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日為始,夫妻二人如魚似水,終日在王主人家快樂昏迷纏定。日往月來,又早半年光景,時臨春氣融和,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熟鬧。許宣問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閑遊,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你也好去承天寺裏閑走一遭。”許宣見說,道:“我和妻子說一聲,也去看一看。”許宣上樓來,和白娘子說:“今日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我也看一看就來。有人尋說話,回說不在家,不可出來見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隻在家中卻不好?看他做甚麽?”許宣道:“我去閑耍一遭就回。不妨。”


    許宣離了店內,有幾個相識,同走到寺裏看臥佛。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了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先生,穿著道袍,頭戴逍遙巾,腰係黃絲絛,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符水。許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貧道是終南山道士,到處雲遊,敞施符水,救人病患災厄,有事的向前來。”那先生在人叢中看見許宣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怪纏他,叫道:“你近來有一妖怪纏你,其害非輕!我與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燒,一道符放在自頭發內。”許宣接了符,納頭便拜,肚內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婦人是妖怪,真個是實。”謝了先生,徑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與青青睡著了,許宣起來道:“料有三更了!”將一道符放在自頭發內,正欲將一道符燒化,隻見白娘子歎一口氣道:“小乙哥和我許多時夫妻,尚兀自不把我親熱,卻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燒符來壓鎮我!你且把符來燒看!”就奪過符來,一時燒化,全無動靜。白娘子道:“卻如何?說我是妖怪!”許宣道:“不幹我事,臥佛寺前一雲遊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樣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來,梳妝罷,戴了釵環,穿上素淨衣服,分付青青看管樓上。夫妻二人,來到臥佛寺前。隻見一簇人,團團圍著那先生,在那裏散符水。隻見白娘子睜一雙妖眼,到先生麵前,喝一聲:“你好無禮!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麵前說我是一個妖怪,書符來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變出真形來。”那白娘子道:“眾人在此,你且書符來我吃看!”那先生書一道符,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吞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靜。眾人道:“這等一個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罵得口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麵。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學得個戲術,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隻見白娘子口內哺哺的,不知念些甚麽,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了齊吃一驚,許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麵上,把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噴口氣,隻見那先生依然放下,隻恨爹娘少生兩翼,飛也似走了。眾人都散了。夫妻依舊回來,不在話下。日逐盤纏,都是白娘子將出來用度。正是夫唱婦隨,朝歡暮樂。


    不覺光陰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釋迦佛生辰。隻見街市上人抬著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許宣對王主人道:“此間與杭州一般。”隻見鄰舍邊一個小的,叫作鐵頭。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裏做佛會,你去看一看。”許宣轉身到裏麵,對白娘子說了。白娘子道:“甚麽好看,休去!”許宣道:“去走一遭,散悶則個。”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舊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鮮時樣衣服來。許宣著得不長不短,一似像體裁的。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後一雙白玉環,穿一領青羅道袍,腳著一雙皂靴,手中拿一把細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墜上樣春羅扇,打扮得上下齊整。那娘子分付一聲,如鶯聲巧囀道:“丈夫早早回來,切勿教奴記掛!”


    許宣叫了鐵頭相伴,徑到承天寺來看佛會。人人喝采,好個官人。隻聽得有人說道:“昨夜周將仕典當庫內,不見了四五千貫金珠細軟物件。見今開單告官,挨查,沒捉人處。”許宣聽得,不解其意,自同鐵頭在寺。其日燒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來來,十分熱鬧。許宣道:“娘於教我早回,去罷。”轉身人叢中,不見了鐵頭,獨自個走出寺門來。隻見五六個人似公人打扮,腰裏掛著牌兒。數中一個看了許宣,對眾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以那話兒。”數中一個認得許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將扇遞與公人。那公人道:“你們看這扇子墜,與單上開的一般!”眾人喝聲:“拿了!”就把許宣一索子綁了,好似:


    數隻皂雕追紫燕,一群餓虎啖羊羔。


    許宣道:“眾人休要錯了,我是無罪之人。”眾公人道:“是不是,且去府前周將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貫金珠細軟、白玉絛環、細巧百摺扇、珊瑚墜子,你還說無罪?真贓正賊,有何分說!實是大膽漢子,把我們公人作等閑看成。見今頭上、身上、腳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無忌憚!”許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則聲。許宣道:“原來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眾人道:“你自去蘇州府廳上分說。”


