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風呼呼地刮了起來,從教室北窗刮進,再從南窗刮出。冷颼颼的,但又不能關——秋冬季是流感高發期,班主任叮囑了要注意通風。“這裏麵一股人味兒。”當我們因為怕冷把窗戶關得太久時,她進來就會這麽說。


    晚自習下去打水,樓梯間也是同樣的穿堂風呼嘯。葉子函站在樓梯間風口那裏,與認識的別班同學們聚成一團竊竊私語。這家夥簡直是八卦消息的集散中心。


    他踩著上課鈴回了座位,然後趁著老師不在,湊過來,開始分享一些不吐不快的新聞。


    “知道嗎知道嗎,附中有人——”他刻意把聲音壓得更低,“跳樓了。”


    我抬起頭。


    “什……什麽?”他前座的徐凝迷茫地轉過頭。盡管這麽小聲,但大家對於這種詞語仍然出乎意料地敏感。


    “你從哪知道的,我沒聽說啊。”同組的一個同學問。


    “死了嗎?”另一個有些膽怯的聲音。


    “據說還不是在校生,是已經畢業的學生……你傻啊!這種事情麵上是不可能報的,我是之前有個班上同學,他女朋友在那個學校,我才知道的。他女朋友還說不要外傳,所以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零醛麵無表情地轉過頭,盯著葉子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說實話,好在意啊——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這個方式?會不會,比如是……高考失利大學混不下去最後回來作最後的舊日緬懷?還是高中時期的禁忌愛情終於破碎?或者是被世俗的偏見與暴力逼到絕路……”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零醛寫著題目的手沒有停歇,嘴裏堅定地蹦出這幾個字。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嘛……總之我的校園怪談又有新素材了。”他打開一本藍色硬麵抄。


    “安靜!現在是晚自習!”我低聲提醒。維持秩序是組長的義務。


    附中離這邊就幾條馬路。近在身邊的死亡。被壓製得隻能在小道流言中存活的死亡。甚至不知道那家夥是男是女。相信很快那人的血跡就會被清理得幹幹淨淨,然後相關的傳言也會消散得幹幹淨淨。就像從來沒有這個人存在過一樣。


    存在竟然是這麽脆弱的東西。


    第二天傍晚,帶著食堂的包子回到自習教室時,我發現零醛正坐在窗台上。搖搖欲墜。


    她轉過頭朝身下望去,而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擺好了起跑的姿勢。但是我沒法再向前一步。好像被施了法一樣,我僵直在原地——她為什麽在那裏?她在看什麽呢,她看到什麽了嗎——我突然無由來地開始懷疑,如果伸手去拉的話,真的能觸碰到她嗎?我好像……無論作出多少努力,都還是隻能站在窗外門外或者軀殼之外,對於真正的內心卻始終一無所知。我沒法打開那個黑盒子……巨大的恐懼與隔絕感。


    所幸幾秒後她跳下了窗台,而我撲了上去,全身因為過度緊張而脫力。還好,觸碰到的不是什麽冰冷的外殼,而是柔軟的手掌,還有撩動頭發的溫熱呼吸。


    “抱歉,抱歉。——我隻是想看看,在這種高處的邊緣是什麽樣的感覺。說實話好像完全沒有害怕,看來報警機製需要修理一下了。”零醛一邊轉悠著打開知識點視頻一邊自言自語。


    “都說了以後再也不準這麽嚇我……”


    “忘記了。”她吐了下舌頭。


    “隻有生物才能拯救人類。”到了回去自習的時間,零醛收拾著書和筆記說道。


    “拯救……但是,好像很難啊。比如什麽修複dna、停止衰老、讓死去的細胞複生……總感覺是搞不好就會變成喪屍病毒的東西。”我皺起眉頭,“啊,正因為困難所以才要繼續研究呢!”


    “是的。不過我說的拯救不隻是消除死亡……還有,比如說,讓人們更快樂,更能彼此理解……”


    “這好像是心理、文學和藝術的使命?”


    “但是都不夠直接有效吧!有位哲學家曾經說過,‘人生如鍾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徘徊’——因為自然選擇不選擇快樂,隻選擇成功的生殖。而我們現在,了解了那些神經遞質的作用和電信號的傳遞之後,就可以用分子和電極去改變這一切了!那種快樂的硬通貨,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知道那個用來治療帕金森和重度抑鬱的深度電刺激法嗎……”


    “萬一繼續下去會變成《美麗新世界》裏的那種樣子呢……”


    “唉……我倒是希望真的有索麻那種東西。——然後還有,我想要電影裏那種,腦後連著一根電纜,啪嗒插上去就可以互相連接知道對方在想什麽的那種技術!還有把自己上傳到電腦!還有,還有……”她在夕陽下單手托著腦袋,興奮得近乎偏執地設想著種種未來。


    冷靜了一下後,她趴在冰冷的陶瓷麵窗台上陷入沉思。“總之,還是先把技術搞出來嘛!然後,什麽用法啊倫理啊之類的東西——就讓博學多聞善解人意的顧何青小組長來幫我操心吧!”


