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一個王朝像蜀漢一樣。


    它不以皇帝的死亡為終結,而是以將軍的死亡畫上句點。


    當人們提起蜀漢末年時,第一反應總是諸葛亮亦或是薑維。


    關於漢後主劉禪,最多的印象也隻不過是那幾個單薄片麵的畫麵。


    對《出師表》奉若圭臬啦,亦或是“此間樂不思蜀”啦。


    他們寥寥勾勒出了一個有些怯懦單薄的形象,他不夠聰慧,不夠勇武,不如父親昭昭烈烈,甚至不如兒子剛烈血性。


    當敵國大軍來犯,他的兒子劉諶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泣血質問。


    “父皇,腐儒之言安可信之?!自古以來就沒有投降的天子!!”


    哪怕戰死又何妨,哪怕被敵軍斬於刀下又何妨?!


    天子死社稷,本該如此!!


    被親生兒子用這樣辛辣的話當麵質問時,帝王也仍舊默不作聲,任憑他發泄。


    百官中不乏還有寥寥幾個心存誌氣的,他們暗含希望的等待著天子給予回應,隻要一聲令下,他們就敢舍棄一身性命慷慨赴死!!


    可是天子始終不發一言。


    他像是一個沒有脾氣的受氣包一樣,任憑親子唾罵,隻是沉默的聽著。


    如此懦弱。


    於是那僅存希望的百官也死心了。


    他們失望的歎息著,這般帝王,如何值得效忠呢?


    就連劉諶也慢慢絕望,直到聲聲泣血!!


    “國家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自然會有亡國之災,這時候應該是父子、君臣一起做最後的努力,為蜀漢的江山而死,這樣也可以去見先帝了!!”


    隨後跌跌撞撞的衝出了朝堂!!


    劉禪仍舊沉默的看著。


    不久後,劉諶握著妻子的手痛哭了三聲,顫抖著抱著她們反反複複的說對不起。


    妻子依偎在他懷裏,淚水漸漸盈滿了眼眶。


    當丈夫抽出長劍將她貫穿時,她仍在笑著,隻是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眸中的神色溫柔而又包容。


    劉諶殺了妻、子後,狀若瘋魔的來到了劉備昭烈廟中痛哭,隨後揮劍自刎。


    這大漢的結局,因我知我父性懦,無法給出一個酣暢淋漓的答卷,那麽就由我來吧!!


    我為人臣,我為人子,就用我的鮮血來來代替我父為這炎炎大漢畫上句點!!


    他睜著眼死去,眼中卻並無不甘和怨恨。


    劉禪得到了這個消息後,豁然變色衝到了廟堂,看到親子的屍體時眼前暈眩了一刹,像是有些痛苦惶惑。


    已經白發蒼蒼的帝王,在那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少不經事的孩童時期,淚水汩汩落下。


    朝臣中讚歎北地王血性者有之,哀歎者有之,失望的撇向劉禪者有之。


    也許並非沒有心存烈性的臣子感歎,為何高坐帝位的並非是北地王劉諶,而是眼下這個懦弱的漢後主劉禪。


    可劉禪卻恍若未覺。


    他隻是落著淚,雙眼漸漸模糊的看不清晰,仿佛一刹那間世界被漆黑所籠罩!!


    失去、失去!!他這一生都在不停地失去!!


    母親、父親,相父,趙叔……直到親生兒子!!


    一場風沙一場空,到了最後,高舉著雙手也仍舊什麽都握不住!!


    風啊,風啊,你且吹得慢一些,讓我合緊雙手,握住些餘暉,不要什麽都不給我剩下!!


    一生懦弱的劉阿鬥,被言官指著鼻子謾罵,被親子當麵質問,被司馬昭極盡羞辱!!


    他從來沒有脾氣,他從來軟弱的像是一塊兒橡皮泥任人揉搓,他甚至不去懲罰那些臣子,不願殺人動火!!


    細細算下來,他這一生統共竟隻殺了兩個臣子。


    一個勉強算是為了自己,還有一個……是為了他的相父。


    在帝王之中,這個記錄是相當可怕的。


    因為當你坐在萬萬人之上的位置,能夠輕而易舉的主掌天下人的生死,是容不得任何冒犯的!!!