    次日大尹升廳,押過許宣見了。大尹審問:“盜了周將仕庫內金珠寶物在於何處?從實供來,免受刑法拷打。”許宣道:“稟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從何而來,望相公明鏡詳辨則個!”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處?”許宣道:“見在吉利橋下王主人樓上。”大尹即差緝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許宣火速捉來。


    差人袁子明來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做甚麽?”許宣道:“白娘子在樓上麽?”主人道:“你同鐵頭早去承天寺裏,去不多時,白娘子對我說道:‘丈夫去寺中閑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樓上。此時不見回來,我與青青去寺前尋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門去了,到晚不見回來。我隻道與你去望親戚,到今日不見回來。”眾公人要王主人尋白娘子,前前後後遍尋不見。袁子明將主人捉了,見大尹回話。大尹道:“白娘子在何處?”王主人細細稟複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問了,道:“且把許宣監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錢,保出在外,伺候歸結。


    且說周將仕正在對門茶坊內閑坐,隻見家人報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庫閣頭空箱子內。”周將仕聽了,慌忙回家看時,果然有了,隻不見了頭巾,絛環、扇子並扇墜。周將仕道:“明是屈了許宣,平白地害了一個人,不好。”暗地裏到與該房說了,把許宣隻問個小罪名。


    卻說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蘇州幹事,來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許宣來到這裏,又吃官事,一一從頭說了一遍。李募事尋思道:“看自家麵上親眷,如何看做落?”隻得與他央人情,上下使錢。一日,大尹把許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隻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裏,押發鎮江府牢城營做工。李募事道:“鎮江去便不妨,我有一個結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針子橋下開生藥店。我寫一封書,你可去投托他。”許宣隻得問姐夫借了些盤纏,拜謝了王主人並姐夫,就買酒飯與兩個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並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說許宣在路,饑食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鎮江。先尋李克用家,來到針子橋生藥鋪內。隻見主管正在門前賣生藥,老將仕從裏麵走出來。兩個公人同許宣慌忙唱個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書在此。”主管接了,遞與老將仕。老將仕拆開看了道:“你便是許宣?”許宣道:“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飯,分付當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錢,保領回家。防送人討了回文,自歸蘇州去了。


    許宣與當直一同到家中,拜謝了克用,參見了老安人。克用見李募事書,說道:“許宣原是生藥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買賣,夜間教他去五條巷賣豆腐的王公樓上歇。克用見許宣藥店中十分精細,心中歡喜。原來藥鋪中有兩個主管,一個張主管,一個趙主管。趙主管一生老實本分。張主管一生克剝奸詐,倚著自老了,欺侮後輩。見又添了許宣,心中不悅,恐怕退了他,反生好計,要嫉妒他。


    忽一日,李克用來店中閑看,問:“新來的做買賣如何?”張主管聽了心中道:“中我機謀了!”應道:“好便好了,隻有一件,……”克用道:“有甚麽一件?”老張道:“他大主買賣肯做,小主兒就打發去了,因此人說他不好。我幾次勸他,不肯依我。”老員外說:“這個容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趙主管在傍聽得此言,私對張主管說道:“我們都要和氣。許宣新來,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寧可當麵講,如何背後去說他?他得知了,隻道我們嫉妒。”老張道:“你們後生家,曉得甚麽!”天已晚了,各回下處。趙主管來許宣下處道:“張主管在員外麵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兒買賣,一般樣做。”許宣道:“多承指數,我和你去閑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將要飯果碟擺下,二人吃了幾杯。趙主管說:“老員外最性直,受不得觸。你便依隨他生性,耐心做買賣。”許宣道:“多謝老兄厚愛,謝之不盡。”又飲了兩杯,天色晚了。趙主管道:“晚了路黑難行,改日再會。”許宣還了酒錢,各自散了。


