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之後的周六晚上,老師開了家長會。我一邊寫著作業一邊忐忑地等參會的媽媽回來。爸爸在客廳打著遊戲。


    呼,媽媽看起來還挺開心的,看來老師沒有批評我。


    “家長會,講了什麽啊。”確定處境安全後,我有點好奇地打探起來。


    “作了一下成績分析,反正你的成績還蠻穩定的。然後講了一下之後要學業水平測試的事情……啊對了,和你玩得很好的那個,這次考了第一的那個小姑娘,她媽媽作了點經驗分享。”


    “零醛媽媽的……經驗……分……享……”聽著就很窒息。


    “哎呀,那個就是聽聽而已,沒什麽參考價值。怎麽說呢,那樣子的成績,到底還是壓出來的。”媽媽歎了口氣,“反正我覺得沒必要。”


    “你看你從小到大我們又沒怎麽管過你,不是照樣成長得挺好嗎。我們也都是普通人,沒有必要非得去清華北大什麽的。小顧啊,你隻要以後過個幸福快樂的生活,我們就很高興很驕傲了。”


    “幸福快樂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就像媽媽現在這樣吧,我一直覺得我還是很幸福的。”她思索片刻回答道。


    “嗯……媽媽上的是大專,不過小顧你還是要考個好一點的大學的,不然這麽聰明的腦袋不就浪費了嘛。然後……有一份能自食其力的工作。還有的話……就是找一個聰明帥氣的男朋友啦,像是你爸這樣子的……”媽媽臉上露出少女般的微笑。


    “誒……”


    “小顧啊你都十七歲了,還臉紅個啥。”媽媽現在顯然談心大發,又講起了我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的二人年輕時的羅曼史。“別看你爸現在這個樣子,年輕的時候不比什麽四大天王差哦……那時我感冒,他過來給我煮餃子,我一看哇又會做飯又會照顧人,立馬覺得就是他了。……我當年也是校花級別的,多少男生跟著我轉,但是自從選了你爸爸,我就從來沒後悔過——是吧大顧?”媽媽看著仍然沉浸在開坦克遊戲中的爸爸,伸手把耳機從他頭上摘下來,“聽到我講話沒?我誇你呢!一會兒給我去把碗洗了哦。”


    “聽到聽到。”爸爸一個勁點頭。


    “喂……你們又在秀恩愛了……”我假裝麵無表情地吐槽,內心卻波瀾不定。


    這樣的幸福場景是不屬於我的吧。


    “程川說給我寄東西來了。”某一天下課,零醛突然想起來一樣轉頭告訴我,“是前天寄的,今天差不多應該到了。”


    “你和程川還有聯係啊。”理智上知道隻是童年好友而已,但總之就是對她有點吃醋。


    “……嗯。一般都是郵件,偶爾也發短信。有些要付費的論文也會讓程川用她大學的校園網下載了再發給我。”零醛淡淡地陳述著。


    “是些什麽東西?”


    “她買過的一些化學實驗儀器——業餘愛好。她說以後可能用不到了,扔了可惜,唯一能送的人是我。”


    “怎麽……回事?”這種詭異的語調,我感覺背後有點發寒。


    “誰知道怎麽回事。總之先想一下怎麽處置吧——放在哪呢?自習教室?太顯眼了……”零醛把下巴擱在我剛拿到的政史地會考複習資料上,然後靈光一現地猛然站起身,“我知道有個地方!”


    “一樓地下倉庫。”她湊在我耳邊說道。


    下午四節課下,零醛說今天的晚間生競學習暫停一下,要去拿一下包裹。我就站在樓梯口後麵等她。


    一樓的樓梯口後麵有一扇小門,用一把掉漆的綠色鎖頭鎖著。門後是個半地下的倉庫,繞到教學樓後側低下身可以從倉庫的窗戶看到裏麵的景象:疊放的舊桌椅,黑板,廢教具和模型。但是據我所知,好像這扇門自從入學以來就沒見人開過,也不知道誰有鑰匙,可能早就弄丟了吧。


    幾分鍾後,零醛搬著一個行李箱一半大小的紙箱跑過來。


    “好了。”她把紙箱往地上一擱,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回形針。“我要來施展絕技了。”她略帶調侃地說道。


    把鐵絲掰成了奇怪的形狀,對著鎖頭左右操作一番後——鎖,開了。


    “程川教過我的。”她解釋道。


    我趕緊回望身後——幸好是在樓梯後麵,視線盲區監控死角。零醛已經推門進去,我跟在後麵,搬著紙箱下了幾級樓梯走到倉庫裏。一股陳年的黴味,嗆得我直咳嗽。裏麵很黑,我摸索著找到了電燈開關(拉線式)——燈泡閃爍了幾下後,居然真的還能亮。環顧四周,移動黑板上鏽跡斑斑,地上散落著發黃的報紙,日期停留在上個世紀。


    零醛已經拿出小刀拆了箱,把燒杯錐形瓶玻璃管橡皮塞軟管在幾張課桌上排開,還有隻在化學實驗題中見過的冷凝管和酒精噴燈(當然裏麵並沒有裝酒精)。


    有了點實驗室的樣子,但是並不能真的進行實驗。沒有藥品,更重要的是沒有水池也沒有廢液缸,該有的安全設施也全沒有。我甚至在想這裏的灰塵濃度會不會使酒精噴燈在點起火的一刻發生爆炸。