    便是最仁慈的帝王,也決不可能放任臣子當麵咒罵自己。


    更不必說那些登基之路始終與鮮血相伴的帝王了。


    畫麵徐徐轉過,白光凝聚,匯聚成了兩個人影。


    第一個,是一個腦子有病的蠢材,名叫劉琰。


    隻因為妻子進宮探望太後,一個月未歸,便質疑妻子與劉禪有染,毆打妻子,公然將其逐出家門,鬧的轟轟烈烈人盡皆知。


    劉禪得知後,十分冤枉又委屈,覺得自己好像那大冤種,氣得不行。


    如此行徑,隨便換個皇帝,早就大怒的將其大卸八塊了!!


    如此輕蔑皇權,如此揣測帝王,找死也不帶這樣的!!


    更何況,別說是隻是懷疑沒有證據了,就算皇帝真特麽和你妻子有染,你又能怎樣呢?!!


    自認倒黴趕緊把妻子給皇帝送去也算是你對得起自己的小命了!!


    這貨居然膽敢以此發作,並且不隻是心裏想想,還鬧的整座皇城人盡皆知!!


    這簡直就是把皇權往腳底下踩還要再跺上兩腳!!


    身為皇帝,劉禪就算是最沒脾氣的那一類,也得維護自己階級和皇權的尊嚴啊!!


    而且這個劉琰前科累累,這種類似的事兒都不是一次兩次了,再放任下去,那還得了?!


    所以他考慮再三還是認為,這個手非動不可了。


    不過他還是在動手之前乖乖的征詢了諸葛亮的意見,大致意思是這個人可以殺不?他還對王朝有用不?


    儼然一副就算氣成了這樣,但隻要諸葛亮說一句這人還有用,那他立馬就能不計前嫌忍了的架勢。


    直到得到諸葛亮的首肯,劉禪才下令派人捉拿劉琰,將他處死了。


    第二個,是個自以為是的蠢貨,名為李邈。


    那一次,也是劉禪唯一大動肝火的一次!!


    也是他動手最果斷,最沒有半點猶豫,甚至沒再問相父意見的一次。


    北風呼嘯著穿堂,沉默到有些軟弱的帝王麵前站著一大放厥詞的臣子。


    他正滿臉張狂的謾罵諸葛亮。


    那時,諸葛亮辭世不久,縱然舉國悲慟,但絕非是所有人都發自內心的崇敬諸葛亮。


    眼前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他早就對諸葛亮在王朝中呼風喚雨異常不滿,曾不止一次上表彈劾諸葛亮。


    隻是那時候諸葛亮還在,並不在意這些,劉禪也就把朝中那些彈劾的折子默默壓下去了。


    這一次,諸葛亮走了,李邈更加肆無忌憚,他甚至不再以表文的形式,而是當庭唾罵諸葛亮。


    不過他沒注意到的是,王座上的帝王臉色已經完全變了!!


    溫柔軟善者的怒火總是來的讓人心驚膽戰!!


    劉禪第一次動那樣大的肝火,他喘著粗氣雙眼猩紅的戾視著那人,幾乎要將人生吞活剝!!


    “來人!!給朕拖出去!!!”


    對我而言,羞辱和謾罵如常伴身邊的風,早已激不起任何波瀾。


    隻要於國有用的,沒有什麽是值得放在心上的。


    因我本就如他們所言,是地上的土,是空中的塵,是寰宇間的一粒灰。


    可我的相父不同,他是天上的星,是黑夜的明月,是晴空的烈日!!!


    他潔白滿身,他不染塵埃,幹幹淨淨來,幹幹淨淨的走!!


    你又是何等貨色,怎敢如此玷汙那璀璨的日月星辰?!!


    當看到劉禪震怒起身的一刹那,李邈的謾罵戛然而止!!


    他震驚而又駭然的看著王座上的帝王,一時之間腦子像是短路了一樣一片空白!!


    為何?!


    他膽敢這麽做,也不過是仗著劉禪軟弱。


    要知道,他曾經就算被大臣當朝指著鼻子罵也沒發過火,更不用提殺人了!!


    事實上,朝中壓根就沒什麽劉禪殺臣子的記載!!


    無論是怎樣的臣子,在劉禪這裏得到的最高懲罰也遠不到斬殺那一步!!


    現在諸葛亮死了,劉禪已經是無垠浮萍,怎麽會在此時突然發作,要殺了他呢?!!


    然而他終究等不到帝王的回答,隻是在那前所未有的冰冷眼神中,渾身發涼!!


    他沒有一刻比此時更意識到,那是帝王,是主掌他生殺大權的帝王,是一言可斷他生死的帝王!!


    凡帝王者,皆有逆鱗!!


    隻是眼前這一位看上去過於懦弱的帝王,逆鱗並非是他自己罷了!!!


