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時暮剛醒,宋念山就過來敲門,還給時暮遞來一盒糕點。


    他知道時暮昨晚回來,今早特意早早出去店裏買的。


    “小暮,嚐嚐看。”


    糕點是層層疊疊的花朵模樣,還帶著誘人的香甜。


    時暮彎眼一笑,“謝謝宋大哥。”


    在鬆月湖邊爭執了幾句,宋念山忐忑了兩天,此刻看他還是和之前一樣,給自己的笑容也依舊明朗,心裏稍稍安定,又詢問:“看診還順利麽?”


    少年的笑容裏好像一種叫做意氣風發的東西,拍了拍宋念山的肩膀,“有我在,沒意外!張將軍很感謝我,這不,鋪子的事情搞定了。”


    宋念山一怔,“搞定了麽?”


    “以後我就要去梅花大街開醫館了。”


    宋念山勉力擠出笑容,“那,真是太好了。”


    明明該為時暮高興,但不知為什麽,心裏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這人離自己遠了。


    -


    梅花大街三十號鋪麵。


    早上的時候,張家還磨磨蹭蹭不想搬,隻說米麵沒賣完,沒地方放。


    不知發生了什麽,下午的時候突然給時暮搬了個幹幹淨淨。


    時暮先去置辦了診桌、藥櫃等家具,然後去成衣鋪找裁縫定做了兩套白大褂。


    梅花大街算得上東市的繁華地段,橫貫東西,連接南北。


    雖然以醫館為主,但也不乏餐館、糧油、米店、茶肆。比如,時暮的醫館對麵就有一家酒樓,名今朝醉。


    聽說同名好酒,今朝醉很是醇香。


    整條街林林總總十多家醫館,以“正春同壹”四家為首。


    分別是主大方脈和雜病的正德堂、主婦科的春雨堂、主小方脈的同心堂和主骨科的壹生堂。


    大方脈就是大人內科,小方脈就是兒科。


    時暮擺好診桌,布置好藥櫃——以後常見藥品還是得擺出來,另外還隔出了婦科檢查區和一大片盡量保持潔淨的限製區域,用來作為手術室。


    但還缺個招牌。


    作為現代人,時暮沒有毛筆字這項技能,從之前的布幡就能看出來,字寫出來比雞扒的還難看。


    可一時也想不起找誰寫比較好,索性先放著。


    隻把之前擺攤時候的布幡上加了一句“哥兒潮熱期不調、不孕不育、流產出血。”重新掛出來。


    梅花大街雖然人流夠多,但也麵臨著沒人認識自己的問題。


    果不其然,時暮一大早到醫館,坐了一上午,門前人來人往的,就是沒有一個病人進來看診。


    時暮:想念我琉璃街的鄰裏了!


    反觀,轉過一個街角的春雨堂裏,此刻從門口排到了門外,都是等待看診的病患,幾乎都是婦人,其中不乏許多挺著笨拙孕肚的孕婦。


    坐診大夫名叫孔德陽,因為擅用白術,人稱孔白術。


    白術乃是一味補虛的藥,安胎方子中常用。


    此刻,坐在孔白術診桌前看診的是一個輕紗裹身,穿著頗為風塵的女子。


    孔白術看到她,語氣不耐,“你怎麽又來了?”


    女子帶著幾分怒容,“你到底行不行啊,湯藥吃了這麽多副,錢也花了不少,怎麽反反複複的還是沒好?”


    孔白術絲毫不急,“你自己做皮肉生意,得病了卻要來怪我這個給你治病的大夫,天底下有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這樣當麵說出女子做皮肉生意,頓時叫她收了周圍不少鄙夷的眼神。


    女子臉色發青,但她在曲坊裏多年,這樣的話,這樣的眼神早見慣了,還是強撐著底氣繼續譴責孔白術,“你收我整整一兩銀子,說一定幫我治好,現在卻說這樣的風涼話?”


    孔白術斜著眼,把責任全推對方身上,“有沒有可能是我已經給你治好了,是你自己又從哪個髒男人身上染來了呢?”


    他這樣敷衍自己,女子簡直要被氣哭,卻又拿他沒有辦法,“好你個孔白術!”


