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正因為是小楊姨奶奶生的,所以段章氏也不想要?


    想到這裏,婆子本來是跑來報喜想得賞錢的,現在倒覺得還不如讓個丫頭跑一趟呢。


    段章氏見她不說,惱了,拍著桌子怒道:“還不說?憋著變金子不成?”


    婆子讓她一嚇,一口氣全倒了出來:“生、生了個男孩!”


    是個男孩。


    段章氏揪著手裏的帕子,倒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算壞事。停了會兒再問:“…大的還好吧?小的沒什麽毛病吧?”


    婆子這下呆了,這話裏的味兒怎麽這麽怪?太太想聽什麽話?


    段章氏等了會兒才聽到婆子結巴道:“…那馬婆子說,小楊姨奶奶…怕是不大好…讓趕緊請大夫,晚了就…”


    在裏屋侍候的丫頭看到段章氏聽了這話隻撇撇嘴,說不出是個什麽意思。隻是怎麽看,怎麽像笑。


    段章氏端茶就口,慢吞吞應道:“哦。”也不說請,也不說不請。抿了口茶又問:“小的呢?”


    婆子接著答道:“…哥兒看著還好。隻是有些不足,馬婆子說也要請大夫來瞧瞧,隻是小孩子剛出娘胎隻怕也不好用藥。”她沒實說,孩子落地時看著身上像憋紅了,麵上卻慘白泛青。馬婆子也是個能幹的,見孩子落地不出聲,氣也弱,竟親口吸出孩子口中汙物,又搓手腳搓背又拍胸順氣,讓她折騰了小半時辰後,孩子竟會喘氣了,隻是又短又促,看著隻怕也是不好。


    她出來時,馬婆子摸著孩子身上說怕涼,竟叫人燒了水試好涼熱把孩子浸水裏泡著!也不知道她是哪裏學來的,一旁人都跟著瞧稀罕。


    段章氏聽見孩子也不太好倒也不覺得奇怪,前天小楊姨奶奶就開始疼,隻是她這疼裏頭有多少真多少假可難說,騙那沒生過孩子的還好,她生浩平、浩方時,從開始痛到痛到受不了足有五六天,一開始都是一陣疼一陣又不疼,跟影子似的捉都捉不住。後來慢慢疼得厲害疼得快了些,最後才是疼得受不了的時候呢。那有一開始疼就要生了的?就是貓狗驢馬也要嚎個一兩天的啊。除非她是隻雞,母雞下蛋倒快。


    段章氏吹吹茶沫子,低頭笑。騙吧,騙到最後看誰吃虧。


    隻是雖說這灌藥是她估摸著來的,隻是讓她睡著又不是害她。掐著指頭算也才兩天三夜,不算誤事才對。不過之前聽她叫得慘,婆子又說的凶險,她也心裏打鼓,不管怎麽說,給要生孩子的人喂安神的藥這說出去也不是什麽好事,或者真有什麽妨礙?


    段章氏盤算一陣,到底讓婆子叫前門的人去請大夫過來,這下又是一筆錢花出去,心疼的段章氏直揉胸口。


    大夫倒是好請,有那專精小兒婦科的藥店大夫很快就接了來,聽說是剛生下孩子的女眷,瞧著不大好,孩子也有些弱相。


    大夫備齊藥箱跟著過來,一進大門倒被領著往灶下髒汙之處去。大夫掩鼻皺眉,既然都能請大夫,瞧著也不是窮困之家,怎麽要生孩子的卻被放在灶下?


    看來這趟是沒什麽錢拿了。大夫直歎晦氣,還以為是樁好生意。


    進了屋子一看,倒收拾得差不多了,滿屋子血汙腥氣令人作嘔。大夫瞧見有人正往地上潑水,忙道:“濕氣太重對病人不好!”


    馬婆子在一旁說:“是加了醋的水,清一清這屋子裏的味!”又指著門前爛木頭桌子上放的一大碗粗鹽疙瘩說,“一會兒再灑點這個,除除穢氣。”


    大夫倒認得大名在外的馬婆子,見她把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浸在熱水裏不停的搓,走過去瞧了瞧說:“…這孩子悶久了吧?”


    馬婆子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喲,您看出來了!”


