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爽朗使我感到驚奇,卻又不能求取解釋,坐在車廂裏,我發現她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能告訴她;那是不會結果的花朵,我必須保持應有的冷靜。她變成一匹美麗的獸了,喜歡將愛情當作野餐。我不想向魔鬼預約厄運,但願晚風不斷吹醒我的頭腦。夜


    是罪惡的;惟夜風最為純潔。


    抵達司馬家門口,司馬莉用命令的口氣要我下車。我在心裏畫了一個十字,走出車廂,東方泛起魚肚白的顏色,司馬莉的褐色柔發被晨風吹得很亂。我有點怕,站在門口趑趄不前。


    ——家裏沒有人,她說。


    ——天快亮了,我想回家。


    一一進去喝杯酒。


    一一不想再喝。


    她很生氣,眼睛裏射出怒火,撥轉身,從手袋裏取出鑰匙,啟開門,走入門內,嘭的一聲,將大門關上。


    (一個“新世紀病”患者,我想。)


    (我自己也是。)


    雙手插入褲袋,漫無目的地在人行道上踩著均勻的步子。


    坐入大牌檔,吃一碗及第粥,東天已出現橙紅色的晨霞。工人們皆去渡輪碼頭,微風吹來街市的魚腥。(四個女人都是新世紀病患者,我想。)


    我決定搬家。


    我決定集中精神去辦《前衛文學》。


    回到家裏,隻有王實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啜泣。


    ——為什麽又哭?


    ——阿媽被他們抬到醫院去了。


    ——為什麽?


    ——她喝了半瓶滴露。


    【18】


    我在銅鑼灣一座新樓裏找到一個梗房,7x8,相當小,有兩個南窗。包租人姓雷,是一對中年夫婦,沒有孩子,卻有一個白發老母。雷先生做保險生意,單看客廳的陳設,可以知道他的收入不壞。雷太太很瘦,但談吐斯文。至於那位老太太,舉動有點特別,常常無緣無故發笑;常常無緣無故流眼淚。


    【19】


    《前衛文學》的準備工作做得很順利,登記證已借到;荷門也從他的母親處拿到五千塊錢。荷門約我在“大丸茶廳”飲下午茶,討論了幾個問題。


    關於雜誌第一期的稿件,我開出一張假想目錄:


    (a)翻譯部分,擬選譯下列諸佳作:(一)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魯斯特》;(二)喬也斯書簡;(三)湯瑪士·哈代未發表的五首詩;(四)愛德華的《史湯達在倫敦》;(五)亨利·詹姆斯的《論娜娜》;(六)高克多的短篇小說《人類的聲音》;(七)辛尤的短篇小說《一個未誕生者的日記》。


    (b)創作部分,好的新詩與論文還不難找到,隻是具有獨創性而富於時代意義的創作小說不容易找。


    麥荷門主張寧缺毋濫,找不到優秀的創作,暫時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國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國人強也決不會比外國人差。問題是:我們的環境太壞,讀者對作者缺乏鼓勵,作者為了生活不能不撰寫違背自己心願的東西。假如每一個有藝術良知分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潛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視那些文氓的惡意中傷,勇往直前,正在衰頹的中國文藝也許可以獲得複興的機會。


    ——我無意爭取那些專看武俠小說或性博士信箱的讀者,荷門說。如果這本雜誌出版後隻有一個讀者,而那一個讀者也的確從這本雜誌中獲得了豐富的營養素,那末我們的精力與錢財也就不能算是白花了。這是我們的宗旨,即使將所有的資本全部蝕光,也決不改變。香港有學問、有藝術良知、有嚴肅工作態度的文人與藝術家並非沒有,隻是有堅強意誌的文藝工作者就不多了。你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以你的智力與才氣是不難寫一些好作品出來的,但是你缺乏堅強的意誌。你不能挨餓;又不堪那些無知的奚落,為生活,你竟浪費了那麽多的精力。現在,辦這個《前衛文學》,我是準備丟掉一筆錢的,沒有別的目的,隻希望能形成一種風氣,催促有藝術良知者的自覺。


    這一番話,出諸荷門之口,猶如一篇發刊詞。我是深深的感動了。


    提到《發刊詞》,他要求我在這篇文字中對五四以來的文學成敗作一不偏不倚的檢討,同時以純真的態度指出今後文藝工作者應該認清的正確方向。


    我答應了。


    然而麥荷門希望我用深入淺出的手法,另外寫一篇論文,闡明文藝工作者為什麽必須探求內在真實。


    此外,對於現階段的中國新詩,荷門要我發表一點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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