    重重跺腳,轉身走了。


    女子一走,孔白術也懶得再治病了,和剩下排隊的婦女說道:“我乏了,你們明天再來吧。”


    這些婦女和孕婦就因為知道孔白術每天就為了看診,都是早早就來排隊,就為了找孔白術看診。


    可是孔白術這大夫的脾氣大家也都知道,說不看他真就不看。


    畢竟東市就他一個婦科大夫,能怎麽辦?


    等了一早上的婦人們隻好互相嘀咕著離開了。


    孔白術趕走病人,安排藥童去替他買五香豆。


    片刻後,藥童抱著五香豆急急忙忙跑回來告訴他,“不好了,師父,街尾開了一家新的醫館。”


    一聽,孔白術直接翻白眼,怒罵藥童:“這算什麽事,大驚小怪!”


    藥童趕緊說:“我聽說尤擅婦科。”


    這下孔白術動容了,“尤擅婦科?”


    “對!還治哥兒。”


    沂朝的大夫以大小方脈為首,婦科主要為帝王後宮服務,因此婦科大夫都是世家出身,子承父業。


    孔白術其實是農戶出身,但運氣很好地遇到一個婦科太醫,帶他進太醫署打雜半年,跟師父學了不少滑胎保胎止血的方子,出來自己開起了醫館。


    整個東市隻有春雨堂一家乙字號婦科醫館,最多幾個治婦科的走方遊醫,根本威脅不到他。


    孔白術仗著自己去過太醫署,自詡當世名醫,這幾年日子過得十分滋。


    但此刻,人家婦科醫館開到自己旁邊,店麵還那麽大,他怎麽能不擔心。


    立刻直起身問藥童,“大夫怎麽樣?”


    藥童說出自己打聽來的消息,“是一個哥兒,聽說是太常寺少卿時獻時大人家中趕出來的庶子。”


    孔白術皺起眉心回憶了半晌。


    巧了,他曾在太醫署見過時暮兩次。連藥材都認不清,能治病才怪!


    藥童看著自家坐診大夫眉梢悠然一舒,“是他啊,那沒事了!”


    -


    時暮百無聊賴地在醫館坐到下午,終於來人了。


    是老熟人,杞鬆。


    “杞大哥。”


    高大的絡腮胡男人在門口看了看時暮的醫館,才走進來。“時大夫,我找你兩天了,問了街坊才知道你搬這裏來了。”他感歎,“你醫術好,人也好,擺攤太委屈了,就該開醫館!”


    轉回視線就看到哥兒大夫輕快眨眼,笑道:“我以後還要當甲字號大夫,進太醫署呢。”


    杞鬆一陣茫然。


    甲字號大夫?太醫署?這些東西是能想的麽?


    不過他男人是淩王的話,也合理。


    對方出聲詢問:“怎麽樣?相信了麽?”時暮也知道,自己不行這種事情對男人來說,確實難以接受。


    杞鬆眼睛唰就紅了,“我無所謂,但請時大夫一定救救我娘!”


    時暮才知道,他是為常三娘而來。


    斟酌片刻,給出一個殘忍的答案,“這樣跟你說吧,治好你娘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但治好你,我隻有百分之四十二。”


    常三娘患得是係統性紅斑狼瘡。


    這是一種累及全身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好發於二十到四十歲之間的育齡期婦女,男性也會有,但發病率較女性低得多。


    這種病的表現形式也挺多樣的,除了麵部蝶形紅斑、皮疹、發熱、關節疼痛,以及腎髒上的損害,還有心髒、呼吸係統的損害。


    在現代醫學係統性紅斑狼瘡雖然無法完全根除,但隻要規範使用免疫抑製劑和糖皮質激素,就可以正常生活。


    可是杞鬆的情況不一樣。


    據時暮從熱搜上看來的數據,男性不明原因弱/精症的比例可高達百分之五十八!


    沒準熬個夜就弱/精了。


    杞鬆正聽著時暮的話,醫館門口響起尖厲的一聲,“阿鬆!”


    常三娘為了阻止兒子找大夫看診,跟來了梅花大街。


    一瘸一拐地罵著走進醫館,“阿鬆!你昏頭了是吧!一個小哥兒說的話也信?我生的你,我能不知道麽?你壯成這樣,那個方麵絕對沒有問題!”