    大夫笑笑,趕緊打開藥箱正準備治,扭頭一看旁邊床上還躺著一個,倒為難了,轉頭問一旁的下人:“…先看哪個?”


    段家婆子笑著指著馬婆子手裏的孩子說:“自然先給我們小少爺瞧。”


    馬婆子教訓那大夫:“先給哪個瞧?你傻啊!當然是小的先來!小孩子一個能熬得住?”


    大夫連連點頭,上前細細診視一番搖頭說:“懸啊。”


    馬婆子又瞪道:“還用你說?趕緊用藥啊!”


    大夫苦笑:“這麽小個娃娃,怎麽用藥?”


    馬婆子手下不停,顧不上抬頭,嘴上不饒人:“那我不管!我好不容易把這小子從他娘肚子裏拽出來,再讓閻王索了去?”


    大夫蹲下細瞧,道:“瞧著倒像是足月出來的,隻是在娘肚子裏悶了會吧。”


    馬婆子不搭腔,有人給當娘的下了藥,不悶著又怎麽辦?孩子又不會自己爬出來。


    大夫想了想,寫了個方子給等在一旁的下人,說:“這個方子熬得藥給孩子搓身,手腳後背全身都得搓,一天能搓幾遍是幾遍,一刻不停最好。”說罷歎氣,“聽天由命吧。能熬過去會睜眼會喝水就算救回來了。”


    段家婆子接了方子連聲道謝,大夫又寫了個方子,說:“孩子睜眼會喝水咽東西後再找我來看一次,這奶娘估計也要好好挑。”隻能到時再用藥。


    馬婆子要過方子瞧了眼點頭說:“還行,不算差。”


    大夫也不跟她計較,收拾了藥箱轉到另一頭,一看倒嚇了一大跳!炕上躺著的不知是人是鬼,十個手指頭十個腳指頭都紮著竹簽,血汙八糟滿床都是。


    大夫這才知道這孩子為什麽悶成這樣,原來是當娘的暈了。靠近再一看,這是死是活啊?趕緊叫段家的人過來:“這人要想救回來,要用參!趕緊拿參片來給她含上吊氣,我這邊立刻開藥!”


    段家婆子一聽,參?給她用參?這臉上就有些不好看。大夫還想說要是家裏沒有好參,倒可以去藥房取來,他們店裏百年好參也是有的。一抬眼看到婆子臉上的神色,哦,原來是不肯花這個錢啊。合上藥箱道:“這人不用參先吊著氣,神仙來了也難救。”


    段家婆子陪著笑道:“大夫再給看看,想想別的辦法?”


    大夫一聽就知道,這個病人賺不著錢了。主家不肯花錢給她看,他又何苦白作工?人也不用瞧,開了個不溫不火的方子遞過去說:“先吃著吧,能救得回來要看天命了。”說完提著藥箱就要走,段家婆子趕緊攔著,說再去問問主家,轉臉火燒屁股樣的跑了。


    大夫覺得奇怪,見屋子裏這一家的下人都躲在屋外麵,隻好又溜到馬婆子跟前問這是怎麽回事。真有那可惜錢不肯救的他也見過不少,可這邊不想救,那邊又不肯放他走,這是為什麽啊?


    馬婆子隻笑,低頭隻顧著給小孩子搓手揉胸,大夫早知她是個什麽樣人,從藥箱裏翻出包不值錢的藥糖塞給她:“甜甜嘴吧。跟我說說啊,都是一條街上的人,要是這一家有個什麽忌諱的我也好避著點。”


    當大夫的小心謹慎一點是應該的,要是這一家原本對這床上的病人有什麽齷齪,他這開個方子說不定就當了別人的替罪羊。


    馬婆子接了他的禮,想著以前也得過他不少關照,別的不說,日後再有那趁著男人不在家出去偷腥的小媳婦找她拿落胎藥什麽的,還得找這個大夫。


    馬婆子勾勾手,大夫靠過來,小聲道:“我過來的時候,這位…”揚揚下巴指著那頭的小楊姨奶奶,“還睡著呢!”