    許宣覺道有杯酒醉了,恐怕衝撞了人,從屋簷下回去。正走之間,隻見一家樓上推開窗,將熨鬥插灰下來,都傾在許宣頭上。立住腳,便罵道:“誰家潑男女,不生眼睛,好沒道理!”隻見一個婦人,慌忙走下來道:“官人休要罵,是奴家不是,一時失誤了,休怪!”許宣半醉,抬頭一看,兩眼相觀,正是白娘子。許宣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無明火焰騰騰高起三千丈,掩納不住,便罵道:“你這賊賤妖精,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官事!”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許宣道:“你如今又到這裏,卻不是妖怪?”趕將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著笑麵道:“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和你說來事長。你聽我說:當初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與你恩愛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將仇報,反成吳、越?”許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了?主人都說你同青青來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間?”白娘子道:“我到寺前,聽得說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聽不著,隻道你脫身走了。怕來捉我,教青青連忙討了一隻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這裏。我也道連累你兩場官事,還有何麵目見你!你怪我也無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難道走開了?我與你情似太山,恩同東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麵,取我到下處,和你百年偕老,卻不是好!”許宣被白娘子一騙,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膽,留連之意,不回下處,就在白娘子樓上歇了。


    次日,來上河五條巷王公樓家,對王公說:“我的妻子同丫鬟從蘇州來到這裏。”一一說了,道:“我如今搬回來一處過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說。”當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來王公樓上。次日,點茶請鄰舍。第三日,鄰舍又與許宣接風。酒筵散了,鄰舍各自回去,不在話下。第四日,許宣早起梳洗已罷,對白娘子說:“我去拜謝東西鄰舍,去做買賣去也。你同青青隻在樓上照管,切勿出門!”分付已了, 自到店中做買賣,早去晚回。不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過一月。


    忽一日,許宣與白娘子商量,去見主人李員外媽媽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參見了他,也好日常走動。”到次日,雇了轎子,徑進裏麵請白娘子上了轎,叫王公挑了盒兒,丫鬟青青跟隨,一齊來到李員外家。下了轎子。進到裏麵,請員外出來。李克用連忙來見,白娘子深深道個萬福,拜了兩拜,媽媽也拜了兩拜,內眷都參見了。原來李克用年紀雖然高大,卻專一好色,見了白娘子有傾國之姿,正是: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那員外目不轉睛,看白娘子。當時安排酒飯管待。媽媽對員外道:“好個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溫柔和氣,本分老成。”員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飲酒罷了,白娘子相謝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這婦人共宿一宵?”眉頭一簇,計上心來,道:“六月十三是我壽誕之日,不要慌,教這婦人著我一個道兒。”


    不覺烏飛兔走,才過端午,又是六月初間。那員外道:“媽媽,十三日是我壽誕,可做一個筵席、請親眷朋友閑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樂。”當日親譽鄰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請帖。次日,家家戶戶都送燭麵手帕物件來。十三日都來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們來賀壽,也有二十來個。


    且說白娘子也來,十分打扮,上著青織金衫兒,下穿大紅紗裙,戴一頭百巧珠翠金銀首飾。帶了青青,都到裏麵拜了生日,參見了老安人。東閣下排著筵席。原來李克用是吃虱子留後腿的人,因見白娘於容貌,設此一計,大排筵席。各各傳杯弄盞,酒至半酣,卻起身脫衣淨手。李員外原來預先分付腹心養娘道:“若是白娘於登東,她要進去,你可另引她到後麵僻淨房內去。”李員外設計已定,先自躲在後麵。正是:


    不勞鑽穴逾牆事,穩做偷香竊玉人。


    隻見白娘子真個要去淨手,養娘便引他到後麵一間僻淨房內去,養娘自回。那員外心中淫亂,捉身不住,不敢便走進去,卻在門縫裏張。不張萬事皆休,則一張那員外大吃一驚,回身便走,來到後邊,往後倒了。不知一命如何,先覺四肢不舉!


