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還在登仙梯的荀妙菱已經瀕臨極限了。


    恍恍惚惚之間,她回憶起了自己上輩子的一點慘痛經曆:


    大學體測。


    別家大學的體測是跑八百米,計時。


    她們大學的體測是跑半小時,比誰跑得更遠。


    而且每年的優秀標準都不一定,是按照人數百分比來劃定優秀率的。


    仔細想想,這個登仙梯……和她當年大學體測又有什麽不同?一樣的鬼畜。


    她爬,她爬,她爬爬爬……


    還沒爬到頂!


    荀妙菱歎息一聲,咽下喉間的血腥味,閉了閉眼。


    ——根據曾子騫給出的情報,幻陣會展示出她最害怕的東西。


    結果居然是什麽都沒有?


    荀妙菱思索片刻,睜開眼,轉身回望。


    不知何時,她身後居然升起了濃濃霧氣。


    她身後的視野已經被剝奪殆盡。山下的景物和爬上來的路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霧海吞噬。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被遺棄在這無盡的山徑之間。


    荀妙菱的呼吸聲下意識停了片刻。


    她凝視著那片煙濤洶湧的霧氣良久。


    如果這就是她的恐懼——那她是在怕什麽?


    人之求道,正如蜉蝣掠海。


    漫漫長路,隻有她獨自一人不斷攀登。稍不注意,她就會變成一個庸庸碌碌、渾渾噩噩、隻為“求道”而不斷運作的機器。


    如果過於執著“終點”,那最先迷失的就是“自我”。


    她沉思片刻,邁出疲倦的腳步,輕輕地——往下走了一步。


    退一步,正心視己。


    退一步,海闊天空!


    刹那間,一陣巨大的風從山巒間吹下,幾乎要把她整個人給卷走。勁風呼嘯著穿過林梢,霧氣也如重重疊疊的輕紗,被輕易地撩起、吹散,直至陽光透了進來,整片山林沐浴在金光之中,仿若塗上了一層瑩潤的膏脂。


    原本極為渺小、高不可攀的峰頂忽然出現在了她眼前,離她僅幾步之遠。


    荀妙菱也終於看清了山巔那模糊的景物是什麽。


    是一座古樸的青銅大鍾。


    大鍾無風自鳴,響喝行雲,震徹群山。


    鐺——


    鐺——


    在鍾聲響起的瞬間,荀妙菱眼前一花,脫離了幻境。


    “……?”


    圍觀長老們都看麻了。


    仙梯直連問道神宮,蘊含著一絲天道意誌,幻陣所暗示的內容,一般都含有天道告誡。


    但天道對荀妙菱的告誡居然是——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是,這合理嗎?


    結束試煉後,荀妙菱就和所有試煉者在同一時刻回歸了同一空間。


    她站在天階上,回身望去,離她最近的人也與她隔了有那麽幾十米遠,人數寥寥無幾,看不清麵容。


    越往下看,仙梯上越是密密麻麻站了許多人。


    “天呐,我終於出來了……”


    “不要,不要,別過來,不!”


    “哎,這位兄台。你清醒點,別擠我啊!”


    在場麵混亂起來之前,大家注意力很快被空中一道渾厚的聲音吸引:


    “本場登仙梯試煉結束。”


    “九十九階以下,心性不佳,六根渾濁,不可入仙門。爾等且去,之後自有靈船送你們回返來處。”


    九十九階?


    九十九階在何處?!


    隻見空中出現一個白發仙人的虛影,一揮袖,九十九階以下的仙梯泛起金色的光芒。許多人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傳送出了仙梯,回到了最初集合的廣場上。


    有些人站著的位置與九十九階近在咫尺,見此情形,嚇得腿都軟了。


    他們大多數都是從凡間界來的……自從測出靈根後,就期待著能被仙門選中、求仙問道,從此逆天改命,再也不做凡人了。


    如果讓他們就這樣來一趟修仙界,再被打回凡間,還不如一刀殺了他們!


    還沒等剩下的人鬆一口氣,天上那虛影接著道:


    “恭喜各位通過登仙梯試煉。接下來,請各位依照名次分批進入問道神宮。諸仙門會在問道神宮對看中的弟子賜下飛仙令,各位可憑借飛仙令自由選擇宗門。”


    “若在問道神宮內沒有求得飛仙令,也不必氣餒。仙門百家,必有諸位容身之處。”


    短暫的停頓後,那道影子開始公布排名。


    “仙梯榜第一……荀妙菱!”


    無數道視線隨著這道聲音抬首望去。那裏似乎隱約站著一個人……可惜,隔了太遠,他們隻看見一道霞光從天而降,將那道身影包裹住,祥雲繚繞,仙鶴引路。


    這簡直是白日飛升的場景!


    不少人如癡如醉地看著。


    除了仙梯榜第一以外,剩下的人被引渡走時的特效就樸素多了。一道清寒的白光晃過來,人就被傳送進了問道神宮。


    荀妙菱是第一個踏足神宮的。


    問道神宮的大殿寬敞無比,貝闕珠宮,仙樂渺渺,靈光如雲霧在空氣中緩緩流動。大殿上站了許多氣度非凡的修士,那叫一個“仙之人兮列如麻”,還挺壯觀。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好像有很多人在看她。


    站在最中央的仙人麵容冷肅,發絲、眉目都是一樣的霜白,似雲巔上的雪,極淨、極冷。但眉心一點紅痕,卻似紅梅灼豔。仙人一開口,語氣也頗為冷漠,卻也莊重威嚴——


    “此人就是本次的仙梯榜第一。有意收其為徒者,就為她授予飛仙令吧。”


    一時間,足有數十道靈光齊齊飛出。


    飛仙令,看起來就是個白玉做的簽子,上麵寫明了門派的名字和收徒者的姓名。


    眼看那些飛仙令爭先恐後地向大殿中央那個女孩飛過去,白發仙人掩在袖中的手微動,竟也抽出一枚早就準備好的飛仙令來……


    “欸,師兄,你可省省吧。”他身旁站著的謝酌不緊不慢地把自己的飛仙令送出去,攔住那位白發仙者,“這是我的徒弟。”


    白發仙者——也就是謝酌的大師兄,歸藏宗宗主玄明仙尊。他堅冰般的麵容流露出一絲明顯的驚訝:


    “你想收徒?”