    大夫乍舌:“睡著?!”旋即反應過來什麽會有那麽多竹簽子了,再一想,明白了,這女子產子前讓人喂了安神的藥!這就說得通了。這一家人的確是不怎麽在乎這女子,隻是先頭喂了藥,人要是真死了,回頭有那好事的翻出來,也是理不直氣不壯的。


    大夫安心了,看來這門生意,還有得做。這個主家再不樂意,也要拿錢出來救人。哼著小曲轉回那頭,大夫安穩坐下,施施然打開藥箱,一邊給小楊姨奶奶拔竹簽子一邊給她上藥,又在心裏盤算店中還有什麽好藥一會盡可以開出來。這一家看著也算殷實,幾兩錢子隻怕還舍得掏出來吧。既然篤定有人肯付錢認帳,大夫也不急了。


    若是他救了一半這家賴賬倒也簡單,之前給產婦喂藥的事怎麽說?隻怕這樣提上一提,不怕收不來錢。


    段章氏聽婆子說大夫要給小楊姨奶奶用參,當時就叫了起來:“給她用參?沒有!”


    婆子不敢應,跪在地上頭都不抬。


    段章氏氣得站起來在屋子裏繞圈,嘴裏念叨:“給她用參?我還沒見過參長什麽樣呢?倒給她先用上!憑什麽!”


    躺在裏屋養神的段老爺被她吵醒,一睜眼就覺得天地倒轉,惡心得趴在炕沿上幹嘔半天才緩過勁來,外麵段章氏尖聲叫嚷讓他頭痛,高聲怒叫道:“外麵在吵什麽!!進來!”


    段章氏一下子像被掐住了脖子安靜下來,縮肩低頭的掀簾子進裏屋,段老爺靠在炕頭上臉色青白滿頭冷汗,指著她:“過來!”


    段章氏陪著笑,倒了杯濃茶遞過去:“還難受啊?要不要喝點醋壓一壓?”


    段老爺斜眼瞪她,接過茶來漱口,把杯子塞回躬腰站著不敢坐下的段章氏手中,啞聲道:“…吵什麽?我這頭疼得都快裂開了,你在外頭不說好好為我分分憂,跟婆子吵什麽?不覺得丟人啊?”


    段章氏委屈巴巴的瞅著他,段老爺歎氣,老夫老妻,段章氏雖然有些小心眼,可對他也真是沒話說。又生了兩個兒子,房中的人她也不拘著他,段老爺到了這把年紀,就想一家人好好的安生的過完這輩子,對段章氏倒比年輕時更寬容些。


    扯著段章氏坐到身旁,拉過她的手按在胸口說:“我心口悶,你給我揉揉。”


    段章氏就一下下給他揉胸順氣,段老爺閉著眼睛輕聲問:“跟婆子吵什麽呢?要是不好使喚就賣出去,你也是當了一輩子家的人了,跟個下人吵鬧倒讓人瞧了笑話去。”


    段章氏就小聲的說請來的大夫說不用參小楊姨奶奶就救不回來的話,抱怨道:“這參是誰家都能用得起的?我生浩平、浩方那會了不起喝口雞湯,誰沒生過啊?怎麽到她了就要用參才行了?”


    段老爺聽著就睜開了眼睛,握著段章氏的手不讓她揉了,歎氣道:“我隻問一條,要是這個妾真死在咱屋子裏,老太太那邊你要怎麽交待?”


    段章氏沒話說了,可仍不服氣,甩開段老爺的手沒好氣道:“哼!休要拿這話來唬我!別看老太太這麽抬舉這個妾!就是這會兒咱們在老宅,老太太也絕不會掏錢買參給個妾瞧病!”


    這話段老爺倒真沒法駁。他自己的老娘他還能不知道?這個妾要是真在老宅生,哪怕是二哥房裏的人這會生完孩子要用參吊命入藥,老太太也是絕對不會肯的。


    老太太的心裏,隻有兒子孫子是要緊的,媳婦一點都不值錢。這個沒了再聘也就行了,再說生孩子本就是過鬼門關,沒救回來也隻是那女的沒有享福的命。


    就是兒子孫子,在老太太那裏也要排個三六九等來。他們三房次子的妾,要是在老宅,別說參了,隻怕大夫都見不著。


    段老爺苦笑,握著段章氏的手柔聲勸她:“這話,原不該我這個當兒子的說。但你說的也不算錯就是了。”


    段章氏見段老爺順著她的話說,一時有些飄飄然。又看到段老爺一臉苦笑,想他在老宅那裏也不得老太太的喜歡,一輩子也過得憋屈,立刻溫柔道:“老爺,咱都搬出來了。以前的事就別想了。”


    段老爺拍拍段章氏的手,歎道:“我知道,我心裏一直都記著你的好呢。”


    段章氏眼圈紅了,低頭道:“…我不為老爺,還為誰呢?”


