狄公緩緩說道。


    “哦?不知卑職忽略了誰?”王承祖急切地追問。


    狄公盯著王承祖,一字一頓的說道:“就是你自己,——王承祖王大人。”


    四周響起一片訝然之聲……


    “什麽?!”王承祖怔住,半晌緩過神兒來,已是微有慍色,“閣老是說卑職自己拿了畫後,欺騙玩弄於世人麽?”


    “噯,王大人少安毋躁。本閣隻是據實推斷,根據上麵所說的三點,進入庫房後帶出畫卷的隻有你一人而已。”


    “可……可卑職拿出的是一幅假畫!”王承祖力爭道。


    “嗬嗬……”狄公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忽然換了個話題:“雖然這《蕩舟圖》,在場諸位大都已經見過了,但本閣今天讓大家賞鑒的,並不是它的內容,——而是畫卷的邊緣。”


    話音剛落,不出所料地看到一人麵色微變,狄公冷冷一笑,示意元芳把畫卷拿到眾人麵前,繼續說道:“整幅畫卷四周的裝裱邊緣處都有著一圈濕痕,雖然極淡但卻非常均勻。”


    五人好奇地圍了上去,片刻,驚歎聲傳了出來,


    “是啊!”


    “真的有!”


    “……”


    王承祖急急躬身問道:“閣老,這是怎麽一回事?”


    “是啊,這是怎麽一回事?”狄公淡然一笑,“發現此事後,我設想了種種理由,卻又覺得均不合理,一一推翻。2這確實是水跡,而這種淡而又均勻的水跡,隻能是曾經有人非常小心慎重的用粗毛筆蘸水在畫卷上輕潤了一圈!”


    王承祖不勝驚愕,“閣老,這又是為何?”


    “嗬嗬,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原因,我不敢說。但對於紙絹等材料而言,將沸水澆於粗毛筆或排刷上,加以輕緩而均勻地輕潤,大多數情況下是用來除去漿糊的粘性的。3”


    此言一出,滿堂俱驚。


    “漿糊?為什麽要除去漿糊?……難道有人想把我的《蕩舟圖》從裝裱的錦緞上拿下來不成?!”王承祖一陣緊張。


    “王大人不要緊張。——若是要揭畫,豈能僅潤濕邊緣處的淺淺一圈?”


    “那……那這是?”


    “嗬嗬,如果不是把《蕩舟圖》從裝裱的下層托紙上拿下來,那可不可以是把什麽東西從《蕩舟圖》上拿下來啊?”狄公笑吟吟地說道,一派雲淡風輕,仿佛剛才說的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是話傳到王承祖的耳朵裏,卻不啻於一聲晴天霹靂……半晌,他臉色青白,嘴唇微顫著問道:“閣老,您是說,有人把什麽東西蓋到《蕩舟圖》上,……又揭了下來?”


    見狄公點頭,王承祖更是顫抖得厲害了,“是……是把那張仕女圖……附在《蕩舟圖》上,誘我親自拿了出來,他……他再盜走,……揭下還原?”


    狄公歎了口氣,“恐怕就是如此了……,隻有這一種假設,才能解釋得通這些問題。”


    王承祖跌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望著他,心生憐憫:是啊!半個月來,為了這幅《蕩舟圖》,天天茶飯不思,殫精竭慮四處尋找,結果最後發現竟是自己親手拿出去的……,此情何以堪?


    狄公搖搖頭,接著說道:“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的:


    賊人先是利用職務之便,把仕女圖帶入庫房,裱到《蕩舟圖》的表麵,重新放好。待王縣令將畫拿出後,發現‘不是’《蕩舟圖》,大驚之下,不及細查,誤以為《蕩舟圖》業已失蹤。而在這眾人慌亂尋找之時,賊人或者他的同夥趁機將畫換掉。


    然而此計若要成功,須有兩個前提。


    一是,裱畫者必得是一個精於此道且能夠經常進出庫房之人。趙柏恰恰符合這一條件,他本身是個錢糧師爺,進出庫房屬他次數最多,也對庫房裏的東西最為熟悉;且據他的母親和周圍熟識之人說,趙柏酷愛畫藝,不論是收藏、鑒賞,還是繪畫、裝裱。4所以進入庫房裱畫之人應是趙柏無疑。


    至於這第二點……”狄公一頓。


    眾人已是聽得癡了,見狄公停下,忙急急追問:“那二是什麽?”