    原本時暮新開的醫館,雖有人流,卻沒什麽人在意。


    常三娘嗓門極大,一嗓子喊出來,醫館門口的路人都停下了腳步,詫異的、好奇的、審視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醫館僅有的普通男性——杞鬆身上。


    畢竟沒人不好奇,那方麵有問題的男人長啥樣。


    常三娘沒注意,依舊叫嚷得起勁,“你這小哥兒別想著汙蔑我兒子!”氣呼呼地強調:“我兒子才不是銀樣蠟槍頭!”


    醫館外,圍觀百姓的眼裏都分明寫著:咦,大高個是銀樣鑞槍頭。


    時暮看了一眼,杞鬆血紅的耳根和幾乎要紮進自己胸口的腦袋。


    確認了,是要收拾收拾,逃離地球的程度了。


    常三娘不想多待,拉起杞鬆就走,出門下台階時,走得太急,膝蓋霎時扭了一下,極痛苦地坐到台階上,呻\吟起來。


    杞鬆趕緊扶住她,“娘!你還好麽?”正想尋找大夫的幫助,對方已經先一步走過來,在常三娘身邊蹲下。


    係統性紅斑狼瘡基本上依靠查體、血常規、肝腎功以及免疫學檢查可以確診。


    時暮用銀針幫她查了血。


    常三娘還要繼續罵:“你別碰我!”


    時暮也不理她,直接給她用上激素和免疫抑製劑,然後,笑眯眯告訴她,“大娘,明天早上你就知道我沒騙沒騙你了。”


    常三娘才不信,如果幾根銀針就能起作用,那自己早治好了。


    她又不是沒紮過。


    “你不就想賺診金?我兒子那方麵才沒有問題!”


    眼看著周圍那種譏誚的、曖昧的眼神又投向自己。杞鬆真急了,“娘,您但凡少讓兩個人知道呢!”


    -


    第二天,常三娘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就發現,常年疼痛的關節居然緩解明顯,麵容上的皮疹也消退不少。連同疲憊、喘不上氣、咳嗽、心怦怦跳等一係列症狀都在一夜間好轉。


    整個人精神抖擻得不像話。


    哥兒大夫那句話在耳邊驀然響起,“明天早上你就知道我騙沒騙你了。”


    常三娘背脊刷一下就冒出了冷汗。


    如果他沒騙自己,那阿鬆豈不是真的不行?


    瞬間一口氣上不來。


    如果休了秦雨,秦雨另嫁他人懷上孩子,那阿鬆定然一輩子找不到娘子了!


    剛回到身上的力氣好似再次被抽空。


    常三娘愣愣地坐了半晌,才小心翼翼打開房門,朝外張望。


    庭院像往常一樣打掃得幹幹淨淨,桌上已經擺好白米飯,一碟素炒小菜和一盤肉片,烹飪得很清爽。


    這是為常三娘準備的早飯,做飯的人正蹲在院子的井邊洗衣服,看到常三娘出來,露出一貫的柔順笑意,輕聲喊:“娘,可以吃飯了。”


    杞鬆剛幫他打起一桶水,正要蹲下來和他一起洗,看到,也笑著喊,“娘。”


    常三娘揣著剛才的念頭,還有點不敢看秦雨。


    突然覺得,沒有孩子雖然遺憾,但秦雨照顧著阿鬆,總比兒子孤苦一人的好。


    畢竟,有問題的可是自己兒子啊!


    對,得幫阿鬆留住小雨!


    想到這裏,中年婦人踏出房門,慢慢地,一步步地,磨蹭到水井邊。然後伸手把木盆拉到身前,在小兩口詫異的目光裏,溫聲細語地說道:“小雨啊,你剛做了飯,休息一會吧,衣服娘來洗就行。”


    婆婆最近這一年因為沒有孩子對自己很苛刻,此刻秦雨還以為她又要發脾氣,立刻像隻小兔子似的躲到杞鬆身後。


    小夫夫一起緊張地盯著自己娘親。


    已經開始搓衣服的婦人又回頭,和顏悅色地提醒:“對了,小雨啊,你去吃飯吧,娘不餓。”


    小夫夫張開的嘴巴好半晌沒合上。


    常三娘第三次回頭,笑容滿麵地安排:“阿鬆啊,你看小雨也好久沒買新衣服了,你快帶他去買一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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