    今日他犯得最大過錯不是當朝謾罵,而是謾罵的對象錯了!!


    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裏如此不當回事兒的謾罵諸葛亮!!!


    那是眼前的帝王唯一無法忍受的逆鱗!!


    伴隨著畫麵的消散,那癱倒在地的帝王攬住兒子的屍體,無聲的閉上雙眼。


    淚水滴落在漸漸青黑的臉上,仿佛一道痛苦的啜泣。


    如果、如果有來生,便讓你做父來我為子,便讓我永遠永遠不要長大,永遠永遠做你們懷裏的阿鬥,可好?


    到了最後,我終歸還是誰都護不住……


    天幕上,金光忽然璀璨耀眼,幾乎讓人睜不開雙眼!!


    虛虛浮浮的幻象似是而非的在他身後浮現了出來,漸漸凝成了一個個熟悉的人影。


    那些人影像是隔著無邊無際的山川大河凝望過來,神色無奈的想要伸手撫一撫劉禪的額頭。


    身著帝袍衣袍隱約瞧出與劉禪有幾分相似的男人走上前來,麵上像是歎恨也像是認命,輕輕伸出大手照著劉禪的腦袋來了一下。


    “小兔崽子,原本爹也沒對你苛求太多,好歹比我想象中的要強些!!不過你這蠢樣子,下輩子可記住別忘帝王家投身了,尤其是你爹我這倒黴皇帝!!”


    下輩子,做個富貴的公子哥,無憂無慮的瀟灑一生吧。


    羽扇綸巾的溫和臣子踱步上來,半是懷念半是歎息的揉了揉劉禪的發絲,眼中漸漸濕潤起來。


    “孩子,國亡非你之過,願意投降便投降吧,至少能保住我漢家的血脈,保住城中的百姓,未嚐不是個好的選擇。”


    比起那慘痛經曆才可換來的萬世芳名,為守住眼前人而舍棄身後名同樣是個勇敢的選擇。


    有時候,選擇死亡要遠比選擇活下去容易得多。


    一身戎裝卻氣質溫雅的男人無聲的走到他身後,目光複雜的深深看了過去,像是在透過他去看離去的舊人。


    男人歎息一聲,“陛下,丞相保護了你一輩子,臣亦願承接丞相的遺願,縱然您始終不肯相信我。”


    說著,他的神色漸漸從苦澀變得溫和了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麽往事。


    “不過丞相並未看錯人,您是個好皇帝。”


    他說:“最後的失敗,是臣的過錯,與您無關。”


    身著皇子服侍的男人越過了重重光影,緩緩走了過來,沉默而又安靜的站在劉禪身後。


    他看著他懷裏漸涼的屍體,久久不能回神。


    有人問劉諶:你自殺殉國,其他人卻苟且活了下去,後悔麽?


    劉諶便答:悔……倒是不悔的,兩漢太過波瀾壯闊,世人不會允許他的終章太過平淡,總要有人去做這個踐行者。


    人們看著將傾的蜀漢,凝視著皇座上怯懦的帝王。


    所有人不發一言,但實際上都像是在隱隱給予一種無聲的、就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的壓迫!!


    ——你是泱泱大漢最後的帝王,既然無力複興,便想辦法來為他畫上一個千年傳唱的句號吧!!


    什麽樣的方法是最壯闊,最瀟灑,最令人難忘的呢?


    滿城死戰,用萬萬千百姓官員的性命來為大漢殉葬?


    ……亦或是,帝王剛烈自殺,以身為大漢守墓?


    哪一個更容易,仿佛肉眼可見了。


    當劉諶看到他的父親坐在王座上瑟瑟發抖麵色蒼白的一刹那,心裏就歎息了一聲。


    他最終是越過了劉禪,大踏步的替他去完成了這場殉葬儀式!!


    如果大漢非要有一個守墓人,那麽就讓我來吧!!


    緩緩閉上雙眼時,他想,如果我的死還有些價值的話,希望後世人看在大漢的句點不算太過難堪的份上,莫要將父親釘在萬世唾罵的恥辱柱上了。


    當最後一個劉諶的虛影緩緩消散時,劉禪像是心有所感一樣茫茫然的抬起頭,望著空蕩蕩一片的天地,忽然就心髒揪痛的落下淚來。


    與此同時,天幕上金光驟然大作。


    那一道水墨大字漸漸脫落,碎散的星子重新化作了金光閃閃的大字!!


    【盤點九,遺憾萬年——漢後主劉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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