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士多一買了一瓶威士忌,回到家裏,不敢喝。我還要為兩家報館寫連載的武俠小說。攤開25x20—500的原稿紙,心裏說不出多麽的不舒齊。(這兩個武俠小說已經寫了一年多,為了生活,放棄自己的才智去做這樣的文章,已經是一件值得詫異的事了;更奇的是:讀者竟會隨同作者的想象去到一個虛無飄渺的境界,且不覺憚煩。)我笑了,走去揭開酒瓶的蓋頭,斟了一杯。


    (如果可能的話,我將寫個中篇小說,題目叫做《海明威在香港》,說海明威是一個貧病交迫的窮書生,每天以麵包浸糖水充饑,千錘百煉,完成了一本《再會吧,武器!》到處求售,可是沒有一個出版商肯出版。出版商要海明威改寫武俠小說,說是為了適應讀者的要求,倘能迎合一般讀者的口味,不但不必以麵包浸糖水充饑;而且可以馬上買樓坐汽車。海明威拒絕這樣做,出版商說他是傻瓜。回到家裏,他還是繼續不斷的工作。完成《鍾為誰敲》時,連買麵包的錢也沒有了。包租婆將他趕了出來,將他睡過的床位改租給一個筲箕灣街邊出售“腎虧藥丸”的小販。海明威仍不覺醒,捧了《鍾為誰敲》到處求售,結果依舊大失所望。隻好將僅剩的一件絨大衣當掉,換了幾頓飯和一堆稿紙,坐在樓梯底繼續寫作。天氣轉冷了,但是他的寫作欲依舊像火一般的在內心中熊熊燃燒。有一天早晨,住在二樓的舞女坐著汽車回來,發現樓梯底躺著一具屍首,大聲驚叫,路人紛紛圍攏來觀看,誰也不認識他是誰。警察走來時,死者手裏還緊緊握著一本小說的原稿,題目是:《老人與海》!)


    我又笑了,覺得這個想念很有趣。我喝了一口酒,開始撰寫武俠小說。(昨天寫到通天道人要替愛徒杭雨亭複仇,然而仇人鐵算子遠在百裏之外,該怎樣寫呢?)我舉起酒杯,一口呷盡。(有了!通天道人用手指夾起一隻竹筷,嗬口氣在筷子上,臨空一擲,筷子疾似飛箭,嗖的一聲,穿山而過,不偏不倚,恰巧擊中鐵算子的太陽穴!)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


    擱下筆。雨仍未停。玻璃管劈刺士敏土,透過水晶簾,想看遠方之酒渦。萬馬奔騰於橢圓形中脊對街的屋脊上,有北風頻打嗬欠。


    兩個圓圈。一個是淺紫的三十六;一個是墨綠的二十二。


    兩條之字形的感覺,寒喧於酒杯中。秋日狂笑。三十六變成四十四。


    有時候,在上的在下。有時候,在下的在上。俯視與仰視,皆無分別。於是一個圓圈加上另一個圓圈,當然不可能是兩個圓圈。


    三十六與三十六絕不相同。在上的那個有兩個圓圈,在下的隻有一個。


    秋天在8字外邊徘徊。太陽喜歡白晝;月亮也喜歡白晝;但是,黑夜永不寂寞。誰躺在記憶的床上,因為有人善於玩弄虛偽。


    與8字共舞時,智慧齒尚未出齊。憂鬱等於快樂。一切均將消逝。


    秋天的風遲到了,點點汗珠。


    我必須對自己宣戰,以期克服內心的恐懼。我的內心中,也正在落雨。


    (詩人們正在討論傳統的問題。其實,答案是很容易找到的。)


    (以《紅樓夢》為例。)


    (如果說《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最傑出的著作,相信誰。也不會反對。)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紅樓夢》是一部傳統之作。)


    (但是,實際的情形又怎樣?兩百多年前的小說形式與小說傳統究竟是什麽樣的麵目?如果曹雪芹有意俯拾前人的創作方法,他就寫不出像《紅樓夢》這樣偉大的作品來了。)


    (如果曹雪芹的創作方法不是反傳統的,則劉銓福也不會在獲得“脂硯甲戌本”六年後寫下這樣一條跋語了:“紅樓夢非但為小說別開生麵,直是另一種筆墨……”)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紅樓夢》是一部傳統之作。)


    (如果曹雪芹的創作方法不是反傳統的,也不會被梁恭辰之流曲解了。)


    (然而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紅樓夢》是一部傳統之作。)


    (還是聽曹雪芹的自白吧:“我師何太癡?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曆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


    (毫無疑問,曹雪芹的創作方法是反傳統的!)


    (他不滿意“千部一腔,千人一麵”!)


    (艾略脫曾經講過:如果傳統的意義僅是盲目地因循前人的風格,傳統就一無可取了。)


    (所以,曹雪芹在盧梭撰寫《懺悔錄》的時候,就用現實主義手法撰寫《石頭記》了!約莫三十年之後,歌德才完成《浮士德》第一部。約莫四十年之後,j.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出版。約莫八十年之後,果戈裏的《死魂靈》出版。約莫一百年之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出版。一百多年之後,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出版。約莫一百十年之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才問世……唉!何必想這些呢?還是喝點酒吧。)


    一杯。兩杯。三杯。


    喝完第一杯酒,有人敲門,是包租婆,問我什麽時候繳房租。


    喝完第二杯酒,有人敲門,是報館的雜工,問我為什麽不將續稿送去。


    喝完第三杯酒,有人敲門,是一個不相識的、肥胖得近乎臃腫的中年婦人,問我早晨回來時為什麽奪去她兒子手裏的咬了一口的蘋果。


    (曹雪芹也是一個酒徒。那是一個有風有雨的日子,敦誠跟他在槐園見麵,寒氣侵骨,敦誠就解下佩刀沽酒,彼此喝個痛快。“脂”本朱評說曹雪芹死於壬午除夕,卻並未透露死因。曹雪芹會不會是一個心髒病患者。因感傷而狂飲,而舊疾猝發?)


    (酒不是好東西,應該戒絕。——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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