    “也不是不能做實驗……隻是有可能隻能做一次。”零醛反駁(相當於沒反駁)。


    “好了。”零醛不知道從哪找了塊(沾滿灰的)布,把“實驗台”擦了一通。


    “那麽現在我宣布:這裏是我的秘密基地了!不,是我們的秘密基地!”她像個小孩子一樣舉起手臂高呼。


    我趕緊把燈拉掉——外麵天色漸漸黑下來,如果被發現就麻煩了。然後我們趁從食堂回來的人還不多時趕緊鑽出了小門回到班上一邊吃晚飯一邊背《會考指要》上的知識點。


    我們隻是暫時借用一下這個場地放點東西啊一個舊倉庫算什麽基地啊這裏麵啥也幹不了吧……雖然有萬般想要吐槽的東西,但是我不得不承認——


    “秘密基地”這個詞,真的很浪漫。


    大概一個月之後的十二月四號是信息技術的合格性考試,明年的一月十一號與十二號是學業水平考試。課表上重新出現了政史地信的“小四門”,要背的書也堆成了山。


    外麵灰蒙蒙的天空,下著秋雨。地上濕噠噠的,大課間和廣播操取消,留在教室寫作業。


    “顧何青。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零醛突然問道,無緣無故、卻又無比鄭重地盯著我的眼睛。


    “可以……等等,是什麽事?”


    “等到我有一天,比如說,失了智了整個人失常了瘋掉被送進五台山了,或者……總之,當我腦子不能用了,算不對式子看不懂書做不出任何創造性活動了但我仍然死皮賴臉地活在那兒——到那時,如果你還活著的話,無論我怎麽說,請你……務必殺死我。這樣我就不會再浪費社會資源,好歹還能為減少人口老齡化作出一點點微薄的貢獻。”她不像是在開玩笑——好吧,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我立刻拒絕。


    “為什麽?不要和我說什麽你心中的道德律令。”她玩味地托起下巴。


    “那……這是違法的。這是故意殺人罪。”


    “違不違法……也沒什麽吧。你可以找一個——技藝高超的殺手!”她俏皮地笑了,眨眨一隻眼睛,“好啦,我沒在開玩笑。”


    “殺人是不對的。”


    “還是回到你的道德上來了啊……那幫助別人實現願望也不對嗎?”


    “如果是這種願望的話,不可以。”我此刻一定看上去冷若冰霜。但就是不可以。


    “到時候你可是在增進社會整體快樂值之和啊!按我的計算標準來講,這絕對是道德得不能再道德的行為了。”她興奮地在我的草稿紙上潦草寫下j=∑ji的式子。


    “為什麽把你殺了能增加整體快樂值啊!明明……”


    “明明老師經常誇我?明明大家都挺喜歡我?明明本來一點感情也沒有的父母為我結成了聯盟,驕傲地在家長會上分享經驗?——隻是現在而已。等到我說的那種時候,他們肯定否認說從來沒有過我這樣的孩子。要是我還在上學,學校肯定也連夜把我的名字從宣傳欄裏撤下來。那時候把我殺掉還不算增加整體快樂值嗎?”


    “我不能答應。”


    “不行。我要你答應……你是我唯一一個最信任的人了。”她懇求地抓住我的手臂。


    “……好吧。”我暫時說不過她,也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再糾纏下去。但是我還是絕不會答應的。


    ……我相信絕對不會遇到需要兌現這個諾言的可能性。


    幾次小組活動之後,零醛也開朗了不少,能夠與葉子函他們討論起題目來——不隻是用紙筆。


    “我好菜啊,這道題怎麽寫啊?”


    “先……換元吧,這樣換……”


    “為什麽……啊我明白了!您太強了!大佬!天才!”


    大課間老師找組長交代了點事情,一回來就看見葉子函又在賣菜。


    “受不了了。”零醛無奈地扶額,“他們是真的在誇我嗎,還是說是諷刺……”


    “是真的在誇……或者隻是奇怪的口癖吧。”


    “那為什麽他們都在說自己菜啊——喂,你也是。”零醛點點我的額頭。


    “——尼采說過,我們的虛榮心和自愛心促進了天才迷信,稱某人為‘神聖’意味著‘在這裏我們不必競爭’。”我賣弄起摘抄本裏的庫存。


    “快說人話。”


    “在‘天招班’的同學自尊都很高吧,班上競爭又很激烈,和別人對比時難免會覺得自己不如人。為了不破壞自己的自尊,隻好抬高對方,這樣自己也輸得沒那麽難看。用理論分析的話,就是這樣。”我解釋道。


    “而不管理論隻說感覺的話——那就是——零醛你真的是天——才——”我笑著搭住她的肩膀。


    “我很小的時候,還真有人叫我天才。”零醛沒有笑,淡漠地回憶起往事,“可能就是認字多一點看書快一點吧。當時好像還上了本地電視台。”


    “我一定要把那期節目找出來看看零醛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零醛沒有理會我:“等上了小學之後他們還是在告訴我,什麽我和別人都不一樣……之類的。再後來他們可能也發現了,我沒法像他們心目中的‘天才’一樣達到他們所有的期望,就不再提這回事。倒是我自己,一邊覺得不存在天才,一邊又想成為真正的‘天才’。”


    “零醛已經是天才了!應該沒有人能像看小說一樣讀論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搞兩門競賽還成績這麽好……”


    “不。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這樣還遠遠不夠……現在隻能感覺自己好像經曆了相應的痛苦卻沒有能取得相應的才能——才不是呢說得好像才能和痛苦線性正相關一樣……對了,顧何青,我突然想起來——你知道我當時在數競課下課時為什麽一定要跑到你旁邊和你打招呼嗎?”


    “誒……”我真的不知道。我還沒有想過。


    “因為感覺你看上去很像我想象中的那種天才,大概就是文理藝兼修的達芬奇那樣的人。”


    “好吧,所以你完全搞錯了啊……”


    “是嗎?那就是我最幸運的一次錯判了吧。……不,我沒有搞錯,顧何青就是天才。”零醛的語氣變得堅定。


    “是製造陪伴、溫暖和希望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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