    那員外眼中不見如花似玉體態,隻見房中蟠著一條吊桶來粗大白蛇,兩眼一似燈盞,放出金光來。驚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絆一交。眾養娘扶起看時,麵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來。老安人與眾人都來看了,道:“你為何大驚小怪做甚麽?”李員外不說其事,說道:“我今日起得早了,連日又辛苦了些,頭風病發,暈倒了。”扶去房裏睡了。眾親眷再入席飲了幾杯,酒筵散罷,眾人作謝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員外在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生一條計,一頭脫衣服,一頭歎氣。許宣道:“今同出去吃酒,因何回來歎氣?”白娘子道:“丈夫,說不得!李員外原來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見我起身登東,他躲在裏麵,欲要奸騙我,扯裙扯褲,來調戲我。欲待叫起來,眾人都在那裏,怕妝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沒意思,假說暈倒了。這惶恐哪裏出氣?”許宣道:“既不曾奸騙你,他是我主人家,出於無奈,隻得忍了。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與我做主,還要做人?”許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寫書,教我投奔他家。虧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漢!我被他這般欺負,你還去他家做主管?”許宣道:“你教我何處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賤之事,不如自開一個生藥鋪。”許宣道:“虧你說,隻是那討本錢?”白娘子道:“你放心,這個容易。我明日把些銀子,你先去賃了間房子卻又說話。”


    且說“今是古,古是今”,各處有這般出熱的。間壁有一個人,姓蔣名和,一生出熱好事。次日,許宣問白娘子討了些銀子,教蔣和去鎮江渡口碼頭上,賃了一間房子,買下一付生藥廚櫃,陸續收買生藥。十月前後,俱已完備,選日開張藥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員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許宣自開店來,不匡買賣一日興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門前賣生藥,隻見一個和尚將著一個募緣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燒香,布施些香錢。”許宣道:“不必寫名。我有一塊好降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即便開櫃取出遞與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來燒香!”打一個問訊去了。白娘子看見道:“你這殺才,把這一塊好香與那賊禿去換酒肉吃!”許宣道:“我一片誠心舍與他,花費了也是他的罪過。”


    不覺又是七月初七日,許宣正開得店,隻見街上鬧熱,人來人往。幫閑的蔣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內閑走一遭?”許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蔣和道:“小人當得相伴。”許宣連忙收拾了,進去對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燒香,你可照管家裏則個。”白娘子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去做甚麽?”許宣道:“一者不曾認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燒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擋你不得,也要依我三件事。”許宣道:“哪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內去;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來得遲,我便來尋你也。”許宣道:“這個何妨,都依得。”當時換了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同蔣和徑到江邊,搭了船,投金山寺來。先到龍王堂燒了香,繞寺閑走了一遍,同眾人信步來到方丈門前。許宣猛省道:“妻子分付我休要進方丈內去。”立住了腳,不進去。蔣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隻說不曾去便了。”說罷,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來。


    且說方丈當中座上,坐著一個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圓頂方袍,看了模樣,確是真僧。一見許宣走過,便叫侍者:“快叫那後生進來。”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萬,亂滾滾的,又不認得他,回說:“不知他走哪邊去了?”和尚見說,持了禪杖,自出方丈來,前後尋不見。複身出寺來看,隻見眾人都在那裏等風浪靜了落船。那風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間,隻見江心裏一隻船飛也似來得快。許宣對蔣和道:“這船大風浪過不得渡,那隻船如何到來得快!”正說之間,船已將近。看時,一個穿白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子來到岸邊。仔細一認,正是白娘子和青青兩個。許宣這一驚非小。白娘子來到岸邊,叫道:“你如何不歸?快來上船!”許宣卻欲上船,隻聽得有人在背後喝道:“業畜在此做甚麽?”許宣回頭看時,人說道:“法海禪師來了!”禪師道:“業畜,敢再來無禮,殘害生靈!老僧為你特來。”白娘子見了和尚,搖開船,和青青把船一翻,兩個都翻下水底去了。許宣回身看著和尚便拜:“告尊師,救弟子一條草命!”禪師道:“你如何遇著這婦人?”許宣把前項事情從頭說了一遍。禪師聽罷,道:“這婦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來纏汝,可到湖南淨慈寺裏來尋我。”有詩四句:


    本是妖精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


    汝因不識遭他計,有難湖南見老僧。


    許宣拜謝了法海禪師,同蔣和下了渡船,過了江,上岸歸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見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來,教蔣和相伴過夜,心中昏悶,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蔣和看著家裏,卻來到針子橋李克用家,把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時,他登東,我撞將去,不期見了這妖怪,驚得我死去;我又不敢與你說這話。既然如此,你且搬來我這裏住著,別作道理。”許宣作謝了李員外,依舊搬到他家。不覺住過兩月有餘。