    謝酌:“是。”


    玄明仙尊臉上的神情頓時如春水化凍,溫和許多:“……那更要用我的飛仙令了。我好歹也是一宗之主,先幫你把這孩子騙來再說。”


    也是碰巧,除他以外,三大宗另兩個宗門的宗主正在閉關。若由他,如今的天榜第一授予飛仙令,想必其他宗門自然也沒什麽可爭的了。


    謝酌險些笑出聲:“你這不是作弊嗎?”


    “你的弟子與我的弟子又有何區別?我自然會悉心教導。原本你是能收到這個天靈根做徒弟的。但她如今是仙梯榜第一——除你之外,有不少上三宗長老都給她發了飛仙令。你怎麽肯定她會拜你為師呢?”


    以荀妙菱的聰明,拜師這種大事肯定不會隨意決定。定要仔細比較各個宗門,把該問的都問一遍。


    細問之下,謝酌這個外表金光閃閃的“歸藏宗長老”就要露餡兒了——別的大宗門長老修為不是返虛就是合道,謝酌一個化神,雖不至於墊底,但實在排不進前列。


    “師兄,你這麽說就是看癟這孩子了。”謝酌雲淡風輕道,“以她的眼力,自然能在這一眾修士中找到最合適她的師父。”


    見他這副不著調的樣子,玄明仙尊暗自歎息。


    也罷,大不了他到時出手幫忙兜底。


    但令人意外的是,隻見那嬌小女童仔細撥開那些瑩瑩發光的、熱情的飛仙令,找了半天,終於驚喜地抽了一枚出來——


    那飛仙令的簽頭繪著紫色的星鬥。正是歸藏宗的徽記。


    這仔細一端詳,卻讓玄明仙尊看到了更多東西。比如那女童身上掛著的法器……怎麽看著都眼熟呢?


    不都是他們已經飛升的祖師傳下來的法器嗎?


    “原來,這孩子早已拜你為師了。”玄明仙尊的語氣十分肯定。


    謝酌暢快地笑:“正是。我在寧瀾洲雲遊時撿到的天靈根,在青嵐宗那幫長老眼皮子底下收的徒弟。哎呀,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走了大運。真是天命送我一佳徒,時運來了,擋都擋不住。”


    同樣擋不住的還有青嵐宗的怒火。


    他們一看荀妙菱直接挑出了謝酌的飛仙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好你個謝酌。”青嵐宗的某長老怒極反笑,“到我們青嵐宗地盤上偷弟子來了。這孩子檢測出靈根才不過三日,未登仙梯之前你就偷偷收了她為徒,你還把我們青嵐宗放在眼裏嗎?!”


    玄黃宗的璿璣尊者聞言,也是極為不讚同,甚至向謝酌投去譴責的目光:“我說呢,這孩子怎麽看也不看就挑出了玄微真人你的飛仙令。”說著,她麵對荀妙菱時卻像換個人似的,神情溫和地說道:“孩子,來我玄黃宗吧。我乃玄黃宗丹堂的主事長老,我看你天生靈竅皆通,神清智明,實在是煉丹製符的好料子。”


    “不若來我青嵐宗懸劍峰!”青嵐宗的長老咬了咬牙,破釜沉舟般說道,“今日我宗懸劍峰主君寒衣雖並未到場,但他實力強橫,七百多歲卻已經修到了合道期,如今在天榜上也是排名前五的人物——”


    “君寒衣不在,那更代表他們沒有師徒緣分,還有什麽可說的?”


    “怎麽,丹修做得,劍修做得,醫修就做不得了?我看這孩子體弱,天生需保養,不如來我靈樞派……”


    “照你們這麽說,我星極門也……”


    不少有頭有臉的宗門就這麽吵了起來。


    一時之間,問道神宮仿佛變成了菜市場。


    荀妙菱捏了捏著手裏的飛仙令,微微一笑,波瀾不驚道:


    “弟子荀妙菱,願拜歸藏宗玄微真人為師,求觀大道。”


    即使眾人爭搶,她也毫無動搖之意。


    玄明仙尊十分滿意。


    “既然她已經做出選擇,那諸位道友也不必再爭論了。”


    “………”仙尊這是擺明了要給自家宗門的撐腰到底,其他人還能說什麽!


    謝酌哈哈一笑:“既然如此,從今日起,你就是我歸藏宗第一百三十七代親傳弟子。原本拜師禮是該回去好好辦一場的,但若是不正式拜師,恐怕某些人還是不死心。”他眼眸微垂,睫毛似染了濃墨,一笑如明月在室,皎皎流光,“正好掌門師兄在此,凡請做個見證。”


    玄明仙尊自然答應,隨手擺了個香案出來。


    謝酌在香案前受了荀妙菱三叩首之禮,喝完她的拜師茶,手輕輕撫在她烏黑的發頂,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麽,神色略微黯然:


    “日月明明,亦惟其夕。誰能長生,不朽難獲……”*


    “孩子,我隻望你不履邪徑,不欺本心,如此,我們就做一生的好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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