    段老爺拉她靠到懷裏,攏著她的肩輕輕拍撫,又道:“娘是個什麽樣,你也知道。這人要真在老宅裏,是死是活咱也不必管了。可如今她跟著咱們在這邊院子裏,出了個好歹,老太太見了你必定沒個好臉。”


    段章氏扯著段老爺胸前衣裳,段老爺靠在她耳邊小聲說:“到了過年時,咱們過去侍候,一屋子大小都在,她要是再掐著這件事給你難堪可怎麽好?”


    段章氏被段老爺的話說得想起了去年過年時的事,還有半月前在老宅被老太太當著一屋子丫頭婆子指著鼻子罵的事,一時又怕又恨又委屈,眼淚就嘩嘩的流了。


    段老爺一邊給她擦淚,一邊勸她:“不過幾兩銀子,隻當是買個太平。”又抱著哄了陣,段章氏沒精打采的答應了,出去後叫婆子照著大夫的方子去藥房拿藥。


    段老爺這才鬆了口氣,靠在枕上昏沉沉睡去。


    段家在南方的莊子,其實就是一個有著六間屋子一個院子的小院,也就巴掌大小。平常沒有人在,段浩方帶吳二姐過來暫住,早有一輛車先趕帶著鍋碗瓢盆過來打掃一番,通灶買柴買菜,等段浩方他們過來時,院子已經收拾好了。


    車停在前門,吳二姐在張媽媽和紅花的簇擁下走進院子,院門前的台階上正跪著一對中年男女,頭都不敢抬。段浩方拉著吳二姐站住指著這兩個人說:“這是咱家的金二和金二媳婦,他們住在前院,偶爾也辦些采買的活。容貴就是認在他家裏的。”


    金二和金二媳婦都是憨厚人,聽段浩方這樣說連忙磕頭道:“都是二爺抬舉的咱家!”


    吳二姐見段浩方特地點出來這一家人,想必可以算是他的親信吧。回頭對張媽媽說:“也是咱們麻煩人家。拿匹布再拿二十個錢,隻當是喝個茶吧,千萬不要嫌棄。”


    段浩方見二姐明白道理,微笑點頭,拉著二姐進屋。後邊張媽媽親手扶起金二媳婦,拉著她進旁邊的偏屋,又當著她的麵去開吳二姐帶過來的箱子,從裏麵抱出一整匹還沒開封的布又數了二十個錢一股腦塞到金二媳婦懷裏。


    金二媳婦隻覺得懷裏一沉,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白得了一匹布和二十個錢?臉竟嚇白了,話也不會說了,對張媽媽連行大禮,在屋子裏轉了幾圈也沒找著出去的門。


    張媽媽上前挽著她的手送她出去,軟聲道:“我們二奶奶剛進門,屋子裏的人多粗笨,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媽媽日後有空多來走動走動才好。”


    金二媳婦連連點頭躬腰。她跟金二是半路湊和的夫妻,都是被賣到段家來的,家鄉什麽的都回不去了。聽說金二跟她一樣,在家鄉也有老婆孩子,讓拐子拐了後卻連自己的姓是什麽都不記得了,進了段家後,兩人經人撮合湊成了一家。金二媳婦十幾年下來都沒生下一兒半女,說是被拐的時候壞了身子,這輩子可能都生不出來了,兩夫妻夜裏想起來就睡不著。段浩方要給容貴找個迎親的地方,就讓容貴認到金二夫妻名下當了個養子。白得一個兒子不說,還是段二爺親自保的媒,娶的還是二爺屋子裏頭一份的大丫頭。辦婚事的錢都是二爺給的。這帶著新二奶奶出門玩,二爺又特地叫他們夫妻兩個來幫著操持。金二夫婦就覺得這是他們的造化來了!二爺要抬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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