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師兄弟關切地問:


    “師父,能忍師弟情況怎樣?”


    “中了蝙蝠妖毒。”


    “治得了嗎?”


    “要看他的造化。”


    我徒兒能忍,中了妖毒,此際生死未卜。


    這就是蝙蝠妖化成灰燼之前所說的,留給我的禮物。


    將其安頓好以後,我獨自一人去了山後的小木屋,不準任何人打擾。


    以前,但凡讓能忍背經書,背煩了,他就愛藏在這兒,以為我不知,好躲避責罰。


    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隻是不說。


    在這塵世間,總有一二個人,你欠他們比欠所有人加起來的還要多。


    我開始冥想。


    少年的我最愛冥想,在樹蔭底下打坐,一坐一晌午。


    後來捉妖捉妖捉妖,另又不可避免地承擔住持的義務與責任。


    冥想,距離成年的我已太遙遠。


    別問我當時想什麽,記憶已不大清晰,但我猶記冥想過程,過程是如此曼妙。


    樹間鳥叫蟲鳴。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透下來。


    軟軟的草地和搔得鼻子好癢好癢的蒲公英。


    為何越年長心越糊;為何越修佛心越混?


    這也是我當年收養能忍的原因。


    他讓我看到自己失卻很久、很久的,那種,澄明。


    幾千年前,樹不是樹草不是草;幾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能忍常說,師父的師父如何如何,師父的師父怎樣怎樣。


    樹有根人有鄉,即便法無邊海無邊亦有宗族,亦有父母,亦有師父,並非人人都從石頭裏蹦出來。


    我的師父沒有名字,我隻知我叫他師父。


    從來如此。


    我拜師父學捉妖。


    日有所長,夜有所增。


    但我並沒有真正見到過師父捉妖。


    周圍人傳說師父法力之高非俗人能輕易參透。


    某天。陰。


    師父問我,法海,為師將你法號取作法海,可知何意?


    我跪於蒲團之上,恭請師父教誨。


    法海,你仔細聽著。


    法海。法者與公俱報,海者地大物博。所謂法,即規範。先哲墨子言,法不阿貴,繩不繞曲。法必須己正,己不正,焉能正人。佛法曰法,則謂能持自性,謂一切法各守自性,如色等性常不改變;二軌生勝解,如無常等生人無常等。


    法海,你此生與水結緣,有三次大劫。


    求師父告知化解之道。


    我俯首靜聽。


    法海,切勿困囿其中。遇水呈祥,還是遇水生禍,皆在自家修為。禍福本無門,為人自招取。若本無招取,又何須化解它。


    話說當年唐三藏西去取經,路遇艱難,山水重重訪佛。何為?佛祖若有意開示,何苦教經書不在眼前?佛祖若有意授業,又何苦要世人千錘百煉?


    其實,西天無經,經駐心中,若你悟了,諒經也無。他們取的不是經,行道艱難是種假象,是要他們知道,一路行一路須得放下。


    因此,師徒一行四人,千辛萬苦來到對岸,經書卻遭難毀於一旦,最後隻剩肉眼所瞧見四個字,便是“阿彌陀佛”。


    四字箴言,方為佛祖要他們所取之真經。


    法海,為師看出你有此慧根。


    當能持法守嚴,秉公無私。


    守衛法,即是守衛所有人。


    你被授予的,是天道與天命。


    因有此天命,故行此天道。


    我不止一次想起師父的最後“任命”。


    不久,他便圓寂。


    麵容安詳,無皺眉,無掛慮。


    是日,晴空萬裏,一覽無餘。


    少年的我,倔強如斯,無淚。


    此後努力修業,飽讀經書,勤煉收妖之法。


    我將此看作我生命中的全部。


    直到我遇見能忍。


    能忍成了我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組成。


    我將師父傳授的武功交給他,也將師父傳授的偈語教給他。


    他聽了以後,這樣說:“我覺得師父的師父說得對,但也不對。”


    初生牛犢不怕虎。


    “你且說說看,怎麽個對也不對。”


    “玄奘師徒曆經千難萬險,最後得四字‘阿彌陀佛’,已極好。”


    我追道:“能忍,何出此言,怎叫作‘極好’?”


    他沒心沒肺地說:“若我是佛祖,四字也不留,叫他們來去空空兩袖清風!”


    我不由晃了晃身形。


    他這番言辭正是“去年貧能立錐,今年貧錐也無”的現世說法。


    我想我能教他的,臻至盡頭。


    我愛惜他的聰敏腦袋,愛惜他的無瑕雙眼。


    他總不能火眼金睛看出妖怪所在,無論我教他多少次妖氣得用心“聞”。


    他總是不能,曾也叫我失望,更叫我隱隱害怕。


    他不能看出妖,正因他心中無妖!


    在他心裏,仙、妖、人、鬼,並無確定邊界。


    他太不適合當獵妖人,而他偏偏跟我學獵妖。


    塵世多少事,矛盾不可知。


    也許,也是時候放下他了?


    讓他自由行走,做他真正想做的。


    師父的話又一次閃現在我腦海——


    “法海。聽個故事吧。”


    “是。”


    師徒倆過河。河上有橋,橋上有女,橋窄河深,一過來二過去,三人不能同行。於是大師父把女子背過橋那頭,放下後便與徒弟走了。徒弟大怔,一路苦思,終忍不住道:師父,男女授受不親,況我們乃佛門弟子,不能逾矩。大師父聽了,撫須道:我雖背女子過河,但放下她後已經放下,而你雖未碰她,心裏卻未曾放下。


    一念之至,萬苦頓滅。


    能忍伴我身邊成長,朝夕相處,我輕易放不下。


    我說服我自己放下,感覺四肢五髒統共被挾製。


    即便我知道造化弄人也有其因果。


    能忍,我決定放下你。


    但你要爭氣。


    你要活下來。


    活下去,我才能真正放下你。


    那日。白蛇說我不懂情。


    我很想告訴她:


    你錯了。


    第九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引言


    能忍大哭。青蛇在一旁勸他。能忍仍不搭話,隻一直在“控訴”青蛇,“騙子……女子都是騙子……騙子,你這個騙子。大騙子騙一世,小騙子騙一時。你不要學了騙就來騙我,技癢了又來騙騙我。而後就——匆匆離開我……”


    1.金山寺


    大雄寶殿,巍峨矗立,門庭四開,小沙彌們正忙進忙出,簡直似要踏破門檻。


    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能忍向來同師兄弟們感情好,年齡並非多大。應了俗語雲,先進廟會三日大,倒也有不少大和尚要稱能忍一聲“師兄”。


    此刻,能忍坐在蓮花台上,幾名弟子圍攏著,腦袋擠腦袋,關心他的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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