    “非常樂意。”


    英語老師說這學期抽出一節課給我們搞班級英語課本劇匯演,參加的同學可以獲得平時成績獎勵。


    “我們小組來演一個吧!”葉子函現在已經變得比我更像小組長,“你們有什麽喜歡的英語劇本嗎?”


    “劇本……我喜歡莎士比亞來著……《哈姆萊特》?或者《麥克白》?”


    我的提議被當即否決了。


    “那種全是生僻詞和古英語的東西——不要啊!”葉子函誇張地抱住頭,“就那種,簡單一點的,大家都比較熟悉的能夠看明白的東西!像是……皇帝的新裝,或者白雪公主……”


    “要演皇帝的新裝的話,這大冬天,你要脫就你自己脫。我們可樂意看了。”坐在後麵的馮耀同學揶揄道,然後獲得了葉子函的一個白眼。


    “白雪公主……我想要白雪公主。”零醛小聲提議。


    “那就白雪公主吧。有沒有異議?”葉子函環視四周,“沒有?沒有就這樣吧。”


    “我……我上台緊張,給我一個不用露臉的角色吧,就魔鏡好了,到時候我帶個紙殼子。”徐凝舉起手。


    “我也是,不擅長表演……等等,你記不記得,這個故事的全名叫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我皺著眉提問道。


    “所以,怎麽了嗎?”


    “我們組總共就六個人。”


    “嗯……”葉子函的表情變得凝重,“沒事!這樣吧,我們組就兩個女生,那就林泉演白雪公主,組長演那個王子。然後我演後媽,徐凝演魔鏡,馮耀和閆墨演小矮人——藝術抽象,意會一下就可以了嘛。”


    “我……王子?”我有點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不同意?”葉子函眨了眨眼,“不同意就我來演了。”


    “才不要!”我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別組的同學也好奇地望過來。手也好疼。


    “你現在的樣子好像一隻氣鼓鼓的河豚哦。”葉子函露出他標誌性的壞笑。


    然後葉子函突然想起來還有個獵人的角色,於是七個小矮人就隻剩一個了。其他的——他說他到時候會用道具代替。重要的是意會。


    我從網上下載了劇本,然後開始作一些刪除和修改,壓縮成十幾分鍾的隻保留重要情節的簡短課本劇。果然這種苦力活還是落到了我頭上。


    “thevictimofthesleepingdeath...canberevivedonlybylove’sfirstkiss.love’sfirstkiss!”


    如果真的可以在舞台上以演戲的名義假戲真做地親吻一回……?


    不可以,不可以。這種幻想隻要我自己有就可以了。如果做得太過分的話,如果超出朋友的限度的話……我不想連朋友也做不成。


    我把劇本發給了組員們,一共四幕:第一幕,王後和魔鏡;第二幕,王後、獵人和白雪公主;第三幕,王後將毒蘋果送給白雪公主;第四幕,白雪公主被王子喚醒。


    “好強!不愧是組長!”葉子函拿著劇本驚歎,“就是——喂這個詞怎麽念啊——我的部分太複雜了吧,到時候能帶台詞上場嗎”


    “自己查字典,難道還要把音標給你標上嗎。能脫稿的就脫稿。”


    零醛安靜而專注地翻閱著劇本,好像已經沉浸其中。


    下周四下午第一節的英語課(12月26日)是表演,總共有三組報名。於是這周的下課時間中,時常能聽到同學們拿著劇本對台詞的聲音。


    我的台詞不多,也隻有開頭結尾上個場,主要的時間都是在念(用來銜接跳過的劇情)的旁白,基本不用怎麽對詞。


    爸爸媽媽的單位都發了年末的員工福利。家裏多出了一箱橙子,兩箱蘋果。實在吃不掉,媽媽讓我帶點去學校送給同學們。正好,等到表演那一天帶點蘋果去做道具吧。


    周二下午的體育活動課,葉子函提議一起把全劇的台詞過一遍。在結尾處,我望著躺在操場長椅上閉上眼睛的零醛,慢慢低下身子。心跳不斷地加速,好像有一百隻蝴蝶在肚子裏飛。


    “這樣……可以了吧?”我悄聲問躺著的少女。


    “其實還可以再近一點……那樣效果會比較好?”她睜開一隻眼睛,用同樣的小聲回答。


    我繼續彎下腰,直到鼻尖輕輕碰到了額頭。


    “好癢。”少女撲哧笑了,從長椅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


    “theyreturnedtothekingdomandlivedhappilyeverafter.”葉子函站在旁邊笑著鼓掌,然後不失時機地念出最後一句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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