    忽一日,立在門前,隻見地力總甲分付排門人等,俱要香花燈燭迎接朝廷恩赦。原來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隻除人命大事,其餘小事,盡行赦放回家。許宣遇赦,歡喜不勝,吟詩一首,詩雲:


    感謝吾皇降赦文,網開三麵許更新。


    死時不作他邦鬼,生日還為舊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歸家滿把香焚起,拜謝乾坤再造恩。


    許宣吟詩已畢,央李員外衙門上下打點使用了錢、見了大尹,給引還鄉。拜謝東鄰西舍,李員外媽媽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別了。央幫閑的蔣和買了些土物帶回杭州。


    來到家中,見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見了許宣,焦躁道:“你好生欺負人!我兩遭寫書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員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書來教我知道,直恁的無仁無義!”許宣說:“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見今兩日前,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說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燒香,不見回來。那裏不尋到?直到如今,打聽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這裏,等你兩日了。”教人叫出那婦人和丫鬟見了許宣。


    許宣看見,果是白娘子、青青。許宣見了,目睜口呆,吃了一驚,不在姐夫姐姐麵前說這話本,隻得任他埋怨了一場。李募事教許宣共白娘子去一間房內去安身。許宣見晚了,怕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著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饒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許多時夫妻,又不曾虧負你,如何說這等沒力氣的話。”許宣道:“自從和你相識之後,帶累我吃了兩場官司。我到鎮江府,你又來尋我。前日金山寺燒香,歸得遲了,你和青青又直趕來。見了禪師,便跳下江裏去了。我隻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憐見,饒我則個!”白娘子圓睜怪眼,道:“小乙官,我也隻是為好,誰想到成怨本!我與你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閑言語,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拱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驚得許宣戰戰兢兢,半晌無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勸道:“官人,娘子愛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聽我說,與娘子和睦了,休要疑慮。”許宣吃兩個纏不過,叫道:“卻是苦耶!”隻見姐姐在天井裏乘涼,聽得叫苦,連忙來到房前,隻道他兩個兒廝鬧,拖了許宣出來。白娘子關上房門自睡。許宣把前因後事,一一對姐姐告訴了一遍。卻好姐夫乘涼歸房,姐姐道:“他兩口兒廝鬧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張一張了來。”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時,裏頭黑了,半亮不亮,將舌頭舔破紙窗,不張萬事皆休,一張時,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頭在天窗內乘涼,鱗甲內放出白光來,照得房內如同白日。吃了一驚,回身便走。來到房中,不說其事,道:“睡了,不見則聲。”許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頭,姐夫也不問他。過了一夜。


    次日,李募事叫許宣出去,到僻靜處問道:“你妻子從何娶來?實實的對我說,不要瞞我。自昨夜親眼看見她是一條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說出來。”許宣把從頭事,一一對姐夫說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這等,白馬廟前一個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來到白馬廟前,隻見戴先生正立在門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見諭?”許宣道:“家中有一條大蟒蛇,想煩一捉則個!”先生道:“宅上何處?”許宣道:“過軍將橋黑珠兒巷內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兩銀子道:“先生收了銀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謝。”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來。”李募事與許宣自回。