    “嗬嗬,二便是要大家賞鑒的第二幅畫了。”狄公拿起書桌中間的卷軸,用手一抖,——那幅“替換”了《蕩舟圖》的仕女畫展現在眾人麵前。


    “父親,這幅畫……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景暉躊躇著小聲提醒,“它就是那張附在《蕩舟圖》表麵,迷惑了王縣令的仕女圖嘛!”


    “不是,”狄公輕笑著搖了搖頭,“此畫即彼畫,而此畫卻亦非彼畫。”


    景暉愣住,“這……這是什麽意思?”


    “嗬嗬,其實很簡單,這幅仕女圖定然有著一模一樣的兩張。一張附在《蕩舟圖》表麵,揭下後定是已被毀去;另一張才是它。”狄公晃了晃手中的畫卷。


    第二十四章三畫釋疑(下)


    “那為什麽說它也是盜畫成功的關鍵呢?”景暉不解地問。


    “並不是什麽畫都能起到覆蓋作用的,”狄公微笑著解釋道:“仕女圖本身就重視潤彩,顏色濃麗。況且畫畫之人又故意加重色澤,而隻有這樣才能夠完全遮擋住下麵原畫的線條,並且可以依靠重彩來轉移觀畫者的注意力。——可見趙柏確實花了不少心思啊!隻是這卻並非我所說到的最關鍵的地方。”


    狄公掃視了一眼周圍,見原本凝神苦思的眾人都詫異地望向自己,淡淡一笑,接著說道:“在《蕩舟圖》的表麵另附一圖,且不可損傷原畫,就算是對趙柏這等精於裱畫之人而言,必定也是極難,何況是在庫房這種隻能一切從簡的環境中,——所以定然經不起細查。隻不過觀畫者乍見之下,驚慌失措,心神大亂,不會懷疑到這一點而細加查看罷了。然而卻是瞞得了一時,絕瞞不了一世。”


    狄公一頓,轉向王承祖,問道:“不知王大人,初見《蕩舟圖》被換時,是如何反應?”


    王承祖思索片刻,答道:“卑職記得當時一打開卷軸,發現手中並非《蕩舟圖》,如五雷轟頂般,隻道《蕩舟圖》已經被盜,迅速前去庫房查看放畫之處了。……”


    王承祖一陣羞赧。


    “王大人不必羞愧,如此做為,乃是一般人的直接反應。——比如,你在荷包中掏銀子,結果掏出一看,是一塊石頭!人們的第一反應必是趕緊查看荷包或是放荷包的地方:銀子哪裏去了?——而不會是先去看看那塊石頭是方是圓。”


    見王承祖的臉色漸漸好轉,狄公繼續說道:“但是,注意,這隻是人們的第一反應。當查找之後,並沒有什麽新的發現,這個賊人留下的‘第一證物’是必定會被仔細查看的。”


    “是,一切均如大人所說,卑職馬上召集人手搜查尋找後,確實回書房來細看過這幅畫查察線索,但並沒有什麽收獲……”


    狄公點點頭,“那就是說,在你回來二次看畫之前,《蕩舟圖》已被換掉。”


    王承祖一驚,沒有接言,回過頭去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和丫鬟。


    “王大人,從你第一次打開卷軸,到二次看畫之間,書房中都有何人?”


    王承祖又回頭望了一眼,神色瞬息萬變,半晌,才慢慢稟道:“隻有焚香的……賤內柳氏和丫鬟綠菊……”


    話音剛落,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盯向二人。


    隻聽見綠菊驚恐地帶著哭腔喊著:“老爺,不是我,真的不是奴婢!……”


    而大夫人凝望著王承祖,隻幽幽說了一句:“老爺,您懷疑妾身麽?”


    “這……”王承祖手足無措地望向狄公,“閣老,到底怎麽回事?求閣老明言。”


    狄公歎了口氣,說道:“昨日,本閣曾問過綠菊當日情景……”


    ——


    “綠菊,你把本月初一你家老爺賞畫時,發現《蕩舟圖》已被調換的情形,詳詳細細地對本閣說一遍。”


    “是。”綠菊回想著當日情景,說道:“當時,奴婢正陪著大夫人試香——本來這事是輪不到奴婢的,隻不過這段時間大夫人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才叫上奴婢幫忙……”


    “大夫人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是以前就這樣,還是最近剛剛染病?”狄公問道。


    “以前就犯過,大夫囑過要靜養;但這次特別厲害,更是煩人打擾,——連奴婢都挨了好幾次罵……”意識到自己多嘴了,綠菊猛得住口。


    狄公一笑,“你接著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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