    那先生裝了一瓶雄黃藥水,一直來到黑珠兒巷門,問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麵那樓子內便是。”先生來到門前,揭起簾子,咳嗽一聲,並無一個人出來。敲了半晌門,隻見一個小娘子出來問道:“尋誰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麽?”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說宅上有一條大蛇,卻才二位官人來請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哪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與我一兩銀子,說捉了蛇後有重謝。”白娘子道:“沒有,休信他們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發落不去,焦躁起來,道:“你真個會捉蛇?隻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條蛇有何難捉!”娘子道:“你說捉得,隻怕你見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罰一錠白銀。”娘子道:“隨我來。”到天井內,那娘子轉個彎,走進去了。那先生手中提著瓶兒,立在空地上,不多時,隻見刮起一陣冷風,風過處,隻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連射將來,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且說那戴先生吃了一驚,望後便倒,雄黃罐兒也打破了。那條大蛇張開血紅大口,露山雪白齒,來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來,隻恨爹娘少生兩腳,一口氣跑過橋來,正撞著李募事與許宣。許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項事從頭說了一遍,取出那一兩銀子付還李募事道:“若不生這雙腳,連性命都沒了。二位自去照顧別人。”急急的去了。許宣道:“姐夫,如今怎麽處?”李募事道:“眼見實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張成家欠我一千貫錢,你去那裏靜處,討一間房兒住下。那怪物不見了你,自然去了。”許宣無計可奈,隻得應承。同姐夫到家時,靜悄悄的沒些動靜。李募事寫了書貼,和票子做一封,教許宣往赤山埠去。隻見白娘子叫許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膽,又叫甚麽捉蛇的來!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於非命!”許宣聽得,心寒膽戰,不敢則聲。將了票子,悶悶不已。來到赤山埠前,尋著了張成。隨即袖中取票時,不見了,隻叫得苦。慌忙轉步,一路尋回來時,哪裏見!


    正悶之間,來到淨慈寺前,忽地裏想起那金山寺長老法海禪師曾分付來:“倘若那妖怪再來杭州纏你,可來淨慈寺內來尋我。”如今不尋,更待何時?急入寺中,問監寺道:“動問和尚,法海禪師曾來上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來。”許宣聽得說不在,趨悶,折身便回來長橋堍下,自言自語道:“‘時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著一湖清水,卻待要跳!正是:


    閻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許宣正欲跳水,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死了一萬口,隻當五千雙,有事何不問我!”許宣回頭看時,正是法海禪師,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原來真個才到。也是不該命盡,再遲一碗飯時,性命也休了。許宣見了禪師,納頭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則個!”禪師道:“這業畜在何處?”許宣把上項事一一訴了,道:“如今又直到這裏,求尊師救度一命。”禪師於袖中取山一個缽盂,遞與許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婦人得知,悄悄地將此物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地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說許宣拜謝了禪師,回家。隻見白娘子正坐在那裏,口內喃喃地罵道:“不知甚人挑撥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聽出來,和他理會!”正是有心等了沒心的,許宣張得她眼慢,背後悄悄的,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按住。不見了女子之形。隨著缽盂慢慢地按下,不敢手鬆,緊緊地按住。隻聽得缽盂內道:“和你數載夫妻,好沒一些兒人情!略放一放!”


    許宣正沒了結處,報道:“有一個和尚,說道:‘要收妖怪。’”許宣聽得,連忙教李募事請禪師進來。來到裏麵,許宣道:“救弟子則個!”不知禪師口裏念的甚麽。念畢,輕輕地揭起缽盂,隻見白娘子縮作七八寸長,如傀儡人像,雙眸緊閉,作一堆兒,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業畜妖怪,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答道:“禪師,我是一條大蟒蛇。因為風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住,一時冒犯天條,卻不曾殺生害命。望禪師慈悲則個!”禪師又問:“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內第三橋下潭內千年成氣的青魚。一時遇著,拖他為伴。他不曾得一日歡娛,並望禪師憐憫!”梯師道:“念你千年修煉,免你一死,可現本相!”白娘子不肯。禪師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詞,大喝道:“揭諦何在?快與我擒青魚怪來,和白蛇現形,聽吾發落!”須臾庭前起一陣狂風,風過處,隻聞得豁剌一聲響,半空中隊下一個青魚,有一丈多長,向地拔剌的連跳幾跳,縮作尺餘長一個小青魚。看那白娘子時,也複了原形,變了三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禪師將二物置於缽盂之內,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缽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一塔。後來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千年萬載,白蛇和盲魚不能出世。


    且說禪師押鎮了,留偈四句:


    西湖水幹,江潮不起,宙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禪師言偈畢,又題詩八句以勸後人:


    奉功世人體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


    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禪師吟罷,各人自散。唯有許宣情願出家,禮拜禪師為師,就雷峰塔披剃為僧。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眾僧買龕燒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臨去世時,亦有詩八句,留以警世,詩曰:


    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


    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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